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行酒令曹雪芹展才 念旧情乾隆帝夜访
众人看那银子,是两个头号直隶京锭,蜂窝细边上带着银霜,每个足有二十两,青莹莹的,在夕阳照射下放着诱人的异彩。傅恒出手这么阔绰,众人立时又把目光射向他。
“既有了彩头,就要立起规矩来。”钱度一心要夺魁,盯了一眼银子,正容说道,“就请阿桂监场。乱令者,错令者以筹计数,谁说得最好,由大家公评,如何?”庄有恭笑道:“老夫子不愧姓钱。眼睛出火了。我不来争这银子,还是我来监场。阿桂你们几个一决高低吧。我和傅六爷观战。上首人随举四书中的一句话,下首人接上一个古人名,要合着四书的意思。”遂起句道:
“孟子见梁惠王。”
挨身的钱度立刻应声答道:“魏徵!”紧接着何之又道:“载戢干戈!”曹雪芹夹一口菜,将一杯酒倾底而尽,恬然说道:“载戢干戈是——‘毕战’。”勒敏笑着道:“五谷不生。”纪昀吃一口酒,笑道:“出得好——田光。”阿桂亢声道:“可使治其赋也。”
“——许由。”钱度大声回答,“啯”地饮尽一杯酒,出句道:“寡人好勇——”
何之一挺身接道:“好!——王猛。”曹雪芹道:“还是出句容易——秦伯可谓至德矣!”
“豫让!”勒敏伸着脖子应声道。纪昀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阿桂瞪着眼想了想,说道:“杨雄!”庄有恭道:“这个令出得好,答得也好——牛山之木尝美矣。”钱度一拍桌子道:“那自然是‘石秀’!”
众人立时哗然而笑,庄有恭对钱度道:“老夫子你错了。拼命三郎石秀是《水浒》里的,不是正史里的古人名。”钱度怔了一下,说道:“阿桂说‘杨雄’不也是水浒人物?你这监场的要执法公平!”
“庄先生说的不错。”傅恒笑道:“阿桂的杨雄是王莽新朝杨雄。这杨雄不是那《水浒》中的杨雄。他手中没得霜毫锋!”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钱度倾了一大觥自饮了,说道:“今儿不枉吃这一遭酒。现在重出一令,我作擂主。谁打下我来,谁作新擂主。吾侪鸣鼓而击之,可否?”傅恒问道:“敢问是甚么题目,说得这么郑重其事?”钱度笑道:“以诗为联。”
话刚出口,众人无不大笑。傅恒笑道:“在场的哪个不是饱学之士?以诗为联对到几时才能分出胜负?这法子不成。”钱度指着银子说道:“寡人有疾,真的想赢这彩!这诗上下联不但要对得工整——还要分咏一物或一事。”
“难难难!”阿桂挠着腮说道,“出联还能敷衍,对联实在太费工夫了。”庄有恭也是连连摇头。钱度得意地一笑,说道:“一人不成,群战也可,只是我为擂主罢了。或为我出上联,我对下联也可。”阿桂想了想,咏道:
赤地骄人重五日——端午节。
“素王去我二千年——孔林。”钱度从容对上。阿桂又道:
曾经彩笔干牛斗——魁星。
众人听了方自沉吟,勒敏一笑,应口对上:
未许空梁落燕泥——顶篷格。
勒敏又出联:“莫恃才高空睥睨!”钱度笑问:“这咏的是‘照镜子’?”对词应是:
从来官小要糊涂——醉司命。
他偏转脸问道:“阿桂,如何?”阿桂一笑,摇头不语,钱度便又出联:“公私难了疮千孔!——癞蛤蟆”。至此越来越难,众人已感到应付维艰。烛光摇曳,片刻沉默,还是勒敏对上:“风雨闲持酒一樽——送秋。”接口又出联:
免郎致诘儿曹戏——杨妃故事。
钱度此时也被难住,皱眉问道:“这是哪里出典?别是杜撰吧?”勒敏笑道:“你也有才穷智尽之时!读过《金诃子》么?”钱度托腮撮牙只是搜索枯肠。曹雪芹笑道:“这不过耍弄的玩艺,何必认真呢?我来代擂主应联——举国忘忧妓可知?——莫愁湖。”
