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共1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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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高老头(20)

“好久我没听见她们叫我爸爸了,好久没有搀过她们的胳膊了。唉!是呀,十年工夫我没有同女儿肩并肩的一块儿走了。挨着她的裙子,跟着她的脚步,沾到她的暖气,多舒服啊!今儿早上我居然能带了但斐纳到处跑,同她一块儿上铺子买东西,又送她回家。噢!你一定得收留我!你要人帮忙的时候,有我在那儿,就好伺候你啦。倘若那个亚尔萨斯臭胖子死了,倘若他的痛风症乖乖的跑进了他的胃,我女儿不知该多么高兴呢!那时你可以做我的女婿,堂而皇之做她的丈夫了。唉。她那么可怜,一点儿人生的乐趣都没有尝到,所以我什么都原谅她。好天爷总该保佑慈爱的父亲吧。”他停了一会,侧了侧脑袋又说:“她太爱你了,上街的时候她跟我提到你:是不是,爸爸,他好极了!他多有良心!有没有提到我呢!——呃,从阿多阿街到巴诺拉玛巷,拉拉扯扯不知说了多少!总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里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快乐极了,不觉得老了,我的身体还不到一两重。我告诉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给了我。哦!我的小心肝听着哭了。”

拉斯蒂涅站在那儿不动,高老头忍不住了,说道:

“嗳,你壁炉架上放的什么呀?”

欧也纳愣头愣脑的望着他的邻居。伏脱冷告诉他明天要决斗了;高老头告诉他,渴望已久的梦想要实现了。两个那么极端的消息,使他好像做了一场恶梦。他转身瞧了瞧壁炉架,看到那小方匣子,马上打开,发现一张纸条下面放着一只勃勒甘牌子的表。纸上写着:

我要你时时刻刻想到我,因为……但斐纳。

最后一句大概暗指他们俩某一次的争执,欧也纳看了大为感动。拉斯蒂涅的纹章放在匣子里边,是用釉彩堆成的。这件向往已久的装饰品,链条,钥匙,式样,图案,他件件中意。高老头在旁乐得眉飞色舞。他准是答应女儿把欧也纳惊喜交集的情形告诉她听的;这些年轻人的激动也有老人的份,他的快乐也不下于他们两人。他已经非常喜欢拉斯蒂涅了,为了女儿,也为了拉斯蒂涅本人。

“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等着你呢。亚尔萨斯臭胖子在他舞女那儿吃饭。嗳,嗳,我的代理人向他指出事实,他愣住了。他不是说爱我女儿爱得五体投地么?哼,要是他碰一碰她,我就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纳……(他叹了口气)我简直气得要犯法;呸,杀了他不能说杀了人,不过是牛头马面的一个畜生罢了。你会留我一块儿住的,是不是?”

“是的,老丈,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早看出了,你并没觉得我丢你的脸。来,让我拥抱你。”他搂着大学生,“答应我,你得使她快乐!今晚你一定去了?”

“噢,是的。我先上街去一趟,有件要紧事儿,不能耽误。”

“我能不能帮忙呢?”

“哦,对啦!我上纽沁根太太家,你去见泰伊番老头,要他今天晚上给我约个时间,我有件紧急的事和他谈。”

高老头脸色变了,说道:“楼下那些混蛋说你追求他的女儿,可是真的,小伙子?该死!你可不知什么叫作高里奥的老拳呢。你要欺骗我们,就得教你尝尝味儿了。哦!那是不可能的。”

大学生道:“我可以赌咒,世界上我只爱一个女人,连我自己也只是刚才知道。”

高老头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学生又说,“泰伊番的儿子明天要同人决斗,听说他会送命的。”

高老头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

欧也纳道:“噢!非告诉他不可,别让他的儿子去……”

伏脱冷在房门口唱起歌来,打断了欧也纳的话:

噢,理查,噢,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丢啊[76]……

勃龙!勃龙!勃龙!勃龙!勃龙!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脱啦,啦,啦,啦……

“诸位先生,”克利斯朵夫叫道,“汤冷了,饭厅上人都到齐了。”

“喂,”伏脱冷喊,“来拿我的一瓶波尔多去[77]。”

“你觉得好看吗,那只表?”高老头问,“她挑的不差可不是?”

伏脱冷,高老头,和拉斯蒂涅三个人一同下楼,因为迟到,在饭桌上坐在一处。吃饭的时候,欧也纳一直对伏脱冷很冷淡;可是伏盖太太觉得那个挺可爱的家伙从来没有这样的谈锋。他诙谑百出,把桌上的人都引得非常高兴。这种安详,这种镇静,欧也纳看着害怕了。

“你今儿交了什么运呀,快活得像云雀一样?”伏盖太太问。

“我做了好买卖总是快活的。”

“买卖?”欧也纳问。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货,将来好拿一笔佣金。”他发觉老姑娘在打量他,便问:“米旭诺小姐,你这样盯着我,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地方教你不舒服?老实告诉我,为了讨你欢喜,我可以改变的。”

他又瞅着老公务员说:“波阿莱,咱们不会因此生气的,是不是?”

