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欧也妮·葛朗台(22)
她脚步极慢的从花园走向堂屋。跟平时的习惯相反,她不走甬道;但灰灰的堂屋里依旧有她堂兄弟的纪念物:壁炉架上老摆着那只小碟子,她每天吃早点都拿来用的,还有那赛佛旧瓷的糖壶。这一天对她真是庄严重大的日子,发生了多少大事。拿侬来通报本区的教士到了。他和克罗旭家是亲戚,也是关心特·篷风所长利益的人。几天以前老克罗旭神甫把他说服了,教他在纯粹宗教的立场上,跟葛朗台小姐谈一谈她必须结婚的义务。欧也妮一看见他,以为他来收一千法郎津贴穷人的月费,便叫拿侬去拿钱;可是教士笑道:
“小姐,今天我来跟你谈一个可怜的姑娘的事,整个索漠都在关心她,因为她自己不知爱惜,她的生活方式不够称为一个基督徒。”
“我的上帝!这时我简直不能想到旁人,我自顾还不暇呢。我痛苦极了,除了教会,没有地方好逃,只有它宽大的心胸才容得了我们所有的苦恼,只有它丰富的感情,我们才能取之不尽。”
“嗳,小姐,我们照顾了这位姑娘,同时就照顾了你。听我说!如果你要永生,你只有两条路好走:或者是出家,或者是服从在家的规律;或者听从你俗世的命运,或者听从你天国的命运。”
“啊!好极了,正在我需要指引的时候,你来指引我。对了,一定是上帝派你来的,神甫。我要向世界告别,不声不响的隐在一边为上帝生活。”
“取这种极端的行动,孩子,是需要长时期的考虑的。结婚是生,修道是死。”
“好呀,神甫,死,马上就死!”她兴奋的口气叫人害怕。
“死?可是,你对社会负有重大的义务呢,小姐。你不是穷人的母亲,冬天给他们衣服柴火,夏天给他们工作吗?你巨大的家私是一种债务,要偿还的,这是你已经用圣洁的心地接受了的。往修道院一躲是太自私了;终身做老姑娘又不应该。先是你怎么能独自管理偌大的家业?也许你会把它丢了。一桩又一桩的官司会弄得你焦头烂额,无法解决。听你牧师[24]的话吧:你需要一个丈夫,你应当把上帝赐给你的加以保存。这些话,是我把你当作亲爱的信徒而说的。你那么真诚的爱上帝,绝不能不在俗世上求永生;你是世界上最美的装饰之一,给了人家多少圣洁的榜样。”
这时仆人通报台·格拉桑太太来到。她是气愤之极,存了报复的心思来的。
“小姐……啊!神甫在这里……我不说了,我是来商量俗事的,看来你们在谈重要的事情。”
“太太,”神甫说,“我让你。”
“噢!神甫,”欧也妮说,“过一会再来吧,今天我正需要你的支持。”
“不错,可怜的孩子。”台·格拉桑太太插嘴。
“什么意思?”葛朗台小姐和神甫一齐问。
“难道你堂兄弟回来了,要娶特·奥勃里翁小姐,我还不知道吗?……一个女人不会这么糊涂的。”
欧也妮脸上一红,不出一声;但她决意从此要像父亲一般装作若无其事。
“嗳,太太,”她带着嘲弄的意味,“我倒真是糊涂呢,不懂你的意思。你说吧,不用回避神甫,你知道他是我的牧师。”
“好吧,小姐,这是台·格拉桑给我的信,你念吧。”
欧也妮接过信来念道:
贤妻如面:查理·葛朗台从印度回来,到巴黎已有一月……
——一个月!欧也妮心里想,把手垂了下来。停了一会又往下念:
……我白跑了两次,方始见到这位未来的特·奥勃里翁伯爵。虽然整个巴黎都在谈论他的婚事,教会也公布了婚事征询……
——那么他写信给我的时候已经……欧也妮没有往下再想,也没有像巴黎女子般叫一声“这无赖!”可是虽然面上毫无表现,她心中的轻蔑并没减少一点。
……这头亲事还渺茫得很呢:特·奥勃里翁侯爵绝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我特意去告诉查理,我和他的伯父如何费心料理他父亲的事,用了如何巧妙的手段才把债权人按捺到今天。这傲慢的小子胆敢回我——为了他的利益和名誉,日夜不息帮忙了五年的我,说“他父亲的事不是他的事!”为这件案子,一个诉讼代理人真可以问他要三万到四万法郎的酬金,合到债务的百分之一。可是,且慢,他的的确确还欠债权人一百二十万法郎,我非把他的父亲宣告破产不可。当初我接手这件事,完全凭了葛朗台那老鳄鱼一句话,并且我早已代表他的家属对债权人承诺下来。尽管特·奥勃里翁伯爵不在乎他的名誉,我却很看重我自己的名誉。所以我要把我的地位向债权人说明。可是我素来敬重欧也妮小姐——你记得,当初我们境况较好的时候,曾经对她有过提亲的意思——所以在我采取行动之前,你必须去跟她谈一谈……
念到这里,欧也妮立刻停下,冷冷的把信还给了台·格拉桑太太,说:
“谢谢你;慢慢再说吧……”
“哎哟,此刻你的声音和你从前老太爷的一模一样。”
“太太,你有八千法郎金子要付给我们哪。”拿侬对她说。
“不错;劳驾你跟我去一趟罢,高诺阿莱太太。”
欧也妮心里已经拿定主意,所以态度很大方很镇静的说:
“请问神甫,结婚以后保持童身,算不算罪过?”