“好!”庄有恭和傅恒几乎同时喝彩。统计下来,还是钱度得的筹码多。傅恒一心要让曹雪芹展才,见他一杯接一杯只是吃酒,遂笑道:“这令行得太吃力,饮酒图的是甚么,还不是为了个畅快?方才是钱先生占了鳌头。我看有散曲,大家随心唱来,以歌侑酒,才是真名士!”话音刚落,众人都叫好,傅恒率先以箸击案唱道:
忘却了寂寞幽闺映苍苔,忘却了繁花如雨落尘埃。但见这红妆倩女头渐白,恰便似,流去一江春水不再来!呀!怅对着燕王招士黄金台,何处觅得蓬莱境,去把长生药儿采……
吟唱未绝,举座轰然叫妙。曹雪芹被勾起兴头,正要唱,挨身的何之已接口而唱:
惟恐怕遇不着他,遇着了他又难打发。梦魂里多少牵挂,偏偏是怕回娘家。心头里小鹿撞,芳情只暗嗟讶。怨透了三生石上的旧冤家,怯气儿却说“想看阿嫂绣的枕头花”……
曹雪芹痴痴听完,说道:“这些曲儿是好的了,总觉有些看不破、瞧不透世情似的,世上事若是太顶真,会活不下去的。”遂拿起筹码,边舞边歌: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歌声既落,四座寂然。何之惊讶地望着这位貌不惊人的曹雪芹,久久才叹道:“风抛柳絮,水送浮萍,实非人间气象!”傅恒品味着歌词,曼咏道:“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还要说话,楼下匆匆上来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向他耳语几句。“刘统勋?”傅恒道,“他有什么事?”那长随又凑近嘀咕了两句。
“实在对不住,我要先逃席了。”傅恒笑着站起身来,拉着曹雪芹的手道,“雪芹,路上已经说了,不想应试就算了。到我府里去,给你荐个塾馆,或到国子监的宗学教读都成。我确实忙,你不要推辞,不要让我再一趟一趟跑了,好么?”说罢径直去了。
傅恒出了高晋酒家,天色已经黑定,见一个黑矮中年人,头戴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穿一件青竹布长衫站在门口守候。此人正是新近从詹事府调任内阁学士的刘统勋,便过去用扇骨拍了拍刘统勋肩头,笑道:“李卫有什么要紧事见我?”
“嘘——”刘统勋小声道,“六爷,您稍候自然明白。”说罢朝对门豆腐脑担子一努嘴儿。傅恒顺他目光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乾隆皇帝正坐在羊角灯底下的小木杌子上,用调羹搅着碗里的豆腐脑,和那涮碗的中年妇女搭讪说话。那女人十分健谈。碗在桶里洗得哗哗响,口中道:“这是小本生意,一天二升豆子,红火了能赚四五分银子,平常也就落个一二十文铜子儿。我家那杀千刀的是个没本事人。叫他向堂伯家借个十来吊,开个豆腐粉坊,死活就是不肯,说印子钱借不得,借一还二,打不起那个饥荒。爷您明鉴——”她用调羹挑了点糖又兑在乾隆碗里,接着道,“如今豆子越来越贵,四钱半还买不到一斗,有钱人家秋季豆价贱时囤下,咱就得随行就市。豆腐脑这东西二文钱一碗,你涨到三文,多出一半,谁还要吃?嗐——总只是穷凑乎罢了。”乾隆喝着豆腐脑,笑问:“你进豆子还用银子?乾隆制钱不好使么?”
那婆娘笑盈盈地转身道:“好使,怎么不好使?就为太好使了,里头铜多,铜匠铺子敛了去做铜器,一反手几十倍的利呢。官价两千文兑一两,你去钱庄,顶多兑出一千二百文。小户人家没银子,钱这么贵,缴起赋来,吃亏死了!”乾隆先还笑着听,渐渐就没了笑容,推推碗就站起身,对刘统勋道:“赏她!”刘统勋不言声过去,轻轻将十五两一锭京锞放在瓮盖上,乾隆朝目瞪口呆的女人看眼,一笑便离开了。旁边几个装扮成闲人的侍卫也暗自遥遥尾随着。
“主子好兴致。”傅恒一边跟着乾隆走,一边笑道,“这早晚了还出来走动。老佛爷知道了又该说奴才们不是了。”乾隆笑道:“这回已经禀了太后,明天早起就要离京,今晚宿李卫家!”傅恒不禁一愣,竟站住了脚,“去河南?不是说过了端午么?”