“真是!你倒好替雕刻家做模特儿,让他塑一个滑稽大家的像呢?”青年画家对伏脱冷道。

“不反对,只要米旭诺小姐肯给人雕做拉希公墓[78]的爱神。”伏脱冷回答。

“那么波阿莱呢?”皮安训问。

“噢!波阿莱就扮作波阿莱。他是果园里的神道,是梨的化身[79]。”伏脱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饼之间了。”皮安训说。

“都是废话,”伏盖太太插嘴道,“还是把你那瓶波尔多献出来吧,又好健胃又好助兴。那个瓶已经在那儿伸头探颈了!”

“诸位,”伏脱冷道,“主席叫我们遵守秩序。古的太太和维多莉小姐虽不会对你们的胡说八道生气,可不能侵犯无辜的高老头。我请大家喝一瓶波尔多,那是靠着拉斐德先生的大名而格外出名的。我这么说可毫无政治意味[80]。——来呀,你这傻子!”他望着一动不动的克利斯朵夫叫。“这儿来,克利斯朵夫!怎么你没听见你名字?傻瓜!把酒端上来!”

“来啦,先生。”克利斯朵夫捧着酒瓶给他。

伏脱冷给欧也纳和高老头各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几滴。两个邻居已经在喝了,伏脱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扮了个鬼脸:

“见鬼!见鬼!有瓶塞子味儿。克利斯朵夫,这瓶给你吧,另外去拿,在右边,你知道?咱们一共十六个,拿八瓶下来。”

“既然你破钞,”画家说,“我也来买一百个栗子。”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个人大惊小怪的叫嚷,好似花筒里放出来的火箭。

“喂,伏盖妈妈,来两瓶香槟。”伏脱冷叫。

“亏你想得出,干吗不把整个屋子吃光了?两瓶香槟!十二法郎!我哪儿去挣十二法郎!不成,不成。要是欧也纳先生肯会香槟的账,我请大家喝果子酒。”

“吓!他的果子酒像秦皮汁一样难闻。”医学生低声说。

拉斯蒂涅道:“别说了,皮安训,我听见秦皮汁三个字就恶心……行!去拿香槟,我付账就是了。”

“西尔维,”伏盖太太叫,“拿饼干跟小点心来。”

伏脱冷道:“你的小点心太大了,而且出毛了。还是拿饼干来吧。”

一霎时,波尔多斟遍了,饭桌上大家提足精神,越来越开心。粗野疯狂的笑声夹着各种野兽的叫声。博物院管事学巴黎街上的一种叫卖声,活像猫儿叫春。立刻八个声音同时嚷起来:

磨刀哇!磨刀哇!

鸟粟子哦!

卷饼,太太们,卷饼!

修锅子,补锅子!

船上来的鲜鱼哦!鲜鱼哦!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旧衣服,旧金线,旧帽子卖!

甜樱桃啊甜樱桃!

最妙的是皮安训用鼻音哼的“修阳伞哇”!

几分钟之内,哗里哗啦,沸沸扬扬,把人脑袋都涨破了。你一句我一句,无非是瞎说八道,像一出大杂耍。伏脱冷一边当指挥一边冷眼觑着欧也纳和高里奥。两人好像已经醉了,靠着椅子,一本正经望着这片从来未有的混乱,很少喝酒,都想着晚上要做的事,可是都觉得身子抬不起来。伏脱冷在眼梢里留意他们的神色,等到他们眼睛迷迷糊糊快要闭上了,他贴着拉斯蒂涅的耳朵说:

“喂,小家伙,你还耍不过伏脱冷老头呢。他太喜欢你了,不能让你胡闹。一朝我决心要干什么事,只有上帝能拦住我。嘿!咱们想给泰伊番老头通风报信,跟小学生一样糊涂!炉子烧热了,面粉捏好了,面包放上铲子了;明儿咱们就可以咬在嘴里,丢着面包心子玩儿了,你竟想捣乱吗?不成不成,生米一定得煮成熟饭!心中要有什么小小的不舒服,等你吃的东西消化了,那点儿不舒服也就没有啦。咱们睡觉的时候,上校弗朗却西尼伯爵剑头一挥,替你把米希尔·泰伊番的遗产张罗好啦。维多莉继承了她的哥哥,一年有小小的一万五千收入。我已经打听清楚,光是母亲的遗产就有三十万以上……”

欧也纳听着这些话不能回答,只觉得舌尖跟上颚粘在一块,身子重甸甸的,瞌睡得要死。他只能隔了一重明晃晃的雾,看见桌子和同桌的人的脸。不久,声音静下来,客人一个一个的散了,临了只剩下伏盖太太,古的太太,维多莉,伏脱冷和高老头。拉斯蒂涅好似在梦中,瞥见伏盖太太忙着倒瓶里的余酒,把别的瓶子装满。

寡妇说:“嗳!他们疯疯癫癫,多年轻啊!”

