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高老头(34)
“萨伐龙这个姓是出名的,”深通贵族徽章学的洛萨莉说,“萨伐龙·特·萨伐吕司这一族是比利时最老最贵最富的世家之一”。
“他是法国人而且是南方人,”阿曼台·特·苏拉接着说,“如果他要袭用萨伐龙·特·萨伐吕司的盾徽,他必得在上面加一条横线。在比利时勃拉防州现在只有一位萨伐吕司小姐,一个遗产甚富的待字的闺女。”
“横线其实是私生子的标识,”特·华德维小姐又接上来说,“但一个特·萨伐吕司伯爵的私生子依旧是贵族。”
“够了,洛萨莉!”男爵夫人说。
“您要她懂得盾徽学,”男爵插嘴道,“她的确很懂呀!”
“讲下去罢,阿曼台。”
“您懂得在一个样样分门别类,确切肯定,整理就绪,编号入册,像勃尚松这样的城里,亚尔培·萨伐龙毫无困难地被我们的那些律师接受了。各人只说:哦,一个全不知道勃尚松的可怜虫。哪个糊涂蛋劝他上这儿来的?他想来干什么?不亲自去拜会法官而光是投一张名片,真是大错特错!所以过了三天,再也不提萨伐龙。他雇用了故迦拉先生的贴身男仆,略知烹调的奚洛末做当差。谁也没见过或会过亚尔培·萨伐龙,所以更容易把他忘掉。”
“难道他不去做弥撒吗?”特·夏洪戈夫人问。
“他星期日上圣·彼得堂,但他去的是第一场,早上八点。他天天夜里一二点钟起来,工作到八点,用早餐,再工作,在花园里绕个五六十圈;然后进去用晚餐,在六点与七点之间睡觉。”
“您怎么知道这些的?”特·夏洪戈夫人问特·苏拉先生。
“第一,夫人,我住在石梯街转角上的新街,远远里望得见这位神秘角色所住的屋子;再则,在我的小老虎和奚洛末之间,天然有他们的交际。”
“这么说,您还跟罢皮拉谈天?”
“不然教我散步的时候怎办?”
“唔,那么,您请律师怎么又会请一个外乡人?”男爵夫人这么一句又把发言权递还给副主教。
“首席庭长曾经捉弄这位律师,指定他在重罪法庭替一个近乎白痴的乡下人当义务辩护,这乡下人被控伪造罪。萨伐龙先生却使这可怜虫得到开释,证实他无罪,说他上了真正罪犯的当。不但他的论见获得胜利,并且逼得人家把两个证人扣押,坐实之后都判了罪;他的辩词打动了法院当局和陪审官。隔了一天,陪审官中有一个商人把一件颇为棘手的案子委托萨伐龙先生,又胜诉了。在我们当时的形势之下,裴里哀先生既无法到勃尚松来[119],特·迦尔色诺先生便劝我请这位萨伐龙律师,预言我们一定胜利。等我一看见他,一听他谈话,我便信任他,而果然我没有看错。”
“难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特·夏洪戈夫人问。
“是的。”副主教回答。
“那么,请您解释给我们听听。”特·华德维夫人说。
“我第一次见他,”特·葛朗赛神甫说道,“他在过道隔壁的房内(从前迦拉老头的会客室)招待我,那间房给他全部漆成旧橡木色,装满了法律书,摆在漆着同样颜色的书架上。除了油漆和藏书以外,再没旁的华贵装饰,因为家具只有一张雕花旧木书桌,六张花绸面椅子,绿镶边的浅褐色窗帘,地板上铺着一张绿地毡。这间书屋靠着过道里的火炉取暖。我在等待的时候,完全没把我的律师想象作年轻的样子。这个特殊的背景同他的面貌调和得很,因为萨伐龙先生穿着西班牙毛织的黑晨衣,束着一根红腰带,穿着红软鞋,红法兰绒背心,红便帽。”
“魔鬼的号衣呀!”特·华德维夫人嚷道。
“是呀,”神甫说道,“但是一张气宇轩昂的脸:乌黑的头发已经有几根白丝,像我们画上圣·彼得与圣·保禄的头发,虬结的,亮晶晶的,其硬如毛,雪白的圆脖颈好似女人的一般,庄严的额上分布着气概不凡的纹缕,就像伟大的计划,伟大的思想,深沉的内省在巨人额上刻画下来的;橄榄色的皮肤隐约有些红瘢,方鼻子,火热的眼睛,深陷的面颊,刻画出充满痛苦的两条长长的皱痕,常带笑容的嘴,纤削的下颌太短了些;太阳穴里有着褶裥,凹陷的眼睛,在眉毛浓密的眼眶下转动,像两颗火球;但虽然布满这些热情的标识,他依旧保持着一副非常隐忍的,镇静的神态;动人心坎的柔和的声音,出我意料地会在法庭上那样的运用自如,显出真正演说家的嗓子,时或音清而语黠,时或微言而多讽,忽而引吭如雷鸣,忽而跌宕作冷嘲,犀利无匹。