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高老头(32)
正当灵柩上车的时节,特·雷斯多和特·纽沁根两家有爵徽的空车忽然出现,跟着柩车到拉希公墓。六点钟,高老头的遗体下了墓穴,周围站着女儿家中的管事。大学生出钱买来的短短的祈祷刚念完,那些管事就跟神甫一齐溜了。两个盖坟的工人,在棺木上扔了几铲子土挺了挺腰;其中一个走来向拉斯蒂涅讨酒钱。欧也纳掏来掏去,一个子儿都没有,只得向克利斯朵夫借了一法郎。这件很小的小事,忽然使拉斯蒂涅大为伤心。白日将尽,潮湿的黄昏使他心里乱糟糟的;他瞧着墓穴,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神圣的感情在一颗纯洁的心中逼出来的眼泪,从它堕落的地下立刻回到天上的眼泪[105]。他抱着手臂,凝神瞧着天空的云。克利斯朵夫见他这副模样,径自走了。
拉斯蒂涅一个人在公墓内向高处走了几步,远眺巴黎,只见巴黎蜿蜒曲折的躺在塞纳河两岸,慢慢的亮起灯火。他的欲火炎炎的眼睛停在王杜姆广场和安伐里特宫的穹窿之间。那便是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的区域。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他射了一眼,好像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口吸尽。同时他气概非凡的说了句:
“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然后拉斯蒂涅为了向社会挑战,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吃饭去了。
一八三四年九月 原作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初译
一九五一年七月 重译
一九六三年九月 重改
亚尔培·萨伐龙
在王政时代,特·华德维男爵夫人的府第,是勃尚松总主教来往而颇有感情的几处沙龙之一。这位太太,简括一句,算得勃尚松妇女界顶有势力的人物。
特·华德维先生是大名鼎鼎的华德维的侄孙。那位过去的华德维又是杀人犯和叛教徒中最幸福最显赫的一个,古古怪怪的轶事,讲起来未免太偏于掌故了。叔祖是捣乱得厉害,侄孙却安静到极点。在贡台这一郡里过着蛀虫在板壁里那样的生活之后,他娶了望族特·吕泼家的独养女儿。特·吕泼小姐把年收二万法郎的田产,和华德维岁入一万法郎的不动产联合了起来。瑞士贵族的盾徽(华德维祖籍是瑞士),给嵌入特·吕泼家老盾徽的中心。这件从一八〇二年就决定的婚事,直到一八一五年第二王政时代以后才履行[106]。特·华德维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三年之后,母家的祖父母辈全都下世,遗产清算完了。华德维家便把老屋出卖,搬进州公署街特·吕泼家美丽的府第,大花园一直伸展到石梯街那边。华夫人在家时是虔诚的姑娘,婚后更其来得虔诚了。她是居士会里女后之一,这个社团给勃尚松的高等社会蒙上一副阴沉的面貌,一派假贞节的态度,跟这个城的性格正好调和。
特·华德维男爵先生是一个枯索的男人,没精打采的,迟钝的,好像疲乏已极,可不知给什么弄乏了的,因为他有的是颟顸愚昧的福气;但因他的太太是一个头发金褐色的女子,性格的冷酷变成了话柄(“像华德维太太一样的尖刻”这句话,至今还有人说),所以司法界里几个爱打趣的便说,男爵是给这块岩石弄乏了的。吕泼这个字,在拉丁文里的语源,确是岩石的意思。一般观察社会深刻的人,定会注意到洛萨莉是华德维和特·吕泼两家联姻后唯一的结晶品。
特·华德维先生的生活,消磨在一所富丽的车床工场里,整天的车磨着。补充这生活的,是他欢喜集藏的脾气。一般研究疯狂的哲学家医生,认为这种收藏癖集中在零星小件上时,即是精神失常的初步。华德维男爵搜罗贝壳,昆虫,和勃尚松地区的地质断片。有些好持异议的人,尤其是妇女,提到特·华德维先生时总说:“他真高尚呀!”从初婚起他就看到不能制胜妻子,便专心于机械的工作和讲究的饮食了。
