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事
胡四姐是最会讲故事的人。
每当夜幕降临,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就穿一身罗裙,从别院的小径中走来,人未至,莺燕的声音先充斥了院落,“婴宁,乔娜,香玉,都出来了……”
不消片刻,院子里就会热闹起来。
我最胆小,一般要先探头看一下,看看还有没有陌生人在,才敢从栖身的书中起来,等到走出门来,姐姐们早就坐满了天井。
天井很小。
北边是正屋,东边是厢房,西边是别院的园门,南边种了一片青竹。
夏夜的晚上,青竹丛生的茂盛,偶然会有蟋蟀从里边蹦出来,让人心惊胆战。
青竹丛边上有一个磨盘。
那个磨盘不知道放在哪里多久了,自从我记事以来,它就一直在那里,开始的时候,蒲公子会用磨谷子,后来蒲公子死了以后,也就渐渐的荒芜了。
磨盘很粗糙,很硬,也就没有姐姐们稀罕坐在上边。
这倒成了我的专属宝座。
比起天井里的青石凳,磨盘是很高的,我坐在上边,正好能看见胡四姐的影子,月亮照在她身上,她的影子就一会儿映在墙上,一会儿映在石桌上,唾液横飞。
今夜,她讲得是一个老故事。
这个故事我听了两天了,说的是一个叫做桑生的书生,上京赶考的事儿。
昨天晚上,胡四姐讲到了书生走到半路病倒了,住在一个庙里,庙里只有一个耳聋眼花的老和尚,除了能熬点粥,照顾一下书生,其他的事儿也干不了。
我有些担心桑生。
所以,在胡四姐的讲述中,我听得比以前的故事专注。
胡四姐的声音洪亮,几个姐姐虽然小声打闹着,却丝毫掩盖不了她的声音,她左手握拳,在大腿上狠狠一锤,继续讲下去:
“……桑生喝了一碗稀粥,神志恍惚,刚要入睡,忽然听到庙外有女子在喊他的名字,那个声音很软很腻,桑生闭着眼睛,以为是做梦,但是过了一会儿,女子的声音没有停下来,桑生狐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隔着窗户,就看见庙宇的墙头上坐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头上一个丫鬟髻,脸尖尖的,生的美貌之极,她嗤嗤的笑着,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讲到这里,胡四姐停了下来,在几位姐姐脸上扫一圈,问道,“你们猜,这个女的是谁?”
“是小翠妹妹?”
“不对,应该是莲香,这骚蹄子最喜欢勾搭读书人。”
“我倒觉得是秋容,秋容喜欢骑墙头。”
……
众位姐姐不由七嘴八舌的猜起来,但是每说一个姐姐的名字,胡四姐就笑着摇摇头。
我坐在磨盘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们,一时也心痒起来,既然不是小翠、莲香和秋容姐姐,那么是不是阿绣姐姐呢?
阿绣姐姐一直心比天高,文采也是很好的。
有一次,我遇见阿绣姐姐,阿绣姐姐还考了我一个对联,那个对联的上联是:深夜赶考,俏书生望月兴叹。
我想了好久,才对了一个下联,是,白日做梦,美佳人对镜梳妆。
于是阿绣姐姐笑起来,笑我年纪小,就心不老实,想要嫁人,我心里想,嫁人什么的,跟我们这些姐妹是没有关系的,何况我才十四岁,也没有书生会看上我这个小丫头片子。
就在这时,胡四姐的目光望了过来,问我,“小榭,你猜。”
我于是从磨盘上站起来,正要说是阿绣姐姐,忽然胡四姐的脸色变了,她歪着头,说道,“有人。”
“呼啦!”
姐妹们从青石凳上豁然站起身来,犹如一阵狂风卷起了秋叶。衣袂飘飘中,她们奔向厢房,堂屋,青竹丛里……不一会儿,天井里就只剩了孤单的我自己。
我站在磨盘上,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花墙外有人说道,“这么晚了,还是找管理员吧。”
“找管理员?”另一个声音说道,“难道我们跟管理员说在蒲松龄故居睡了半天吗?那些管理员信了才怪。”
“要不是你这瞌睡虫,我们能被关在这里吗?”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找个墙头爬出去……”
……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别院的园门里走了进来。
然后,我们不由六目相对。
那是两个年轻人,穿了古怪的衣服,一个个子很高,低着头都几乎达到园门的顶,另一个是一个小胖子,肥嘟嘟的,满目惊讶。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陌生人。
不,这么说也不确切,白天的时候,这里就会有形形色色的人进来,不过,那时候我一般都躲在书稿里,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看不见他们的人罢了。
那些书稿叫做聊斋志异,是我们每一个姐妹的家。
据胡四姐说,聊斋志异是蒲松龄公子写的,就是我刚刚有了意识的时候,看见的那个推磨的书生。只是,后来蒲公子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这里从开始的寂寥变得人丁兴旺起来,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在这里进进出出,走来走去,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小心翼翼缩在书稿里,一动不动。
胡四姐讲故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唯一让我高兴的是,随着来这儿的人越来越多,房子修缮了,角角落落也没有了瘆人的蜘蛛网。
但我依旧是认生的。
面对面前这两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我只能呆呆的站在磨盘上,胸口跳的厉害。
“噗通,噗通!”
心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们两人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皎洁的月光照在他们脸上,那两张脸上也显得惊讶,错愕,呆了片刻,那个小胖子才问了一声,“小姑娘,你……你也是没来的及出去吗?现在景区已经关门了。”
什么鬼?
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胡四姐说过,我们狐狸精都不能跟书生说实话的故事来,我想了想,只好说道,“我迷路了。”
我看见两人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