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老头(3)
末了,伏盖太太那双喜鹊眼还瞥见一叠公债票,约略加起来,高里奥这个好人每年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从那天起,龚弗冷家的姑奶奶,年纪四十八而只承认三十九的伏盖太太,打起主意来了。虽然高里奥的里眼角向外翻转,又是虚肿又是往下掉,他常常要用手去抹,她觉得这副相貌还体面,讨人喜欢。他的多肉而突出的腿肚子,跟他的方鼻子一样暗示他具备伏盖寡妇所重视的若干优点;而那张满月似的,又天真的又痴的脸,也从旁证实。伏盖寡妇理想中的汉子应当精壮结实,能把全副精神花在感情方面。每天早晨,多艺学校[15]的理发匠来替高里奥把头发扑粉,梳成鸽翅式,在他的低额角上留出五个尖角,十分好看。虽然有点儿土气,他穿扮得十分整齐,倒起烟来老是一大堆,吸进鼻孔的神气表示他从来不愁烟壶里会缺少玛古巴[16]。所以高里奥搬进伏盖太太家的那一天,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便盘算怎样离开伏盖的坟墓,到高里奥身上去再生;她把这个念头放在欲火上烧烤,仿佛烤一只涂满油脂的竹鸡。再醮,把公寓出盘,跟这位布尔乔亚的精华结合,成为本区中一个显要的太太,替穷人募捐,星期日逛旭阿西,梭阿西,香蒂伊[17];随心所欲的上戏院,坐包厢,无须再等房客在七月中弄几张作家的赠券送她;总而言之,她做着一般巴黎小市民的黄金梦。她有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积起来的四万法郎,对谁也没有提过。当然,她觉得以财产而论,自己还是一个出色的对象。
“至于其他,我还怕比不上这家伙。”想到这儿她在床上翻了个身,仿佛有心表现一下美妙的身段,所以胖子西尔维每天早上看见褥子上有个陷下去的窝。
从这天起,约莫有三个月,伏盖寡妇利用高里奥先生的理发匠,在装扮上花了点心血,推说公寓里来往的客人都很体面,自己不能不修饰得和他们相称。她想出种种玩意儿要调整房客,声言从今以后只招待在各方面看来都是最体面的人。遇到生客上门,她便宣传说高里奥先生,巴黎最有名望最有地位的商界巨头,特别选中她的公寓。她分发传单,上面大书特书:伏盖宿舍,后面写着:“拉丁区最悠久最知名的包饭公寓。风景优美,可以远眺高勃冷盆地(那是要在四层楼上远眺的),园亭幽雅,菩提树夹道成荫。”另外还提到环境清静,空气新鲜的话。
这份传单替她招来了特·朗倍梅尼伯爵夫人,三十六岁,丈夫是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将军;她以殉职军人的寡妇身份,等公家结算抚恤金。伏盖太太把饭菜弄得很精美,客厅里生火有六个月之久,传单上的诺言都严格履行,甚至花了她的血本。伯爵夫人称伏盖太太为亲爱的朋友,说预备把特·伏曼朗男爵夫人和上校毕各阿梭伯爵的寡妇,她的两个朋友,介绍到这儿来;她们住在玛莱区[18]一家比伏盖公寓贵得多的宿舍里,租期快要满了。一朝陆军部各司署把手续办完之后,这些太太都是很有钱的。
“可是,”她说,“衙门里的公事老不结束。”
两个寡妇晚饭之后一齐上楼,到伏盖太太房里谈天,喝着果子酒,嚼着房东留备自用的糖果。特·朗倍梅尼夫人大为赞成房东太太对高里奥的看法,认为确是高见,据说她一进门就猜到房东太太的心思,觉得高里奥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
“啊!亲爱的太太,”伏盖寡妇对她说,“他一点毛病都没有,保养得挺好,还能给一个女人许多快乐哩。”
伯爵夫人对伏盖太太的装束很热心的贡献意见,认为还不能跟她的抱负配合。“你得武装起来。”她说。仔细计算一番之后,两个寡妇一同上王宫市场的木廊[19],买了一顶饰有羽毛的帽子和一顶便帽。伯爵夫人又带她的朋友上小耶纳德铺子挑了一件衣衫和一条披肩。武装买齐,扎束定当之后,寡妇真像煨牛肉饭店的招牌[20]。她却觉得自己大为改观,添加了不少风韵,便很感激伯爵夫人,虽是生性吝啬,也硬要伯爵夫人接受一顶二十法郎的帽子;实际是打算托她去探探高里奥,替自己吹嘘一番。朗倍梅尼夫人很乐意当这个差事,跟老面条商做了一次密谈,想笼络他,把他勾引过来派自己的用场;可是种种的诱惑,对方即使不曾明白拒绝,至少是怕羞得厉害;他的伧俗把她气走了。
