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欧也妮·葛朗台(6)
大哥,我们分别快二十三年了。最后一次会面是我结婚的时候,那次我们是高高兴兴分手的。当然,我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要你独立支撑家庭。你当时为了家业兴隆多么快活。可是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了。以我的地位,我不愿在破产的羞辱之后靦颜偷生。我在深渊边上挣扎到最后一刻,希望能突破难关。可是非倒不可。我的经纪人以及公证人洛庚,他们的破产,把我最后一些资本也弄光了。我欠了近四百万的债,资产只有一百万。囤积的酒,此刻正碰到市价惨跌,因为你们今年丰收,酒质又好。三天之后,全巴黎的人都要说:“葛朗台原来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想不到死后要受人唾骂。我既沾污了儿子的姓氏,又侵占了他母亲的一份财产。他还一点儿不知道呢,我疼爱的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和他分手的时候,彼此依依不舍。幸而他不知道这次的诀别是我最后一次发泄热情。将来他会不会咒我呢?大哥,大哥,儿女的诅咒是最可怕的!儿女得罪了我们,可以求告,讨饶;我们得罪了儿女,却永远挽回不了。葛朗台,你是我的兄长,应当保护我:不要让查理在我的坟墓上说一句狠毒的话!大哥,即使我用血泪写这封信,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因为我可以痛哭,可以流血,可以死,可以没有知觉;但我现在只觉得痛苦,而且眼看着死,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如今是查理的父亲了,他没有外婆家的亲戚,你知道为什么。唉,为什么我当时不听从社会的成见呢?为什么我向爱情低头呢?为什么我娶了一个贵人的私生女儿?查理无家可归了。可怜的孩子!孩子!你得知道,葛朗台,我并不为了自己求你;并且你的家产也许还押不到三百万;我求你是为我的儿子呀!告诉你,大哥,我想到你的时候是合着双手哀求的。葛朗台,我临死之前把查理付托给你了。现在我望着手枪不觉得痛苦了,因为想到有你担起为父的责任。查理对我很孝顺,我对他那么慈爱,从来不违拗他,他不会恨我的。并且你慢慢可以看到:他性情和顺像他母亲,绝不会有什么事教你难堪。可怜的孩子!他是享福惯的。你我小时候吃着不全的苦处,他完全不知道……而他现在倾家荡产,只有一个人了!一定的,所有的朋友都要回避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不得把他一手带上天国,放在他母亲身边,唉,我简直疯了!我还得讲我的苦难,查理的苦难。我打发他到你那儿,让你把我的死讯和他将来的命运婉转的告诉他。希望你做他的父亲,慈爱的父亲。切勿一下子逼他戒绝悠闲的生活,那他会送命的。我愿意跪下来,求他抛弃母亲的遗产,而不要站在我的债权人的地位。可是不必,他有傲气,一定知道他不该站在我的债主一起。你得教他趁早抛弃我的遗产[6]。我替他造成的艰苦的处境,你得仔细解释给他听;如果他对我的孝心不变,那么替我告诉他,前途并不绝望。咱们俩当初都是靠工作翻身的,将来他也可以靠了工作把我败掉的家业挣回来。如果他肯听我为父的话——为了他,我简直想从坟墓里爬起来——他应该出国,到印度去[7]!大哥,查理是一个勇敢正直的青年,你给他一批出口货让他经营,他死也不会赖掉你给他的第一笔资本的;你一定得供给他,葛朗台!否则你将来要受良心责备的。啊!要是你对我的孩子不肯帮忙,不加怜爱,我要永久求上帝惩罚你的无情无义。我很想抢救出一部分财产,因为我有权在他母亲的财产里面留一笔给他,可是月底的开支把我全部资源分配完了。不知道孩子将来的命运,我是死不瞑目的;我真想握着你温暖的手,听到你神圣的诺言;但是来不及了。在查理赶路的时间,我要把资产负债表造起。我要以业务的规矩诚实,证明我这次失败既没有过失也没有私弊。这不是为了查理吗!——别了,大哥。我付托给你的监护权,我相信你一定会慷慨的接受,愿上帝为此赐福给你。在彼世界上,永久有一个声音在为你祈祷。那儿我们早晚都要去的,而我已经在那里了。
维克多-安越-琪奥默·葛朗台
“嗯,你们在谈天吗?”葛朗台把信照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在背心袋里。
他因为心绪不宁,作着种种盘算,便故意装出谦卑而胆怯的神气望着侄儿说:
“烤了火,暖和了吗?”
“舒服得很,伯父。”
“哎,娘儿们到哪里去了?”
