第72章 欧也妮·葛朗台(24)
在睡梦中弄皱的小睡帽底下,蓬蓬松松露出一头美丽的浅灰头发;睡帽是她用竹布自己做的,四周钉着管子形的皱边。太阳穴两旁的头发卷儿散在灰色纸卷外面。压得扁扁的粗辫子松开着挂在脑后。白得过分的脸说明她害着少女们常有的萎黄病,医学上的名字倒很好听,叫作克罗罗士。这种病往往使人没有血色,食欲不振,身体内部失调。浑身的皮色像白蜡。脖子和肩膀像枯草一般惨白,怪不得交叉在胸口的胳膊那么瘦。比哀兰德害了那个病,脚也似乎软绵绵的格外细小。衬衫只遮到膝盖,裸露的部分软弱无力,血管发青,没有一点儿红润的肉色。当时她受了寒气,嘴唇发紫。嘴角上堆着凄凉的笑容,细巧的嘴巴露出一口又小又美的透明的牙齿,洁白无比;细气的耳朵,略微带尖而很大方的鼻子,虽然浑圆可是很清秀的脸蛋,配在一起十分调和。这张迷人的脸,全部生气集中在一双眼睛里,浅褐色的虹彩洒着黑点,在深沉活泼的眼珠四周放出闪闪的金光。比哀兰德早先性情快活,如今却抑郁不欢。在刻画分明的眼睛的轮廓上,在神气朴实的脑门上,在短短的下巴颏儿的两面,都还留着当年欢乐的痕迹。眼睫毛很长,罩在带着病态的颧骨上像画笔的锋颖。因为皮肤白得过分,脸上的线条和许多小地方越发显得细腻。耳朵竟是雕塑家的杰作,可以说是云石雕出来的。比哀兰德的痛苦不止一端。也许读者要知道她的历史,让我讲给你们听吧。
02 洛兰家的历史
比哀兰德的母亲是普罗凡城内奥弗莱家的小姐,跟那所屋子现在两个业主的母亲,洛格龙太太,是异母姊妹。
奥弗莱先生十八岁结婚,六十九岁续娶。前妻只生一个女儿,相貌很丑,十六岁就嫁给在普罗凡开小客店的洛格龙。
奥弗莱的填房也生一个女儿,可是长得漂亮。因此后果很奇怪,奥弗莱的两个女儿年龄相差极大:第二个女儿出世那年,前妻的女儿已经五十岁。洛格龙太太的后母生下小妹妹来,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已成年。
老风流的女儿十八岁,逞着自己的心意嫁给帝国禁卫军中的洛兰上尉。一个人动了爱情往往会有野心。上尉急于要爬到上校,进了作战部队。营长夫妻俩从奥弗莱先生奥弗莱太太手里得了一笔津贴,心满意足,在帝政时代忽而开战忽而和平的局势之下,不是在巴黎出风头,便是在德国各地跑来跑去。那个时期,早年在普罗凡做油酒杂货生意的奥弗莱老头死了,死的时候八十八岁,根本没来得及安排遗产。开过小客店的洛格龙夫妇偷天换日,把老头儿的产业吞了一大半,只剩下丈人在小广场上的屋子和另外几亩地留给老奥弗莱的寡妇,洛兰太太的母亲。那位太太守寡的时候年纪只有三十八,和许多寡妇一样打错了主意,存心再醮,把婚书上指定给她的屋子和田地卖给奥弗莱前妻的女儿洛格龙老太太,然后嫁了一个姓奈罗的年轻医生。奈罗把她的家私花得精光;过了两年,她郁郁闷闷,潦倒不堪的死了。
因此,奥弗莱遗产中可能派给小女儿洛兰太太的部分大半不知去向,只剩下八千法郎左右。洛兰少校在蒙德罗一仗中阵亡,丢下二十一岁的老婆和一个十四个月的女儿;全部家私除了应得的抚恤金以外,只有洛兰老夫妇将来的遗产。两老在邦霍埃做零售生意;邦霍埃是王台地带的一个小镇,那个地区就叫沼泽区。
阵亡军官的父母,比哀兰德的祖父母,专卖建筑用的木材、石板、砖瓦、铅管之类。不知是能力不济还是运道不好,他们营业不振,只能过一个苦日子。一八一四年拿破仑下野,进口货突然大跌,南德城中有名的高里南商行宣告破产,把洛兰的两万四千法郎存款倒掉了。因此儿媳妇回到老家去很受欢迎。少校的寡妇带来八百法郎一年的抚恤金,在邦霍埃是笔了不得的数目。姊姊姊夫派给洛兰太太的八千法郎,因为彼此住得远,拖拖拉拉经过了许多手续才寄到;洛兰太太拿来交给公婆,公婆把南德城内的一所小屋子给媳妇做抵押品:屋子勉强值到万把法郎,一年收三百法郎房租。
