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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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高老头(22)

“你是说他好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诺小姐抢着说,“你去吧,先生。你们闹了病要人伺候,那就是我们女人的事了。你还是到外边去遛遛吧。这儿有我跟伏盖太太照应就行了。”

波阿莱一声没出,轻轻的走了,好像一条狗给主人踢了一脚。

拉斯蒂涅原想出去走走,换换空气。他闷得发慌。这桩准时发生的罪案,隔夜他明明想阻止的;后来怎么的呢?他应该怎办呢?他唯恐在这件案子中做了共谋犯。想到伏脱冷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他还心有余悸。他私下想:

“要是伏脱冷一声不出就死了呢?”他穿过卢森堡公园的走道,好似有一群猎犬在背后追他,连它们的咆哮都听得见。

“喂,朋友,”皮安训招呼他,“你有没有看到《舵工报》?”

《舵工报》是天梭先生主办的激进派报纸,在晨报出版后几小时另出一张内地版,登载当天的新闻,在外省比别家报纸的消息要早二十四小时。

高乡医院的实习医生接着说:“有段重要新闻:泰伊番的儿子和前帝国禁卫军的弗朗却西尼伯爵决斗,额上中了一剑,深两寸。这么一来,维多莉小姐成了巴黎最有陪嫁的姑娘了。哼!要是早知道的话!死了个人倒好比开了个头奖!听说维多莉对你很不错,可是真的?”

“别胡说,皮安训,我永远不会娶她。我爱着一个妙人儿,她也爱着我,我……”

“你这么说好像拼命压制自己,唯恐对你的妙人儿不忠实。难道真有什么女人,值得你牺牲泰伊番老头的家私么?倒要请你指给我瞧瞧。”

拉斯蒂涅嚷道:“难道所有的魔鬼都盯着我吗?”

皮安训道:“那么你又在盯谁呢?你疯了么?伸出手来,让我替你按按脉。呦,你在发烧呢。”

“赶快上伏盖妈妈家去吧,”欧也纳说,“刚才伏脱冷那混蛋晕过去了。”

“啊!我早就疑心,你给我证实了。”皮安训说着,丢下拉斯蒂涅跑了。

拉斯蒂涅溜了大半天,非常严肃。他似乎把良心翻来覆去查看了一遍。尽管他迟疑不决,细细考虑,到底真金不怕火,他的清白总算经得起严格的考验。他记起隔夜高老头告诉他的心腹话,想起但斐纳在阿多阿街替他预备的屋子;拿出信来重新念了一遍,吻了一下,心上想:

“这样的爱情正是我的救星。可怜老头儿有过多少伤心事;他从来不提,可是谁都一目了然!好吧,我要像照顾父亲一般的照顾他,让他享享福。倘使她爱我,她白天会常常到我家里来陪他的。那高个子的雷斯多太太真该死,竟会把老子当作门房看待。亲爱的但斐纳!她对老人家孝顺多了,她是值得我爱的。啊!今晚上我就可以快乐了!”

他掏出表来,欣赏了一番。

“一切都成功了。两个人真正相爱永久相爱的时候,尽可以互相帮助,我尽可以收这个礼。再说,将来我一定飞黄腾达,无论什么我都能百倍的报答她。这样的结合既没有罪过,也没有什么能教最严格的道学家皱一皱眉头的地方。多少正人君子全有这一类的男女关系!我们又不欺骗谁;欺骗才降低我们的人格。扯谎不就表示投降吗?她和丈夫已经分居好久。我可以对那个亚尔萨斯人说,他既然不能使妻子幸福,就应当让给我。”

拉斯蒂涅心里七上八下,争执了很久。虽然青年人的善念终于得胜了,他仍不免在四点半左右,天快黑的时候,存着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回到发誓要搬走的伏盖公寓。他想看看伏脱冷有没有死。

皮安训把伏脱冷灌了呕吐剂,叫人把吐出来的东西送往医院化验。米旭诺竭力主张倒掉,越发引起皮安训的疑心。并且伏脱冷也复原得太快,皮安训更疑心这个嘻嘻哈哈的家伙是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来,伏脱冷已经站在饭厅内火炉旁边。包饭客人到的比平时早,因为知道了泰伊番儿子的事,想来打听一番详细情形以及对维多莉的影响。除了高老头,全班人马都在那儿谈论这件新闻。欧也纳进去,正好跟不动声色的伏脱冷打了一个照面,被他眼睛一瞪,直瞧到自己心里,挑起一些邪念,使他心惊肉跳,打了个寒噤。那逃犯对他说:

“喂,亲爱的孩子,死神向我认输的日子还长哩。那些太太们说我刚才那场脑充血,连牛都吃不住,我可一点事儿都没有。”

伏盖寡妇叫道:“别说牛,连公牛都受不了[86]。”

“你看我没有死觉得很不高兴吗?”伏脱冷以为看透了拉斯蒂涅的心思,凑着他耳朵说,“那你倒是个狠将了!”

