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共10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5章 高老头(24)

“哦!爸爸,爸爸!”特·纽沁根太太扑在父亲膝上,让他抱着。

她拼命吻着老人,金黄的头发在他腮帮上厮磨,把那张光彩奕奕,眉飞色舞的老脸洒满了眼泪。

她说:“亲爱的父亲,你才是一个父亲!天下哪找得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父亲!欧也纳已经非常爱你,现在更要爱你了!”

高老头有十年工夫,不曾觉得女儿的心贴在他的心上跳过,他说:“噢!孩子们,噢,小但斐纳,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的心胀破了。喂!欧也纳先生,咱们两讫了!”

老人抱着女儿,发疯似的蛮劲使她叫起来:“哎,你把我掐痛了。”

“把你掐痛了?”他说着,脸色发了白,瞅着她,痛苦得了不得。这个父性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画家笔下的耶稣受难的图像可以相比。高老头轻轻的亲吻女儿的脸,亲着他刚才掐得太重的腰部。他又笑盈盈的,带着探问的口吻:

“不,不,我没有掐痛你;倒是你那么叫嚷使我难受。”他一边小心翼翼的亲着女儿,一边咬着她耳朵:“钱花的不止这些呢,咱们得瞒着他,要不然他会生气的。”

老人的牺牲精神简直无穷无尽,使欧也纳愣住了,只能不胜钦佩的望着他。那种天真的钦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的表现。

他叫道:“我绝不辜负你们。”

“噢,欧也纳,你说的好。”特·纽沁根太太亲了亲他的额角。

高老头道:“他为了你,拒绝了泰伊番小姐和她的几百万家私。是的,那姑娘是爱你的;现在她哥哥一死,她就和克莱宙斯一样有钱了[91]。”

拉斯蒂涅道:“呃!提这个做什么!”

“欧也纳,”但斐纳凑着他的耳朵说,“今晚上我还觉得美中不足。可是我多爱你,永远爱你!”

高老头叫道:“你们出嫁到现在,今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好天爷要我受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们教我受的。将来我会想到:今年二月里我有过一次幸福,那是别人一辈子都没有的。你瞧我啊,但斐纳!”他又对欧也纳说:“你瞧她多美!你有没有碰到过有她那样好看的皮色,小小的酒窝的女人?没有,是不是?嗳,这个美人儿是我生出来的呀。从今以后,你给了她幸福,她还要漂亮呢。欧也纳,你如果要我的那份儿天堂,我给你就是,我可以进地狱。吃饭吧,吃饭吧,”他嚷着,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啊,一切都是咱们的了。”

“可怜的父亲!”

“我的儿啊,”他起来向她走去,捧着她的头亲她的头发,“你不知道要我快乐多么容易!只要不时来看我一下,我老是在上面,你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应我!”

“是的,亲爱的父亲。”

“再说一遍。”

“是的,好爸爸。”

“行啦行啦,由我的性子,会教你说上一百遍。咱们吃饭吧。”

整个黄昏大家像小孩子一样闹着玩儿,高老头的疯癫也不下于他们俩。他躺在女儿脚下,亲她的脚,老半天盯着她的眼睛,把脑袋在她衣衫上厮磨;总之他像一个极年轻极温柔的情人一样风魔。

“你瞧,”但斐纳对欧也纳道,“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就得整个儿给他。有时的确麻烦得很。”

这句话是一切忘恩负义的根源,可是欧也纳已经几次三番妒忌老人,也就不能责备她了。他向四下里望了望,问:

“屋子什么时候收拾完呢?今晚我们还得分手么?”

“是的。明儿你来陪我吃饭,”她对他使了个眼色,“那是意大利剧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头道:“那么我去买楼下的座儿。”

时间已经到半夜。特·纽沁根太太的车早已等着。高老头和大学生回到伏盖家,一路谈着但斐纳,越谈越上劲,两股强烈的热情在那里互相比赛。欧也纳看得很清楚,父爱绝对不受个人利害的玷污,父爱的持久不变和广大无边,远过于情人的爱。在父亲心目中,偶像永远纯洁,美丽,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都能加强他的崇拜。他们回家发现伏盖太太待在壁炉旁边,在西尔维和克利斯朵夫之间。老房东坐在那儿,好比玛里于斯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之上[92]。她一边对西尔维诉苦,一边等待两个硕果仅存的房客。虽然拜伦把泰斯[93]的怨叹描写得很美,以深刻和真实而论,远远不及伏盖太太的怨叹呢。

“明儿早上只要预备三杯咖啡了,西尔维!屋子里荒荒凉凉的,怎么不伤心?没有了房客还像什么生活!公寓里的人一下子全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饭碗呀。我犯了什么天条要遭这样的飞来横祸呢?咱们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预备二十个人吃的。想不到还要招警察上门!咱们只能尽吃番薯的了!只能把克利斯朵夫歇掉的了!”