一八一九年,洛兰军官的寡妇,在母亲结了倒霉的第二次婚以后三年,差不多和母亲同时过世。老奥弗莱和年轻老婆生的孩子先天不足,娇弱,矮小。沼泽区气候潮湿,对她身体大不相宜。丈夫家里的人要留她住在本乡,口口声声说世界上再没有比沼泽区更卫生更舒服的地方,当年夏兰德就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来的。寡妇受到的怜惜、照顾、抚爱,可以说无微不至;她死后,旁人还称道两老待媳妇的好处。有些人认为军官的寡妇肯住在公婆家,多半是为了布里谷,王台党中的一个硬汉,在夏兰德,迈尔西埃,特·蒙多朗侯爵,特·甘尼克男爵[29]手下跟共和政府打过仗。若果如此,她一定是个非常多情非常有义气的人了。布里谷在保王党部队里做到少校,地方上的人一直恭恭敬敬用这个军衔称呼他;他白天和黄昏都待在洛兰家的堂屋里,守着帝国部队的少校的寡妇,确是邦霍埃人人共见的事实。最后一个时期,邦霍埃的本堂神甫甚至向洛兰老太太提出,要她劝媳妇同布里谷结婚;神甫自愿去托特·甘尔迦罗埃子爵保举布里谷做邦霍埃的治安法官。可怜的少妇死了,神甫的建议当然作罢。
比哀兰德留在祖父母身边。祖父母欠孩子四百法郎一年利息,不消说都花在孩子身上了。两老越来越不会做买卖,又遇上一个做事巴结,手段灵活的同行,他们却只会咒骂,一点不想办法应付。少校是两老的朋友兼顾问,在女朋友死后六个月也死了,或许是因为心里悲伤,或许是旧创复发,他身上有二十七处伤呢。可恶的邻居却是精明的商人,有心逼倒同行,消灭竞争。他眼看两个洛兰还不出钱,偏偏凭着洛兰的约期票借钱给他们;到他们晚年果然逼他们破产了。当初给媳妇而如今变了给孙女的抵押品,其实作不得准,因为那首先是洛兰老太太的法定抵押品;她为了免得丈夫老来挨饿,坚持自己的权利[30]。南德的屋子卖了九千五,除去一千五费用,剩下八千法郎归洛兰老太太,她凭着人家的抵押品借出去,作为活命之本。南德有个女修士会办的救济院,叫作圣·雅各堂,和巴黎的圣德-贝利纳堂差不多性质。两个老人交了少数费用,在堂里有吃有住。可是一无财产的孙女儿不便留在身边,洛兰夫妇想起孩子还有洛格龙家的姨丈姨母,便写了封信去。那时普罗凡的洛格龙夫妻都已过世,洛兰写去的信照理是不知下落的了,不料世界上竟有一个帮上帝执行意志的机关,叫作邮政局。
邮政局的事业心远在一般人之上,尽管物质的收获不大,出起主意来便是心思最巧妙的小说家也自愧弗如。邮政局在一封信上所能收到的代价不过是三个到十个铜子,但若找不到收件人,为了挣那几个钱所表现的劲头,只有最顽强的债主可以相比。邮政人员在八十六个洲内来来回回,拼命搜索。事情越难,越刺激办事人的天才,他们多半是些文人,寻访不知下落的收件人时,热诚不亚于经纬局中的数学家,会找遍国内所有的角落。只要露出一线希望,巴黎的各分局立刻重新动员。往往一封信到你手里,你会看了发愣,信封正反两面都密密麻麻涂满了字,说明那股始终不懈的办事精神着实了不起。邮局为送达那样一封信所做的工作,要你自己做起来,在旅行、时间、金钱方面势必花到上万法郎,结果仅仅收进十二个铜子[31]。真的,送信的比写信的聪明多了。
普罗凡的洛格龙死了已有一年,洛兰写给他的信便转到巴黎圣·但尼街,交给洛格龙的儿子,针线铺的老板。这一点就显出邮局的聪明。凡是承继人总多少心上有些牵挂,不知所得的遗产是否全部,有没有漏掉几笔放出去的债或是忘了什么破衣服烂东西。国库样样事情都猜得到,连人的性格在内。住在巴黎的洛格龙的儿子和洛格龙的女儿都是承继人,对于写到普罗凡去给他们死了的老子的信,准会感到兴趣。这样国库就收进六十生丁。洛兰家两个老人既舍不得孙女离开而觉得伤心之极,又不能不向洛格龙家伸手求救;洛格龙姊弟俩便做了比哀兰德命运的主宰。因此这两人的履历和性格必须说明一下。
03 洛格龙家的历史
罗凡的小客店老板,老奥弗莱的大女婿洛格龙老头,脸色通红,鼻子上布满血筋,腮帮好似被酒神贴了两张发红而有小疱的葡萄叶。虽是矮胖身材,大肚子,两腿粗壮,双手肥厚,却和瑞士的旅馆老板一样精明,长相也跟他们相像,仿佛一株被冰雹打过的大葡萄藤。当然洛格龙长得难看,可是老婆和他大同小异。夫妻要配得更相称是不可能的了。