“嗳,真的,”皮安训说,“前天米旭诺小姐提起一个人绰号叫作鬼上当,这个名字对你倒是再合适没有。”

这句话对伏脱冷好似晴天霹雳,他顿时脸色发白,身子晃了几晃,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射在米旭诺脸上,好似一道阳光;这股精神的威势吓得她腿都软了,歪歪斜斜的倒在一张椅子里。逃犯扯下平时那张和善的脸,露出狰狞可怖的面目。波阿莱觉得米旭诺遭了危险,赶紧向前,站在她和伏脱冷之间。所有的房客还不知道这出戏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愣住了。这时外面响起好几个人的脚声,和士兵的枪柄跟街面上的石板碰击的声音。正当高冷不由自主的望着墙壁和窗子,想找出路的时候,客厅门口出现了四个人。为首的便是那特务长,其余三个是警务人员。

“兹以法律与国王陛下之名……”一个警务人员这么念着,以下的话被众人一片惊讶的声音盖住了。

不久,饭厅内寂静无声,房客闪开身子,让三个人走进屋内。他们的手都插在衣袋里,抓着上好子弹的手枪。跟在后面的两个宪兵把守客厅的门;另外两个在通往楼梯道的门口出现。好几个士兵的脚声和枪柄声在前面石子道上响起来。鬼上当完全没有逃走的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盯着他一个人。特务长笔直的走过去,对准他的脑袋用力打了一巴掌,把假头发打落了。高冷丑恶的面貌马上显了出来。土红色的短头发表示他的强悍和狡猾,配着跟上半身气息一贯的脑袋和脸庞,意义非常清楚,仿佛被地狱的火焰照亮了。整个的伏脱冷,他的过去,现在,将来,倔强的主张,享乐的人生观,以及玩世不恭的思想,行动,和一切都能担当的体格给他的气魄,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血涌上他的脸,眼睛像野猫一般发亮。他使出一股犷野的力抖擞一下,大吼一声,把所有的房客吓得大叫。一看这个狮子般的动作,暗探们借着众人叫喊的威势,一齐掏出手枪。高冷一见枪上亮晶晶的火门,知道处境危险,便突然一变,表现出人的最高的精神力量。那种场面真是又丑恶又庄严!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一个譬喻可以形容,仿佛一口锅炉贮满了足以翻江倒海的水汽,一眨眼之间被一滴冷水化得无影无踪。消灭他一腔怒火的那滴冷水,不过是一个快得像闪电般的念头。他微微一笑,瞧着自己的假头发,对特务长说:

“哼,你今天不客气啊。”

他向那些宪兵点点头,把两只手伸了出来。

“来吧,宪兵,拿手铐来吧。请在场的人作证,我没有抵抗。”

这一幕的经过,好比火山的熔液和火舌突然之间窜了出来,又突然之间退了回去。满屋的人看了,不由得唧唧哝哝表示惊叹。

逃犯望着那有名的特务长说:“这可破了你的计,你这个小题大做的家伙!”

“少废话,衣服剥下来。”那个圣·安纳街的人物满脸瞧不起的吆喝。

高冷说:“干吗?这儿还有女太太。我又不赖,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会,瞧着全场的人,好像一个演说家预备发表惊人的言论。

“你写吧,拉夏班老头。”他招呼一个白头发的矮老头。

老人从公事包里掏出逮捕笔录,在桌旁坐下。“我承认是约各·高冷,诨名鬼上当,判过二十年苦役。我刚才证明我并没盗窃虚名,辜负我的外号。”他又对房客们说:“只要我举一举手,这三个奸细就要教我当场出彩,弄脏伏盖妈妈的屋子。这般坏蛋专门暗箭伤人!”

伏盖太太听到这几句大为难受,对西尔维道:“我的天!真要教人吓出病来了;我昨天还跟他上快活剧院呢。”

“放明白些,妈妈,”高冷回答,“难道昨天坐了我的包厢就倒霉了吗?难道你比我们强吗?我们肩膀上背的丑名声,还比不上你们心里的坏主意,你们这些烂社会里的蛆!你们之中最优秀的对我也抵抗不了。”

他的眼睛停在拉斯蒂涅身上,温柔的笑了笑;那笑容同他粗野的表情成为奇怪的对照。

“你知道,我的宝贝,咱们的小交易还是照常,要是接受的话!”说着他唱起来:

我的芳希德多可爱,

你瞧她多么朴实。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收账。人家怕我,绝不敢揩我的油。”

他这个人,这番话,把苦役监中的风气,亲狎,下流,令人触目惊心的气概,忽而滑稽忽而可怕的谈吐,突然表现了出来。他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典型,代表整个堕落的民族,野蛮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一刹那间高冷变成一首恶魔的诗,写尽人类所有的情感,只除掉忏悔。他的目光有如撒旦的目光,他像撒旦一样永远要拼个你死我活。拉斯蒂涅低下头去,默认这个罪恶的联系,补赎他过去的邪念。

“谁出卖我的?”高冷的可怕的目光朝着众人扫过去,最后盯住了米旭诺小姐,说道:“哼,是你!假仁假义的老妖精,你暗算我,骗我中风,你这个奸细!我一句话,包你八天之内脑袋搬家。可是我饶你,我是基督徒。而且也不是你出卖我的。那么是谁呢?”