他已经忘了侄儿是要住在他家里的。
这时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正好回到堂屋。
“楼上什么都端整好了吧?”老头儿的心又定了下来。
“端整好了,父亲。”
“好吧,查理,你觉得累,就教拿侬带你上去。我的妈,那可不是漂亮哥儿住的房间喔!原谅我们种葡萄的穷人,都给捐税刮光了。”
“我们不打搅了,葛朗台,”银行家插嘴道,“你跟令侄一定有话谈。我们走了。明儿见。”
一听这几句话,大家站起身来告别,各人照着各人的派头行礼。老公证人到门口找出灯笼点了,提议先送台·格拉桑一家回去。台·格拉桑太太没料到中途出了事,散得这么早,家里的当差还没有来接。
“太太,肯不肯赏脸,让我搀着你走?”克罗旭神甫对台·格拉桑太太说。
“谢谢你,神甫,有孩子招呼我呢。”她冷冷的回答。
“太太们跟我一块儿走是没有嫌疑的。”神甫说。
“喂,就让克罗旭先生搀着你吧。”她的丈夫接口说。
神甫搀着美丽的太太,故意轻快的走在众人前面。
“这青年很不错啊,太太,”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说,“葡萄割完,篮子没用了!事情吹啦。你休想葛朗台小姐了,欧也妮是给那个巴黎人的啰。除非这个堂兄弟爱上什么巴黎女子,令郎阿道夫遇到了一个最……的敌手……”
“别这么说,神甫。回头他就会发觉欧也妮是一个傻姑娘,一点儿娇嫩都谈不上。你把她打量过没有?今晚上她脸孔黄得像木瓜。”
“这一点也许你已经提醒堂兄弟了?”
“老实不客气……”
“太太,你以后永远坐在欧也妮旁边,那么不用对那个青年人多说他堂姊的坏话,他自己会比较,而且对……”
“他已经答应后天上我们家吃晚饭。”
“啊!要是你愿意的话,太太……”神甫说。
“愿意什么,神甫?是不是想教坏我?天哪,我一生清白,活到了三十九岁,总不成再来糟蹋自己的声名,那怕是为了得蒙古大皇帝的天下!你我在这个年纪上都知道说话应该有个分寸。以你教士的身份,你的念头真是太不像话了。呸!倒像《福勃拉》[8]书中的……”
“那么你念过《福勃拉》了?”
“不,神甫,我是说《男子可畏》那部小说。”
“啊!这部书正经多了,”神甫笑道,“你把我当作像现在的青年一样坏!我不过想劝你……”
“你敢说你不是想替我出坏主意吗?事情还不明白?这青年人固然不错,我承认,要是他追求我,他当然不会想到他的堂姊了。在巴黎,我知道,有一般好妈妈为了儿女的幸福跟财产,不惜来这么一手;可是咱们是在内地呀,神甫。”
“对,太太。”
“并且,”她又说,“哪怕是一万万的家私,我也不愿意用这种代价去换,阿道夫也不愿意。”
“太太,我没有说什么一万万。诱惑来的时候,恐怕你我都抵抗不了。不过我认为一个清白的女子,只要用意不差,无伤大雅的调调情也未始不可,交际场中,这也是女人的一种责任……”
“真的吗?”
“太太,我们不是都应当讨人喜欢吗?……对不起,我要擤一下鼻子。真的,太太,”他接下去说,“他拿手眼镜照你,比他照我的时候,神气似乎要来得亲热一些;自然,我原谅他爱美甚于敬老……”
“显而易见,”所长在后面用他粗嘎而宏大的声音说,“巴黎的葛朗台打发儿子到索漠来,完全是为了亲事……”
“那么堂兄弟就不至于来得这么突兀了。”公证人回答。
“那倒不一定,”台·格拉桑先生表示意见,“那家伙一向喜欢藏头露尾的。”
“喂,台·格拉桑,”他太太插嘴道,“我已经请他来吃晚饭了,那小伙子。你再去邀上拉索尼埃夫妇,杜·奥多阿一家,还有那美丽的杜·奥多阿小姐;噢,但愿她那一天穿得像个样子!她母亲真会忌妒,老把她装扮得那么丑!”她又停下脚步对三位克罗旭说:“希望你们也赏光。”
“你们到了,太太。”公证人说。
三位克罗旭别了三位台·格拉桑回家,一路上拿出内地人长于分析的本领,把当晚那件大事从各方面推敲了一番。为了这件事,克罗旭和台·格拉桑两家的关系有了变化。支配这些大策略家行事的世故,使双方懂得暂时有联合对付共同敌人的必要。他们不是应该协力同心阻止欧也妮爱上堂兄弟,阻止查理想到堂姊吗?他们要用花言巧语去阴损人家,表面上恭维,骨子里诋毁,时时刻刻说些似乎天真而别有用心的话:那巴黎人是否能够抵抗这些手段,不上他们的当呢?