萨伐龙先生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一双手像大主教的[120]。我第二次上他家,他把我让进藏书室隔壁的卧房;一口窳劣的衣橱,一张窳劣的地毯,一张中学生用的卧床,窗上挂着洋布窗帘,当我看着这些陈设而错愕时,他对我微微一笑。他刚从另一间小书斋里出来,当我的面旋上了门锁,那是谁也不能进去的,据奚洛末说,他也只能在门上叩几下。第三次,他在书房里用着极菲薄的午餐;但这次因为他隔夜整晚的查阅我们的案卷,我又带了代诉人同去,需要在他家耽留很久,而代诉人奚拉台先生又欢喜絮聒,我便有了仔细打量这个外乡人的机会。当然这不是一个平常的人。这副威严而又温和,沉着而又烦躁,饱满而又虚弱的面具之下,藏着不少秘密。我发觉他微微有些伛背,好似一个肩负重任的人。”
“为什么这个能言善辩的人离开巴黎呢?他抱着什么计划到勃尚松来?外乡人在此很少成功的希望,难道没人告诉他吗?人家会利用他,但勃尚松人绝不让人利用他们。既然来了,他又为什么毫无活动,直等到庭长心血来潮才露头角?”那个俏丽的特·夏洪戈夫人这样问。
“当我把这副壮美的相貌仔细研究过后,”特·葛朗赛神甫接着说,一边狡黠地望着发问的对手,仿佛他还有什么话藏在肚里不说,“尤其当我今天听见他和那巴黎的大将舌战过后,我想这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人,将来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表现……”
“您的官司赢了,您给了他报酬,我们还提他做甚?”特·华德维夫人这样说,因为她发觉自从副主教讲着这件事情以来,她的女儿几乎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嘴唇。
于是谈锋换了方向,再也不提亚尔培·萨伐龙。
教区里最能干的副主教所描绘的这幅肖像,因为其中藏着一部真正的小说,所以对洛萨莉越显得有小说般的魔力。她破题儿第一遭遇到这种异事,这种奇迹,为一切青年幻想所企望的,为在洛萨莉的年纪上那么活跃的好奇心所纵身捕捉的。这个阴沉的,痛苦的,雄辩的,勤奋的亚尔培,给特·华德维小姐拿来跟那位肥头胖耳的,雄赳赳的,甜言蜜语,胆敢对着世代簪缨的特·吕泼大谈风雅的特·苏拉相比之下,真是如何理想的人物!阿曼台只给她挨骂受气,并且她也把他觑破了,不像亚尔培·萨伐龙浑身是谜,好让她细细的猜。
“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她在肚里暗暗念着。
然后是要看见他,瞧见他!……这是一个素无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她在心中,想象中,脑海中,把特·葛朗赛神甫所说的一句一句重新温过,因为每个字都发生了效果。
“美丽的额角!”她想道,眼望着饭桌上每个男人的额角,“我连一个美丽的额角都瞧不见……特·苏拉先生的那个是太饱满了;特·葛朗赛神甫的那个美固然美,但他年已七十,头发全秃,不知他的额角到哪儿为止。”
“你想什么呀,洛萨莉?你简直不吃东西……”
“我肚子不饿,妈妈。”她说,“手像大主教的一般……”她又往下想,“我记不起我们那风神俊美的总主教了,虽然他替我行过坚信礼。”
她在幻想的迷宫中来回蹀躞的时候,终于记起她偶尔半夜醒来,从床上瞥见两座贴邻花园的丛树中间,闪耀着一扇明亮的窗子:“原来就是他的灯光,”她私忖道,“我可以看见他!我一定要看见他。”
“特·葛朗赛先生,僧侣会的讼案算是完全结束了么?”洛萨莉在大家静默的一刹那劈面问着副主教。
特·华德维夫人很快地和副主教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对你有什么相干呢,亲爱的孩子?”她对洛萨莉说,那种假作温柔的语调使她的女儿从此留了心。
“人家还可上诉到最高法院;但我们的敌人得三思而行。”神甫回答。
“我真不会相信洛萨莉会把一桩官司想了一顿饭的辰光。”特·华德维夫人又补上一句。
“我自己也想不到,”洛萨莉说,说时那副迷惘的神态令人发笑,“可是特·葛朗赛先生那样的聚精会神,弄得我也关切起来。真是无心的呀!”