特·吕泼的府第不乏相当的豪华,堪和路易十六的壮丽匹配,显出一八一五年上两大世家混合起来的贵族气息。府内闪耀着一种古老的奢华,够得上古董的资格。雕成树叶形的水晶挂灯,中国绸缎,大马士革的绫罗,地毯,金漆的家具,一切都跟古老的号衣古老的仆役调和。虽然用的餐具是家传的黝黑的银器,餐桌正中放着大玻璃盆,四面围着萨克司出品的瓷器,肴馔却精美非常。华德维先生为了消遣和调剂生活起见,躬自做厨房与酒窖的提调,他挑选的酒,在一州里颇负盛名。特·华德维夫人的财产是很重要的,因为她丈夫的一份,只是露克赛的田地,岁入一万法郎左右,从没增加过一笔遗产。无须特别提的,是特·华德维夫人和总主教间亲密的交情,使她府上常有教区里三四位优秀的有风趣的神甫出入,都不讨厌吃喝。
一八三四年九月初,在不知为了什么大庆而举行的一次盛宴中,正当太太们团团围在客厅炉架前面,先生们一组组的站在窗框前面时,仆役忽然通报特·葛朗赛神甫来到,他一出现,全场便起了一阵欢呼。
“唔,喂!那件官司呢?”有人对他嚷着。
“赢了!”这位副主教回答,“我们本已绝望的法院判决,您知道为什么……”
这句话是指一八三〇年以后的法院组织,正统派几已全部辞职。
“判决书宣告我们全盘胜诉,把初审的判决变更了。”
“大家以为你们是输定了呢。”
“没有我,的确输定了。我把我们的律师打发到了巴黎去,正当要上庭交手的时候,我找到一个新律师,靠了他才打赢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在勃尚松吗?”特·华德维先生天真地发问。
“在勃尚松。”特·葛朗赛神甫回答。
“啊!不错,是萨伐龙。”坐在男爵夫人近旁的一位俊俏的青年,名叫特·苏拉的说。
“他花了五六夜工夫,吞下那些文件那些案卷;跟我商议了七八次,每次都是好几小时,”特·葛朗赛神甫——他从二十天以来还是初次在特·吕泼府上露面呢——接下去说,“终于,萨伐龙先生把我们的敌人从巴黎请来的名律师完全打败了。这个青年人真是奇妙,据推事们说。这样,僧侣会获得了双重的胜利。第一它在法律上得胜了,第二它战胜了市政府的辩护人,就是在政治上战胜了自由主义。我们的律师说:‘我们的敌人不该以为毁坏总主教区的利益会到处受人欢迎……’庭长不得不迫令听众默静。所有的勃尚松人都拍手叫好。于是旧修道院的房产,仍归勃尚松大寺的僧侣会管理。萨伐龙先生并且在离开法院时邀请他的巴黎同僚吃饭。那位同僚接受之下,对他说:‘谁得胜,谁荣耀呀!’还毫无怨恨地祝贺他的胜利。”
“您从哪儿觅来这个律师呢?”特·华德维夫人问,“我从没听人提过这名字。”
“可是您从这里就可望见他的窗子,”副主教回答,“萨伐龙先生住在石梯街,他的花园跟府上只隔一堵墙。”
“他不是贡台郡人。”特·华德维先生说。
“他什么地方的色彩都没有,简直不知是哪儿人。”特·夏洪戈夫人说。“那么他是什么呢?”特·华德维夫人说着,一边搀着特·苏拉先生的胳膊向餐室走去。“假如他是外乡人,什么机缘会使他定居在勃尚松?在一个律师,这真是挺古怪的念头。”
“挺古怪的念头!”年轻的阿曼台·特·苏拉应声说。
如今少不得要叙述一番这位特·苏拉的身世,才能令人明白这件故事。
历来法国和英国交换着一些虚浮的风气,因为连铁面无情的海关也阻拦不住,所以愈加持续不断。我们在巴黎称为英国式的时髦,在伦敦称为法国式,反过来也是如此。两个民族的敌忾,在两点上是消灭了,一是言语问题,二是服装问题。《神佑吾王》那支英国国歌,原是吕利[107]替哀斯旦或阿太莉的合唱部分谱的音乐。英国女子穿到巴黎来的裙撑[108],是一个法国女子在伦敦发明的,就是那有名的朴茨茅斯公爵夫人,发明的经过大家知道;起先,人们把这裙撑当作笑柄,甚至第一个英国女子初次在蒂勒黎御园前面出现时,几乎被群众挤死;可是裙撑终究被接受了。这个风气控制了欧洲妇女有半世纪。一八一五年法国和列国讲和时,大家把英国的低腰身衣服嘲笑了一年,全巴黎的人都去瞧卜蒂哀与勃吕奈演出的《可笑的英国妇人》;但一八一六和一七年,法国女子的腰身,从一八一四年的紧扣乳房起,逐渐下降,直到显出腰部轮廓为止。