“这是一个宗教里的道德问题,我不能回答。要是你想知道那有名的桑切斯[25]在《神学要略》的《婚姻篇》内怎样说,明天我可以告诉你。”
神甫走了。葛朗台小姐上楼到父亲的密室内呆了一天,吃饭的时候,拿侬再三催促也不肯下来。直到晚上客人照例登门的时候,她才出现。葛朗台家从没有这一晚那样的宾客满堂。查理的回来,和其蠢无比的忘恩负义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但来客尽管聚精会神的观察,也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早有准备的欧也妮,镇静的脸上一点都不露出在胸中激荡的惨痛的情绪。人家用哀怨的眼神和感伤的言语对她表示关切,她居然能报以笑容。她终于以谦恭有礼的态度,掩饰了她的苦难。
九点左右,牌局完了,打牌的人离开桌子,一边算账一边讨论最后几局韦斯脱,走来加入谈天的圈子。正当大家伙儿起身预备告辞的时候,忽然展开了富有戏剧性的一幕,震动了索漠,震动了一州,震动了周围四个州府。
“所长,你慢一步走。”欧也妮看见特·篷风先生拿起手杖的时候,这么说。
听到这句话,个个人都为之一怔。所长脸色发白,不由得坐了下来。
“千万家私是所长的了。”特·格里鲍果小姐说。
“还不明白吗,”特·奥松华太太接着嚷道,“特·篷风所长娶定了葛朗台小姐。”
“这才是最妙的一局哩。”老神甫说。
“和了满贯哪。”公证人说。
每个人都有他的妙语,双关语,把欧也妮看作高踞在千万家私之上,好似高踞在宝座上一样。酝酿了八年的大事到了结束的阶段。当着整个索漠城的面,叫所长留下,不就等于宣布她决定嫁给他了吗?礼节体统在小城市中是极严格的,像这一类出乎常轨的举动,当然成为最庄严的诺言了。
客人散尽之后,欧也妮声音激动的说道:
“所长,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是什么。你得起誓,在我活着的时候,让我自由,永远不向我提起婚姻给你的权利,那么我可以答应嫁给你。噢!我的话还没有完呢,”她看见所长跪了下去,便赶紧补充,“我不会对你不忠实,先生。我心里有一股熄灭不了的感情。我能够给丈夫的只有友谊:我既不愿使他难受,也不愿违背我心里的信念。可是你得帮我一次大忙,才能得到我的婚约和产业。”
“赴汤蹈火都可以。”所长回答。
“这儿是一百五十万法郎,”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法兰西银行一百五十股的股票,“请你上巴黎,不是明天,不是今夜,而是当场立刻。你到台·格拉桑先生那里,去找出我叔父的全部债权人名单,把他们召集起来,把叔父所欠的本金,以及到付款日为止的全部息金,照五厘计算,一律付清,要他们立一张总收据,经公证人签字证明,一切照应有的手续办理。你是法官,这件事我只信托你一个人。你是一个正直的,有义气的男子:我将来就凭你一句话,靠你夫家的姓,挨过人生的危难。我们将来相忍相让。认识了这么多年,我们差不多是一家人了,想你一定不会使我痛苦的。”
所长扑倒在有钱的承继人脚下,又快活又凄怆的浑身哆嗦。
“我一定做你的奴隶!”他说。
“你拿到了收据,先生,”她冷冷的望了他一眼,“你把它和所有的借券一齐送给我的堂兄弟,另外把这封信交给他。等你回来,我履行我的诺言。”
所长很明白他的得到葛朗台小姐,完全是由于爱情的怨望;所以他急急要把她的事赶快办了,免得两个情人有讲和的机会。
特·篷风先生走了,欧也妮倒在沙发里哭作一团。一切都完了。所长雇了驿车,次日晚上到了巴黎。第二日清晨他去见台·格拉桑。法官邀请债权人到存放债券的公证人事务所会齐,他们居然一个也没有缺席。虽然全是债主,可是说句公道话,这一次他们都准时而到。然后特·篷风所长以葛朗台小姐的名义,把本利一并付给了他们。照付利息这一点,在巴黎商界中轰动一时。
所长拿到了收据,又依照欧也妮的吩咐,送了五万法郎给台·格拉桑作报酬,然后上特·奥勃里翁爵府。他进门的时候,查理正碰了丈人的钉子回到自己屋里。老爵爷告诉他,一定要等琪奥默·葛朗台的债务清偿之后,才能把女儿嫁给他。
所长先把下面一封信交给查理:
堂弟大鉴:叔父所欠的债务,业已全部清偿,特由特·篷风所长送上收据一纸。另附收据一纸,证明我上述代垫的款项已由吾弟归还。外面有破产的传说,我想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未必能娶特·奥勃里翁小姐。您批评我的头脑与态度的话,确有见地:我的确毫无上流社会的气息,那些计算与风气习惯,我都不知;您所期待的乐趣,我无法贡献。您为了服从社会的惯例,牺牲了我们的初恋,但愿您在社会的惯例之下快乐。我只能把您父亲的名誉献给您,来成全您的幸福。别了!