大家离开餐桌,宾主一齐回到客厅。洛萨莉整个黄昏静听着,要晓得人家还提不提亚尔培·萨伐龙;但除了每个来客对神甫祝贺他诉讼胜利,而并无颂扬律师的话以外,再也不涉及本问题。特·华德维小姐不耐烦地等着夜阑人静。她立意要在二点到三点之间起来,瞭望亚尔培书斋的窗子。到了那时,对那几乎光秃的树隙间透过来的烛光凝睇之下,她差不多有种快感。凭了少女所特有的好眼光,再加好奇心为之扩展得更远的视线,她看见亚尔培在写作;她自以为辨出家具的颜色,好像是红的。壁炉的烟突在屋顶上吐着一缕浓密的黑烟。
“当大家酣睡的时分,他守护着……好似上帝!”她心里想。
女子教育包括着那么严重的问题,因为一个民族的前途靠在做母亲的身上,而这是法国的大学院久已不理会的。这儿便有一个问题:我们应该启发少女呢,还是压抑她们的思想?不消说宗教制度是压迫的:如果您启发她们,就会在未成熟的年龄上造出妖魔;如果您禁止她们思想,又会遇到出人意外的爆发,如莫里哀描写得那么真切的阿匿斯[121],把这股平日压迫着的思想,那么新鲜,那么犀利,像野人一般迅速而往前直冲的思想,交给一件意外的事故摆布,就如谨慎的勃尚松僧侣会中最谨慎的教士之一,以不谨慎的叙述促成了特·华德维小姐致命的危机。
次日早晨,特·华德维小姐一边穿衣,一边不由得望着亚尔培·萨伐龙在特·吕泼家园贴邻的花园中散步。
“倘使他住在旁的地方,”她私忖道,“我又将怎办?现在我能看见他。他在想什么呢?”
在洛萨莉一向见到的勃尚松人的面貌中,唯有这个奇人的脸相压倒一切而巍然独显;她远远地看见过后,一转念便想透入他的内心,刺探如许神秘的底蕴,一听这雄辩的声音,领受一下这对美目的瞥视。这些她心里都想要,可是如何得到呢?
整天她呆呆地全神贯注的做着绣作。就像阿匿斯一流的姑娘,装得一无所思的样子,其实对什么都想到家,使她的阴谋诡计,算无遗策。洛萨莉这次深思熟虑的结果,是决意要忏悔。次日早晨,弥撒完毕以后,她在圣母寺跟奚罗神甫谈了几句,把他灌了迷汤,忏悔给定在星期日早上七时半,在八点那场弥撒之前。她撒了一打左右的谎,以便能有这么一次,在律师去做弥撒的时间等在教堂里。末了她又对父亲大发孝心起来,到工场里去看他,问他无数关于车床技术的问题,最后劝他车大东西,车柱子。一朝怂恿父亲开始了螺旋柱子,做了车工上最难的技术之一以后,她又劝他利用花园正中的一大堆石头,拿来造一座假山洞,洞顶盖一所瞭望塔式的小神堂,那么可以用到他的螺旋柱子,在客人面前炫耀了。
正当这个素被冷淡的可怜人为了这个计划而高兴时,洛萨莉拥抱着他说:“最要紧别跟母亲说是谁给您出的这个主意;她会骂我的。”
“放心就是。”特·华德维先生回答,他在可怕的特·吕泼小姐淫威之下,和女儿一样的喘不过气来。
由此,洛萨莉有把握看到很快就可造起的一所有趣的瞭望台,可以望到律师的书斋。世界上有些男人,尽管少女们为之使尽那样杰出的外交手腕,往往会像亚尔培·萨伐龙一样全不得知。
焦灼地期待着的星期日终于到了,洛萨莉细磨细琢的化装,把伺候特·华德维母女的女仆玛丽爱德看得笑起来。
“小姐这样仔细的梳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玛丽爱德说。
“你教我想起,”洛萨莉一边说,一边对玛丽爱德瞥了一眼,害得她面孔通红,“你有些日子也比平常装扮得厉害。”
离开石级,穿过庭院,跨出门槛,走在街上,洛萨莉的心,跳得像我们预感有大事临头的时候一样。至此为止,她不知走在街上是什么回事:她原以为母亲会从她脸上窥破她的计划,不许她去忏悔;她觉得脚里有一股新的血在流,急急的提起来,仿佛踏在火上一般!自然啰,她同忏悔师约的是八点一刻,对母亲说是八点,为的好在亚尔培身旁等待一刻钟。她在弥撒开始之前到了教堂,做了一番简短的祷告之后,走去瞧瞧奚罗神甫已否坐在忏悔亭里,借此在教堂里绕一个圈子。然后她拣了一个可以望见亚尔培进来的地方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