他听见警务人员在楼上打开他的柜子,拿他的东西,便道:“嘿!嘿!你们在上面搜查。鸟儿昨天飞走了,窠也搬空了!你们找不出什么来的。账簿在这儿,”他拍拍脑门,“呃,出卖我的人,我知道了。一定是丝线那个小坏蛋,对不对,捕快先生?”他问特务长,“想起我们把钞票放在这儿的日子,一定是他。哼,什么都没有了,告诉你们这般小奸细!至于丝线哪,不出半个月就要他的命,你们派全部宪兵去保镖也是白搭。——这个米旭诺,你们给了她多少?两三千法郎吧?我可不止值这一些,告诉你这个母夜叉,丑八怪,公墓上的爱神!你要是通知了我,可以到手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这个卖人肉的老货!我倒愿意那么办,开销六千法郎,免得旅行一趟,又麻烦,又损失钱。”他一边说一边让人家戴上手铐,“这些家伙要拿我开心,尽量拖延日子,折磨我。要是马上送我进苦役监,我不久就好重新办公,才不怕这些傻瓜的警察老爷呢。在牢里,弟兄们把灵魂翻身都愿意,只要能让他们的大哥走路,让慈悲的鬼上当远走高飞!你们之中可有人像我一样,有一万多弟兄肯替你拼命的?”他骄傲的问,又拍拍心口,“这里面着实有些好东西,我从来没出卖过人!喂,假仁假义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你瞧他们都怕我,可是你哪,只能教他们恶心。好吧,领你的赏格去吧。”

他停了一会,打量着那些房客,说道:

“你们蠢不蠢,你们!难道从来没见过苦役犯?一个像我高冷气派的苦役犯,可不像别人那样没心没肺。我是卢梭的门徒,我反抗社会契约那样的大骗局。我一个人对付政府,跟上上下下的法院,宪兵,预算作对,弄得他们七荤八素。”

“该死!”画家说,“把他画下来倒是挺美的呢。”

“告诉我,你这刽子手大人的跟班,你这个寡妇总监。”(寡妇是苦役犯替断头台起的又可怕又有诗意的名字)他转身对特务长说,“大家客客气气!告诉我,是不是丝线出卖我的?我不愿意冤枉他,教他替别人抵命。”

这时警务人员在楼上抄遍了他的卧室,一切登记完毕,进来对他们的主任低声说话。逮捕笔录也已经写好。

“诸位,”高冷招呼同住的人,“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我在这儿的时候,大家都对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告辞了。将来我会寄普罗旺斯[87]的无花果给你们。”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瞧了瞧拉斯蒂涅。

“再会,欧也纳,”他的声音又温柔又凄凉,跟他长篇大论的粗野口吻完全不同,“要有什么为难,我给你留下一个忠心的朋友。”

他虽然戴了手铐,还能摆出剑术教师的架势,喊着“一,二![88]”然后往前跨了一步,又说:

“有什么倒霉事儿,尽管找他。人手和钱都好调度。”

这怪人的最后几句说得十分滑稽,除了他和拉斯蒂涅之外,谁都不明白。警察,士兵,警务人员一齐退出屋子,西尔维一边用酸醋替女主人擦太阳穴,一边瞧着那般诧异不置的房客,说道: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是个好人!”

大家被这一幕引起许多复杂的情绪,迷迷糊糊愣在那里,听了西尔维的话方始惊醒过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然后不约而同的把眼睛盯在米旭诺小姐身上。她像木乃伊一样的干瘪,又瘦又冷,缩在火炉旁边,低着眼睛,只恨眼罩的阴影不够遮掩她两眼的表情。众人久已讨厌这张脸,这一下突然明白了讨厌的原因。屋内隐隐然起了一阵嘀咕声,音调一致,表示反感也全场一致。米旭诺听见了,仍旧留在那里。皮安训第一个探过身去对旁边的人轻轻的说:

“要是这婆娘再同我们一桌子吃饭,我可要跑了。”

一刹那间,除了波阿莱,个个人赞成医学生的主张;医学生看见大众同意,走过去对波阿莱说:

“你和米旭诺小姐特别有交情,你去告诉她马上离开这儿。”

“马上?”波阿莱不胜惊讶的重复了一遍。

接着他走到老姑娘身旁,咬了咬她的耳朵。

“我房饭钱完全付清,我出我的钱住在这儿,跟大家一样!”她说完把全体房客毒蛇似的扫了一眼。

拉斯蒂涅说:“那容易得很,咱们来摊还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