这是欧也纳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西尔维道:“只有伏脱冷先生才会教人这样快活,哟!克利斯朵夫打鼾打得像陀螺一样。”

“再见,伏盖妈妈,我要到大街上看玛蒂演《荒山》去了,那是把《孤独者》改编的戏。倘使你愿意,我请你和这些太太们一块儿去。”

古的太太回答:“我们不去,谢谢你。”

伏盖太太说:“怎么,我的邻居!你不想看《孤独者》改编的戏?那是阿太拉·特·夏多勃里昂[81]写的小说,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去年夏天在菩提树下哭得像玛特兰纳,而且是一部伦理作品,正好教育教育你的小姐呢。”

维多莉回答:“照教会的规矩,我们不能看喜剧。”

“哦,这两个都人事不知了。”伏脱冷把高老头和欧也纳的脑袋滑稽的摇了一下。

他扶着大学生的头靠在椅背上,让他睡得舒服些,一边热烈的亲了亲他的额角,唱道:

睡吧,我的心肝肉儿!

我永远替你们守护[82]。

维多莉道:“我怕他害病呢。”

伏脱冷道:“那你在这里照应他吧。”又凑着她的耳朵说,“那是你做贤妻的责任。他真爱你啊,这小伙子。我看,你将来会做他的小媳妇儿。”

他又提高了嗓子:“末了,他们在地方上受人尊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所有的爱情故事都这样结束的。哎,妈妈,”他转身搂着伏盖太太,“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小花绸袍子,披上当年伯爵夫人的披肩。让我去替你雇辆车。”说完他唱着歌出去了:

太阳,太阳,神明的太阳,

是你晒熟了南瓜的瓜瓤[83]……

伏盖太太说:“天哪!你瞧,古的太太,这样的男人才教我日子过得舒服呢。”她又转身对着面条商说:“呦,高老头去啦。这啬刻鬼从来没想到带我上哪儿去过。我的天,他要倒下来啦。上了年纪的人再失掉理性,太不像话!也许你们要说,没有理性的人根本丢不了什么。西尔维,扶他上楼吧。”

西尔维抓着老人的胳膊扶他上楼,当他铺盖卷似的横在床上。

“可怜的小伙子,”古的太太说着,把欧也纳挡着眼睛的头发撩上去,“真像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喝醉是怎么回事呢。”

伏盖太太道:“啊!我开了三十一年公寓,像俗话说的,手里经过的年轻人也不少了;像欧也纳先生这么可爱,这么出众的人才,可从来没见过。瞧他睡得多美!把他的头放在你肩上吧,古的太太。呃,他倒在维多莉小姐肩上了。孩子们是有神道保佑的。再侧过一点,他就碰在椅背的葫芦上啦。他们俩配起来倒是挺好的一对。”

古的太太道:“好太太,别胡说,你的话……”

伏盖太太回答:“呃!他听不见的。来,西尔维,帮我去穿衣服,我要戴上我的大胸褡。”

西尔维道:“哎哟!太太,吃饱了饭戴大胸褡!不,你找别人吧,我下不了这毒手。你这么不小心是有性命危险的。”

“管他,总得替伏脱冷先生挣个面子。”

“那你对承继人真是太好了。”

寡妇一边走一边吆喝:“嗳,西尔维,别顶嘴啦。”

厨娘对维多莉指着女主人,说:“在她那个年纪!”

饭厅里只剩下古的太太和维多莉,欧也纳靠在维多莉肩膀上睡着。静悄悄的屋里只听见克利斯朵夫的打鼾声,相形之下,欧也纳的睡眠越加显得恬静,像儿童一般妩媚。维多莉脸上有种母性一般的表情,好像很得意;因为她有机会照顾欧也纳,借此发泄女人的情感,同时又能听到男人的心在自己的心旁跳动,而没有一点犯罪的感觉。千思百念在胸中涌起,跟一股年轻纯洁的热流接触之下,她情绪激动,说不出有多么快活。

古的太太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恼的脸上罩着幸福的光轮,老太太看了暗暗称赏。维多莉很像中世纪古拙的画像,没有琐碎的枝节,沉着有力的笔触只着重面部,黄黄的皮色仿佛反映着天国的金光。

维多莉摩着欧也纳的头发说:“他只不过喝了两杯呀,妈妈。”

“孩子,他要是胡闹惯的,酒量就会跟别人一样了。他喝醉倒是证明他老实。”

街上传来一辆车子的声音。

年轻的姑娘说:“妈妈,伏脱冷先生来了。你来扶一扶欧也纳先生。我不愿意给那个人看见。他说话叫人精神上感到污辱,瞧起人来真受不了,仿佛剥掉人的衣衫一样。”

古的太太说:“不,你看错了!他是个好人,有点像过去的古的先生,虽然粗鲁,本性可是不坏,他是好人歹脾气。”

在柔和的灯光抚弄之下,两个孩子正好配成一幅图画。伏脱冷悄悄的走进来,抱了手臂,望着他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