“我的宝贝,”她对她的朋友说,“你在这个家伙身上什么都挤不出来的!他那疑神疑鬼的态度简直可笑;这是个吝啬鬼,笨蛋,蠢货,只能讨人厌。”
高里奥先生和朗倍梅尼太太会面的经过,甚至使伯爵夫人从此不愿再同他住在一幢楼里。第二天她走了,把六个月的膳宿费都忘了,留下的破衣服只值五法郎。伏盖太太拼命寻访,总没法在巴黎打听到一些关于特·朗倍梅尼伯爵夫人的消息。她常常提起这件倒霉事儿,埋怨自己过于相信人家,其实她的疑心病比猫还要重;但她像许多人一样,老是提防亲近的人而遇到第一个陌生人就上当。这种古怪的,也是实在的现象,很容易在一个人的心里找到根源。也许有些人,在共同生活的人身上再也得不到什么;把自己心灵的空虚暴露之后,暗中觉得受着旁人严厉的批判;而那些得不到的恭维,他们又偏偏极感需要,或者自己素来没有的优点,竭力想显得具备;因此他们希望争取陌生人的敬重或感情,顾不得将来是否会落空。更有一等人,天生势利,对朋友或亲近的人绝对不行方便,因为那是他们的义务,没有报酬的;不比替陌生人效劳,可以让自尊心满足一下;所以在感情圈内同他们离得越近的人,他们越不爱;离得越远,他们越殷勤。伏盖太太显然兼有上面两种性格,骨子里都是鄙陋的,虚伪的,恶劣的。
“我要是在这儿,”伏脱冷说,“包你不会吃这个亏!我会揭破那个女骗子的面皮,教她当场出彩。那种嘴脸我是一望而知的。”
像所有心路不宽的人一样,伏盖太太从来不能站在事情之外推究它的原因。她喜欢把自己的错处推在别人头上。受了那次损失,她认为老实的面条商是罪魁祸首;并且据她自己说,从此死了心。当她承认一切的挑引和搔首弄姿都归无用之后,她马上猜到了原因,以为这个房客像她所说的另有所欢。事实证明她那个美丽动人的希望只是一场空梦,在这家伙身上是什么都挤不出来的,正如伯爵夫人那句一针见血的话——她倒像是个内行呢。伏盖太太此后敌视的程度,当然远过于先前友谊的程度。仇恨的原因并非为了她的爱情,而是为了希望的破灭。个人向感情的高峰攀登,可能中途休息;从怨恨的险坡往下走,就难得留步了。然而高里奥先生是她的房客,寡妇不能不捺着受伤的自尊心不让爆发,把失望以后的长吁短叹藏起来,把报复的念头闷在肚里,好似修士受了院长的气,逢到小人要发泄感情,不问是好感是恶感,总是不断的玩小手段的。那寡妇凭着女人的狡狯,想出许多暗中捉弄的方法,折磨她的仇人。她先取消公寓里添加出来的几项小节目。
“用不着什么小黄瓜跟鱼了。都是上当的东西!”她恢复旧章的那天早晨,这样吩咐西尔维。
可是高里奥先生自奉菲薄,正如一般白手成家的人,早年不得已的俭省已经成为习惯。素羹,或是肉汤,加上一盘蔬菜,一向是,而且永远就该是,他最称心的晚餐。因此伏盖太太要折磨她的房客极不容易,他简直无所谓嗜好,也就没法跟他为难。遇到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她觉得无可奈何,只能瞧不起他,把她对高里奥的敌意感染别的房客;而他们为了好玩,竟然帮着她出气。
第一年将尽,寡妇对他十分猜疑,甚至在心里思忖:这个富有七八千法郎进款的商人,银器和饰物的精美不下于富翁的外室,为什么住到这儿来,只付一笔在他财产比例上极小的膳宿费?这第一年的大半时期,高里奥先生每星期总有一两次在外面吃晚饭;随后,不知不觉改为一个月两次。高里奥大爷那些甜蜜的约会,对伏盖太太的利益配合得太好了;所以他在家用餐的习惯越来越正常,伏盖太太不能不生气。这种改变被认为一方面由于他的财产慢慢减少,同时也由于他故意跟房东为难。小人许多最可鄙的习惯中间,有一桩是以为别人跟他们一样小气。不幸,第二年年终,高里奥先生竟证实了关于他的谰言,要求搬上三楼,膳宿费减为九百法郎。他需要极度撙节,甚至整整一冬屋里没有生火。伏盖寡妇要他先付后住,高里奥答应了,从此她便管他叫高老头。