克利斯朵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问了声:

“太太?”

“可怜的家伙!简直像条看家狗。”西尔维道。

“碰到这个淡月,大家都安顿好了,哪还有房客上门?真叫我急疯了。米旭诺那老妖精把波阿莱也给拐走了!她对他怎么的,居然叫他服服帖帖,像小狗般跟着就走?”

“呦!”西尔维侧了侧脑袋,“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鬼本领。”

“那个可怜的伏脱冷先生,他们说是苦役犯,嗳,西尔维,怎么说我还不信呢。像他那样快活的人,一个月喝十五法郎的葛洛莉亚,付账又从来不脱期!”

克利斯朵夫道:“又那么慷慨!”

西尔维道:“大概弄错了吧?”

“不,他自己招认了,”伏盖太太回答。“想不到这样的事会出在我家里,连一只猫儿都看不见的区域里!真是,我在做梦了。咱们眼看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94]下了台,眼看他回来了又倒下去了,这些都不稀奇;可是有什么理由教包饭公寓遭殃呢?咱们可以不要王上,却不能不吃饭;龚弗冷家的好姑太太把好茶好饭款待客人……除非世界到了末日……唉,对啦,真是世界的末日到啦。”

西尔维叫道:“再说那米旭诺小姐,替你惹下了大祸,反而拿到三千法郎年金!”

伏盖太太道:“甭提了,简直是个女流氓!还要火上加油,住到皮诺家去!哼,她什么都做得出,一定干过混账事儿,杀过人,偷过东西,倒是她该送进苦役监,代替那个可怜的好人……”

说到这里,欧也纳和高老头打铃了。

“啊!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回来了。”伏盖太太说着,叹了口气。

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已经记不大清公寓里出的乱子,直截了当的向房东宣布要搬往唐打区。

“唉,西尔维,”寡妇说,“我最后的王牌也完啦。你们两位要了我的命了!简直是当胸一棍。我这里好似有根铁棒压着。真的,我要发疯了。那些豆子又怎么办?啊!好,要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你明儿也该走了,克利斯朵夫。再会吧,先生们,再会吧。”

“她怎么啦?”欧也纳问西尔维。

“噢!出了那些事,大家都跑了,她急坏了。哎,听呀,她哭起来了。哭一下对她倒是好的。我服侍她到现在,还是第一回看见她落眼泪呢。”

第二天,伏盖太太像她自己所说的,想明白了。固然她损失了所有的房客,生活弄得七颠八倒,非常伤心,可是她神志很清,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损害,习惯受到破坏的痛苦是怎么回事。一个情人对情妇住过的地方,在离开的时候那副留恋不舍的目光,也不见得比伏盖太太望着空荡荡的饭桌的眼神更凄惨。欧也纳安慰她,说皮安训住院实习的时期几天之内就满了,一定会填补他的位置;还有博物院管事常常羡慕古的太太的屋子;总而言之,她的人马不久仍旧会齐的。

“但愿上帝听你的话,亲爱的先生!不过晦气进了我的屋子,十天以内必有死神光临,你等着瞧吧,”她把阴惨惨的目光在饭厅内扫了一转,“不知轮着哪一个!”

“还是搬家的好。”欧也纳悄悄的对高老头说。

“太太,”西尔维慌慌张张跑来,“三天不看见咪斯蒂格里了。”

“啊!好,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我……”

可怜的寡妇没有把话说完,合着手仰在椅背上,被这个可怕的预兆吓坏了。

05 两个女儿

晌午,正当邮差走到先贤祠区域的时候,欧也纳收到一封封套很精致的信,火漆上印着鲍赛昂家的纹章。信内附一份给特·纽沁根夫妇的请帖;一个月以前预告的盛大的舞会快举行了。另外有个字条给欧也纳:

我想,先生,你一定很高兴代我向特·纽沁根太太致意。我特意寄上你要求的请柬,我很乐意认识特·雷斯多太太的妹妹。替我陪这个美人儿来吧,希望你别让她把你的全部感情占了去,你该回敬我的着实不少哩。