愚姊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
欧也妮
这位野心家拿到正式的文件,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使所长看了微笑。
“咱们现在不妨交换喜讯啦。”他对查理说。
“啊!你要娶欧也妮?好吧,我很高兴,她是一个好人。”他忽然心中一亮,接着说,“哎,那么她很有钱喽?”
“四天以前,”所长带着挖苦的口吻回答,“她有将近一千九百万;可是今天她只有一千七了。”
查理望着所长,发呆了。
“一千七百……万……”
“对,一千七百万,先生。结婚之后,我和葛朗台小姐总共有七十五万法郎收入。”
“亲爱的姊丈,”查理的态度又镇静了些,“咱们好彼此提携提携啦。”
“行!”所长回答,“这里还有一口小箱子,非当面交给你不可。”他把梳妆匣放在了桌上。
“喂,好朋友,”特·奥勃里翁侯爵夫人进来的当儿,根本没有注意到克罗旭,“刚才特·奥勃里翁先生说的话,你一点不用放在心上,他是给特·旭礼欧公爵夫人迷昏了。我再告诉你一遍,你的婚事决无问题……”
“决无问题,”查理应声回答,“我父亲欠的三百万,昨天都还清了。”
“付了现款吗?”
“不折不扣,连本带利:我还得替先父办复权手续呢。”
“你太傻了!”他的丈母叫道,“这位是谁?”她看到了克罗旭,咬着女婿的耳朵问。
“我的经纪人。”他低声回答。
侯爵夫人对特·篷风先生傲慢的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咱们已经在彼此提携啦,”所长拿起帽子说,“再见吧,内弟。”
“他竟开我的玩笑,这索漠的臭八哥。恨不得一剑戳破他的肚子才好。”
所长走了。三天以后,特·篷风先生回到了索漠,公布了他与欧也妮的婚事。过了六个月,他升了安越法院的推事。
离开索漠之前,欧也妮把多少年来心爱的金饰熔掉了,加上堂兄弟偿还的八千法郎,铸了一口黄金的圣体匣,献给本区的教堂,在那里,她为他曾经向上帝祷告过多少年!
平时她在安越与索漠两地来来往往。她的丈夫在某次政治运动上出了力,升了高等法院庭长,过了几年又升了院长。他很焦心的等着大选,好进国会。他的念头已经转到贵族院了,那时……
“那时,王上跟他是不是称兄道弟了?”拿侬,长脚拿侬,高诺阿莱太太,索漠的布尔乔亚,听见女主人提到将来显赫的声势时,不禁说出这么一句。
结局
虽然如此,特·篷风院长(他终于把产业的名字代替了老家克罗旭的姓)野心勃勃的梦想,一桩也没有实现。发表为索漠议员八天以后,他就死了。
洞烛幽微而罚不及无辜的上帝,一定是谴责他的心计与玩弄法律的手段。他由克罗旭做参谋,在结婚契约上订明“倘将来并无子女,则夫妇双方之财产,包括动产不动产,绝无例外与保留,一律全部互相遗赠;且夫妇任何一方身故之后,得不再依照例行手续举办遗产登记,但自以不损害继承人权利为原则,须知上述夫妇互相遗赠财产之举确为……”这一项条款,便是院长始终尊重特·篷风太太的意志与独居的理由。妇女们提起院长,总认为他是一个最体贴的人,而对他表示同情;她们往往谴责欧也妮的隐痛与痴情,而且在谴责一个女人的时候,她们照例是很刻毒的。
“特·篷风太太一定是病得很厉害,否则绝不会让丈夫独居的。可怜的太太!她就会好吗?究竟是什么病呀,胃炎吗?癌症吗?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这些时候她脸色都黄了;她应该上巴黎去请教那些名医。她怎么不想生一个孩子呢?据说她非常爱丈夫,那么以他的地位,怎么不给他留一个后代承继遗产呢?真是可怕。倘使单单为了任性,那简直是罪过……可怜的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