关于他降级的原因,大家议论纷纷,可是始终猜不透!像那假伯爵夫人所说的,高老头是一个城府很深的家伙。一般头脑空空如也,并且因为只会胡扯而随便乱说的人,自有一套逻辑,认为不提自己私事的人绝没有什么好事。在他们眼中,那么体面的富商一变而为骗子,风流人物一变而为老混蛋了。一会儿,照那个时代搬入公寓的伏脱冷的说法,高老头是做交易所的,送完了自己的钱,还在那里靠公债做些小小的投机,这句话,在伏脱冷嘴里用的是有声有色的金融上的术语。一会儿,他是个起码赌鬼,天天晚上去碰运气,赢他十来个法郎。一会儿,他又是特务警察雇用的密探;但伏脱冷认为他还不够狡猾当这个差事,又有一说,高老头是个放印子钱的守财奴,再不然是一个追同号奖券的人[21]。总之,大家把他当作恶劣的嗜好,无耻,低能,所能产生的最神秘的人物。不过无论他的行为或恶劣的嗜好如何要不得,人家对他的敌意还不至于把他撵出门外:他从没欠过房饭钱。况且他也有他的用处,每个人快乐的或恶劣的心绪,都可用打趣或咕噜的方式借他来发泄。最近似而被众人一致认可的意见,是伏盖太太的那种说法。这个保养得那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还能给一个女人许多快乐的人,据她说,实在是个古怪的好色鬼。伏盖寡妇的这种坏话,有下面的事实做根据。
那个晦气星伯爵夫人白吃白住了半年,溜掉以后几个月,伏盖太太一天早上起身之前,听见楼梯上有绸衣悉索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女人轻轻巧巧的溜进高里奥房里,打开房门的方式又像有暗号似的。胖子西尔维立即上来报告女主人,说有个漂亮得不像良家妇女的姑娘,装扮得神仙似的,穿着一双毫无灰土的薄底呢靴,像鳗鱼一样从街上一直溜进厨房,问高里奥先生的房间在哪儿。伏盖太太带着厨娘去凑在门上偷听,耳朵里掠到几句温柔的话;两人会面的时间也有好一会。高里奥送女客出门,胖子西尔维马上抓起菜篮,装作上菜市的模样去跟踪这对情人。
她回来对女主人说:“太太,高里奥先生一定钱多得作怪,才撑得起那样的场面。你真想不到吊刑街转角,有一辆漂亮马车等在那里,我看她上去的。”
吃晚饭的时候,伏盖太太去拉了一下窗帘,把射着高里奥眼睛的那道阳光遮掉[22]。
“高里奥先生,你阳光高照,艳福不浅呢,”她说话之间暗指他早晨的来客。“吓!你眼力真好,她漂亮得很啊。”
“那是我的女儿呢。”他回答时那种骄傲的神气,房客都以为是老人故意遮面子。
一个月以后,又有一个女客来拜访高里奥先生。他女儿第一次来是穿的晨装,这次是晚餐以后,穿得像要出去应酬的模样。房客在客厅里聊天,瞥见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子,瘦瘦的身腰,极有丰韵,那种高雅大方的气度绝不可能是高老头的女儿。“哎啊!竟有两个!”胖子西尔维说;她完全认不出是同一个人。过了几天,另外一个女儿,高大,结实,深色皮肤,黑头发,配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跑来见高里奥先生。“哎啊!竟有三个!”西尔维说。
这第二个女儿初次也是早上来的,隔了几天又在黄昏时穿了跳舞衣衫,坐了车来。
“哎啊!竟有四个!”伏盖太太和西尔维一齐嚷着。她们在这位阔太太身上一点没有看出她上次早晨穿扮朴素的影子。
那时高里奥还付着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伏盖太太觉得一个富翁养四五个情妇是挺平常的,把情妇充作女儿也很巧妙。他把她们叫到公寓里来,她也并不生气。可是那些女客既然说明了高里奥对她冷淡的原因,她在第二年年初便唤他做老雄猫。等到他降级到九百法郎之后,有一次她看见这些女客之中的一个下楼,就恶狠狠的问他打算把她的公寓当作什么地方。高老头回答说这位太太是他的大女儿。
“你女儿有两三打吗?”伏盖太太尖刻的说。
“我只有两个。”高老头答话的口气非常柔和,正如一个落难的人,什么贫穷的委屈都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