赶到堂屋里只剩下四个家属的时候,葛朗台对侄儿说道:
“该睡觉了。夜深了,你到这儿来的事不能再谈了;明天再挑个合适的时间吧。我们八点吃早饭;中午随便吃一点水果跟面包,喝一杯白酒;五点吃晚饭,像巴黎人一样。这是我们的规矩。你想到城里城外去玩儿吧,尽管自便。原谅我很忙,没有工夫老是陪你。说不定你会到处听见人家说我有钱:这里是葛朗台先生的,那里又是葛朗台先生的。我让他们说,这些废话不会破坏我的信用。可是我实在没有钱,到了这个年纪,还像做伙计的一样,全部家当只有一双手和一只蹩脚刨子。你不久或者自己会明白,要流着汗去挣一个钱是多么辛苦。喂,拿侬,把蜡烛拿来。”
“侄儿,我想你屋子里用的东西大概都齐了,”葛朗台太太说,“缺少什么,尽管吩咐拿侬。”
“不会吧,伯母,我什么都带齐的!希望你跟大姊都睡得好。”
查理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支点着的白烛,安育城里的货色,铺子里放久了,颜色发黄,初看跟蜡烛差不多;葛朗台根本想不到家里有白烛,也就不曾发觉这件奢侈品。
“我来带路。”他说。
照例应当从大门里边的环洞中出去,葛朗台却郑重其事的,走堂屋与厨房之间的过道上楼。过道与楼梯中间隔着一扇门,嵌着椭圆形的大玻璃,挡一下楼梯洞里的冷气。但是到了冬天,虽然堂屋的门,上下四周都钉着绒布条子,照样有尖利的冷风钻进来,使里面不容易保持相当的温度。
拿侬把大门上锁,关起堂屋,到马房里放出那条声音老是发嗄,仿佛害什么喉头炎似的狼狗。这畜生凶猛无比,只认得拿侬一人。他们都是乡下出身,所以彼此了解。查理看到楼梯间墙壁发黄,到处是烟熏的痕迹,扶手全给虫蛀了的楼梯,在伯父沉重的脚下颤抖,他的美梦更加吹得无影无踪了;他疑心走进了一座鸡棚,不由得转身望望他的伯母与堂姊;她们却是走惯这座楼梯的,根本没有猜到他为什么惊讶,还以为他表示亲热,便对他很愉快的一笑,越发把他气坏了。
“父亲送我到这儿来见什么鬼呀!”他心里想。
到了楼上,他看见三扇土红色的门,没有门框子,嵌在剥落的墙壁里,钉着两头作火舌形的铁条,就像长长的锁眼两端的花纹。正对楼梯的那扇门,一望而知是堵死了的。这间屋正好在厨房上面,只能从葛朗台的卧房进去,是他办事的密室,独一无二的窗洞临着院子,装着粗大的铁栅。
这间房,不用说别人,连葛朗台太太都不准进去,他要独自守在里面,好似炼丹师守护丹炉一般。这儿,他准是很巧妙的安排下什么密窟,藏着田契屋契之类,挂着秤金路易的天平,更深夜静的躲在这里写凭据,收条,作种种计算;所以一般生意人永远看到葛朗台样样都有准备,以为他有什么鬼使神差供他驱遣似的。当拿侬打鼾的声音震动楼板,狼狗在院中巡逻,打呵欠,欧也妮母女俩沉沉酣睡的时候,老箍桶匠一定在这儿眯着眼睛看黄金,摩挲把玩,装入桶内,加上箍套。密室的墙壁既厚实,护窗也严密。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据说他还在这儿研究图样,上面连果树都注明的,他核算他的出产,数字的准确至多是一根葡萄秧一捆柴上下。
这扇堵死的门对面是欧也妮的房门。楼梯道的尽头是老夫妇俩的卧室,占据了整个前楼的地位。葛朗台太太和女儿的屋子是相连的,中间隔一扇玻璃门。葛朗台和太太的两间卧室,有板壁分隔,密室与他的卧室之间是厚实的墙。
葛朗台老头把侄儿安置在三楼上,那间高爽的顶楼正好在他的卧室上面,如果侄儿高兴起来在房内走动,他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欧也妮和母亲走到楼梯道中间,互相拥抱道别;她又对查理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嘴上很冷淡,在姑娘的心里一定是很热的;然后她们各自进房。
“这是你的卧房了,侄儿,”葛朗台一边开门一边说,“要出去,先叫拿侬。没有她,对不起!咱们的狗会一声不响把你吃掉。好好睡罢。再见。嗨!嗨!娘儿们给你生了火啦。”
这时长脚拿侬提着脚炉进来了。
“哦,又是一个!”葛朗台说,“你把我侄儿当作临产的女人吗?把脚炉拿下去,拿侬!”
“先生,被单还潮呢,再说,侄少爷真是娇嫩得像女人一样。”
“也罢,既然你存心讨好他,”葛朗台把她肩膀一推,“可是留神,别失火。”
吝啬鬼一路下楼,不知嘟囔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