近十年,英国又送了我们两件语言学上的小礼物。来源不甚清白的“纨绔子弟”这名词[109],原已化出三个后身:怪物,妙人,漂亮哥儿;它们却被英文里的“花花公子”(dandy)和“狮子”(Lion)先后代替了去。狮子可并不连带产生“母狮”之名。母狮是从阿弗莱·特·缪塞有名的诗句里来的:“您曾否在巴塞龙那瞧见……那是我的情妇我的母狮。”在这两个名词和这两种主要观念之间,曾经有过一番融合,或者有过一番混淆,要是您爱这么说。胡闹也好,杰作也好,巴黎都尽多尽少吞得了;只消一桩胡闹的事叫巴黎人开怀之后,要外省人不来染指是不容易的。所以当“狮子”披着长发,挂着胡须,穿着背心,不用手帮忙而单靠面颊与眼眶的拘挛夹着眼镜,在巴黎大摇大摆时,某些省城里就可看到一些二等狮子,凭着连靴套长脚裤的风流典雅,对同乡们的不修边幅表示抗议。因此,一八三四年时,在阿曼台-西尔伐-雅各·特·苏拉身上,勃尚松瞻仰到了狮子。苏拉这姓氏,在西班牙占领时代[110]写作苏勒贡耶士;勃尚松城内西班牙家庭出身的人,阿曼台·特·苏拉要算独一无二了。当初西班牙分发许多人到贡台来经营,却很少西班牙人住下。苏拉祖上的定居,是为了和红衣主教葛朗凡有联络之故。年轻的特·苏拉先生老讲着要离开勃尚松,凄凉的,佞神的,文学气息极薄的城,刀兵必经和长期驻兵的城;但它的风俗,动态,面目,都值得加以描绘。这个见解,便使这个前程渺茫的男子,在新街跟州公署街相接的地方,三间家具寥寥的屋内住下。
年轻的特·苏拉少不得有一头小老虎,这小老虎是他一个佃户的儿子,小厮十四岁身材臃肿的,名叫罢皮拉。狮子把小老虎打扮得很讲究:铁灰色的短布大褂,束着漆皮腰带,深蓝色瓦棱布短裤,红背心,上下半截颜色各别的漆皮长筒靴,黑带镶边的圆帽,有特·苏拉徽记的黄钮扣。阿曼台给他白纱手套,供给洗衣费,伙食自理,三十六法郎一月的工资,这就教勃尚松的女工们大吃一惊:一年四百二十法郎给一个十五岁的小厮,外快在外!所谓外快是旧衣服的出卖,肥料的出卖,苏拉把所蓄的两匹马中的一匹跟人交换时的酒资。用鄙吝的经济手段喂养的两匹马,统扯每年耗费八百法郎。从巴黎定购的化装品,领带,身上佩戴的小古董,成罐的鞋油,衣着,总计年需一千二百法郎。倘把小厮(或小老虎),马匹,超等衣着,和每年六百法郎的房金加起来,可以得到三千法郎的总数。可是年轻的特·苏拉先生的父亲,只传下四千法郎一年的进款,靠几块贫瘠的分种田,还需花本钱去经营,经营的结果对收益又毫无把握。狮子的生活费,零用钱和赌本,统共派到近三法郎一天。所以他常常在旁人家里用晚餐,午餐则吃得特别俭省。逢着迫不得已要自己破钞用晚饭时,他就派小老虎到一家饭铺去叫两盘菜,从不花到二十五铜子以上。在大众眼里,年轻的特·苏拉先生是一个挥霍无度,穷奢极侈的阔少;哪知这可怜虫要把年头跟年尾拉拢起来所运用的机智和本领,直可替一个高明的管家妇博得荣名。涂在靴或鞋上的六法郎的油,偷偷地洗了又洗以便戴三倍长久的五十铜子的黄手套,一条好戴三个月的十法郎的领带,四件二十五法郎的背心,连靴套的长脚裤;所有这些衣饰在一个首府会令人怎样起敬这个诀窍,是无人懂得的,尤其在勃尚松!既然在巴黎我们看到一般傻瓜花了三百法郎弄来的空架子,连烫发和一件荷兰细布的衬衫在内,进到一些妇女家里,就能压倒最优秀的男子而博得她们的青眼,怎么又能教外省人不迷了心窍?
要是您觉得这个穷光蛋的成为狮子未免太便宜,那么得知道阿曼台·特·苏拉去过三次瑞士,而且坐着车,每天赶很少的路,巴黎去过二次,又从巴黎去过英国一次。他被认为见闻广博的游历家,能说:“在我所到过的英国……”富孀们对他说:“您这到过英国的人……”最远他到过龙巴地,环绕过意大利的几口湖。他阅读新出的书。还有当他在家洗手套的时候,小老虎罢皮拉总回报客人说:“先生在工作。”因此人家说:“这是一个思想很激进的人。”想借此减低阿曼台·特·苏拉的身份。阿曼台有本事用勃尚松派的俨然的样子,讲些流行的滥调俗套,使他有资格列为缙绅阶级中最博学的人物之一。他身上佩戴着流行的小古董,头脑里装着报纸检查过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