特·鲍赛昂子爵夫人

欧也纳把这封短简念了两遍,想道:“特·鲍赛昂太太明明表示不欢迎特·纽沁根男爵。”

他赶紧上但斐纳家,很高兴能给她这种快乐,说不定还会得到酬报呢。特·纽沁根太太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内客室等。一个想情人想了两年的急色儿,等在那里当然极不耐烦。这等情绪,年轻人也不会碰到第二次。男人对于他所爱的第一个十足地道的女子,就是说符合巴黎社会的条件的,光彩耀目的女子,永远觉得天下无双。巴黎的爱情和旁的爱情没有一点儿相同。每个人为了体统关系,在所谓毫无利害作用的感情上所标榜的门面话,男男女女是没有一个人相信的。在这儿,女人不但应当满足男人的心灵和肉体,而且还有更大的义务,要满足人生无数的虚荣。巴黎的爱情尤其需要吹捧,无耻,浪费,哄骗,摆阔。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所有的妇女都羡慕拉·华梨哀小姐,因为她的热情使那位名君忘了他的袖饰值到六千法郎一对,把它撕破了来汲引特·凡尔蒙陶阿公爵[95]。以此为例,我们对别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得年轻,有钱,有头衔,要是可能,金钱名位越显赫越好;你在偶像面前上的香越多,假定你能有一个偶像的话,她越宠你。爱情是一种宗教,信奉这个宗教比信奉旁的宗教代价高得多;并且很快就会消失,信仰过去的时候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还得到处闯些祸。感情这种奢侈唯有阁楼上的穷小子才有;除了这种奢侈,真正的爱还剩下什么呢?倘若巴黎社会那些严格的法规有什么例外,那只能在孤独生活中,在不受人情世故支配的心灵中找到。这些心灵仿佛是靠近明净的,瞬息即逝而不绝如缕的泉水过活的;他们守着绿荫,乐于倾听另一世界的语言,他们觉得这是身内身外到处都能听到的;他们一边怨叹浊世的枷锁,一边耐心等待自己的超升。拉斯蒂涅却像多数青年一样,预先体验到权势的滋味,打算有了全副武装再跃登人生的战场;他已经染上社会的狂热,也许觉得有操纵社会的力量,但既不明白这种野心的目的,也不知道实现野心的方法。要是没有纯洁和神圣的爱情充实一个人的生命,那么,对权势的渴望也能促成美妙的事业,——只要能摆脱一切个人的利害,以国家的光荣为目标。可是大学生还没有达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程度。在内地长大的儿童往往有些清新隽永的念头,像绿荫一般荫庇他们的青春,至此为止拉斯蒂涅还对那些念头有所留恋。他老是踌躇不决,不敢放胆在巴黎下海。尽管好奇心很强,他骨子里仍忘不了一个真正的乡绅在古堡中的幸福生活。虽然如此,他隔夜逗留在新屋子里的时候,最后一些顾虑已经消灭。前一个时期他已经靠着出身到处沾光,如今又添上一个物质优裕的条件,使他把内地人的壳完全脱掉了,悄悄的爬到一个地位,看到一个美妙的前程。因此,在这间可以说一半是他的内客室中懒洋洋的等着但斐纳,欧也纳觉得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时大不相同,回顾之下,他自问是否换了一个人。

“太太在寝室里。”丹兰士进来报告,吓了他一跳。

但斐纳横在壁炉旁边一张双人沙发上,气色鲜艳,精神饱满;罗绮被体的模样令人想到印度那些美丽的植物,花还没有谢,果子已经结了。

“哎,你瞧,咱们又见面了。”她很感动的说。

“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着。”欧也纳说着,坐在她身旁,拿起她的手亲吻。

特·纽沁根太太念着请帖,做了一个快乐的手势。虚荣心满足了,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欧也纳,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发狂似的把他拉过来。

“倒是你(好宝贝!她凑上耳朵叫了一声。丹兰士在更衣室里,咱们得小心些!),倒是你给了我这个幸福!是的,我管这个叫作幸福。从你那儿得来的,当然不光是自尊心的满足。没有人肯介绍我进那个社会。也许你觉得我渺小,虚荣,轻薄,像一个巴黎女子;可是你知道,朋友,我准备为你牺牲一切;我所以格外想踏进圣·日耳曼区,还是因为你在那个社会里。”

“你不觉得吗,”欧也纳问,“特·鲍赛昂太太暗示她不预备在舞会里见到特·纽沁根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