洛格龙喜欢吃喝,叫漂亮姑娘侍候。他不但自私,而且举动粗野,只晓得满足嗜好,天不怕地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贪得无厌,唯利是图,谈不到什么良心不安;为了图快活,尽量把赚来的钱吃在肚里,直到掉了牙齿为止。但啬刻的脾气依然如故。到晚年,他出盘了小客店,又像上文说的,差不多得了丈人的全部遗产,从填房的丈母娘,比哀兰德的外婆手里,三钱不值两文的买下广场上的小屋子,搬进去养老。
洛格龙夫妻俩每年大约有两千法郎进款,内中一部分是普罗凡四周二十七块田地的租金,一部分是小客店盘了二万法郎所生的利息。奥弗莱老头儿的屋子虽则破旧不堪,洛格龙住进去却是原封不动,好像动了会得瘟疫似的:所有的啬刻鬼都赛过耗子,越是墙壁开裂,到处破烂,越是心里喜欢,退休的小客店老板爱上了园艺,拿出积蓄来扩充园子,一直伸展到河边,辟成一个长方形,两旁砌着围墙,尽头用石子筑起一条堤岸,水生植物不用人工培养就大量繁殖,开着各式各样的花。
洛格龙结婚两年生了一个女儿,过两年又生一个儿子:不料一代不如一代,两个孩子长得奇丑。父母出了很少的钱送他们在乡下寄养。可怜的小家伙们回到家里,带回了乡村的坏习惯。法国农民的屋子又矮又潮湿;奶妈下田做活,把小娃娃关在房里,他们吃不到奶,老半天的大哭大叫。时间一久,嗓子叫坏了,脸上的线条变得粗糙了。妈妈看了觉得脸上无光,想纠正他们的坏习惯,手段的凶狠使老子的严厉反而近乎慈爱。两个孩子在院子里、马房里、小客店的下屋里跑来跑去,或者在城里闲荡;有时挨几顿鞭子;有时给送往外公奥弗莱家去住几天,外公也讨厌他们。这一点薄情使洛格龙夫妇后来把老混蛋的遗产大部分独吞的时候,更多了一个理由壮他们的胆。但洛格龙照样送儿子上学,买了手下一个推车的代替他的兵役。女儿西尔维长到十三岁,老子打发她上巴黎,进一家铺子去学生意。两年之后,走着老门路把儿子奚罗姆-但尼也送了去。遇到朋友们,运货的车夫们,或是小客店的老主顾们问他对两个孩子打什么主意,洛格龙三言两语说出自己的一套办法,倒比一般做老子的还坦白些。
洛格龙喝着酒,或者拿手背抹着嘴唇,回答朋友们:“等他们大起来,懂了事,我朝他们屁股上一脚,叫他们自个儿找生路去!”
他挤挤眼睛装出一副精明样儿,又道:
“哎!哎!他们不见得比我饭桶。我爷当初踢我三脚,我只踢他们一脚;爷只给我一个路易[32],我给他们十个:他们运气比我好多了。这个办法不错吧?说到我身后,剩下多少就是多少;公证人自会帮他们找出来。为着儿女省吃少穿才傻呢?……我生下他们,养大他们,又不要他们报答,我总不欠他们了吧?乡邻,你说是不是?我开场不过是个推车的,还不照样娶了老混蛋奥弗莱的女儿?”
老头儿出了三百法郎房饭钱,送西尔维·洛格龙到圣·但尼街去做学徒。铺子是普罗凡人开的。过了两年,西尔维升做小店员,工钱固然没有,爷娘可不必再付膳宿费了。这就是在圣·但尼街当小店员的待遇。那时西尔维的母亲每年供给她一百法郎零用。再过两年,西尔维拿到三百法郎薪水。从十九岁起,西尔维自食其力。到二十岁上,她在圣·但尼街于里阿店里当副领班,店号叫“蚕宝宝”,专卖成捆的丝。
姊姊的经历就是兄弟的经历。小家伙奚罗姆-但尼·洛格龙进了圣·但尼街最殷实的一家针线铺,叫作“三锭子”;老板也是普罗凡人,姓甘班。西尔维二十一岁才升为薪工一千法郎的领班小姐,奚罗姆-但尼机会好,十八岁就在甘班店里做到领班伙计,薪水一千二。
每逢星期日和节日,姊弟俩总在一起用经济办法玩儿,到巴黎郊外去吃一顿,逛圣·格罗,墨同,贝尔维,范赛纳。一八一五年年终,两人把流着满头大汗挣来的资金合起来,一共有两万左右,从葛南太太手里盘进有名的“姊妹行”,针线零售业中的一家大铺子。姊姊管出纳、记账和来往信札。兄弟做老板兼领班伙计,西尔维开头一个时期也兼做领班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