乾隆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兵不厌诈嘛。日子久了,走了风声,去汴梁就只能逛相国寺耍子了——他们下头诓上头那一套,你还不知道?”傅恒迟疑了一下,说道:“去李卫家走棋盘街那边。这前头是鲜花深处胡同。”乾隆小声道:“去看看十四叔……”
傅恒没再言声,跟着乾隆缓缓而行。“十四叔”,是康熙的第十四个儿子允,是雍正皇帝惟一的同母弟弟。康熙晚年太子允礽昏乱失位,诸王趁机群起争位。允和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混到了一处,成了“八爷党”的中坚。民间甚至传言,康熙原意由允接位,是前上书房大臣隆科多私自将遗诏中“传位十四子”改为“传位于四子”,才有了雍正登极。乾隆登极后,在颁发“政尚宽大”明诏的当天,就传旨“撤去十四叔、九叔住处高墙圈禁,允许在宅旁散步走动”。
刘统勋在前头引路,用手指道:“万岁,前头就是十四贝勒府。”
“唔,”乾隆神色恍惚地望了一眼,只见黑魆魆的院墙足有丈五高,原来的五楹倒厦门虽然还保留着,但迎门一道高墙垒成弧形,连门前大石狮子也包了进去,只在仪门旁留了四尺宽一个小口儿,由内务府、宗人府会同把守。栅门一关,严实得像铁桶似的。
几个人刚走近西瓜灯下,那边守门的早已看见,厉声喝道:“什么人?站住!”说着两名笔帖式打扮的人过来,觑着眼一瞧,脸上立刻绽了笑容:“哟——傅六爷!小人给您请安了!爷也不嫌天黑,就这么抄着步子走来了!”“什么富六爷穷七爷!”傅恒说道:“快点开门。皇上御驾来了,要见允!”那两个笔帖式吓了一跳,张眼望望傅恒身后的乾隆,慌忙趴在地上磕了不计其数的头,紧跑几步,一阵钥匙叮当,“咣”地一声,铁栅门被拉开。乾隆一进门,问道:“十四爷没睡吧?”两人连连躬身回道:“回皇上话,十四爷见天都是四更入睡。这几日身子骨儿不好,只怕这会儿躺在炕上养神呢!”
“你们前头带路。”乾隆说着便往里走,回身道:“刘统勋留在门口。”两个笔帖式挑着灯在前头引路。进了朱漆剥落的二门,那院里更黑得难走。满院里青蒿、野艾长得有半人高,在晚春的夜风中簌簌抖动。远处在昏暗的西瓜灯下站着几个老太监,屋里一盏青油灯幽幽放着冷森森的光。乾隆见此情景,忽地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到这里,十四叔蹲在台阶前蒙了眼睛,和自己“捉瞎蒙”玩。心里一阵凄凉,紧走几步进了屋子,轻声叫道:“十四叔。”
允脸朝里睡着,没有应声。
傅恒在旁柔声说道:“十四爷,皇上来看你了。”
“皇上?……看我?”允喉头咕哝了一声,翻身坐起来。傅恒还没有见过这位王爷,灯下瞧去,五十出头年纪,半苍的发辫蓬乱着,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仿佛过世了的怡亲王允祥,只刻板些,炯炯双眸隐在刷子似的眉毛下,灯影里幽幽放光。在位的老三辈亲王,凡是见了乾隆都诚惶诚恐,这个罪人居然稳坐不动,一脸的麻木冷漠,傅恒心下不禁骇然。半晌,才听允说道:“皇上,是来赐陀罗经被的吧?”
乾隆近前一步,躬身施了半礼,说道,“十四叔,你误会得深了。明儿我要出京巡视,十四叔也要走出这牢笼,怕请安来迟不恭,特地来瞧瞧十四叔。您身子骨儿还好?”
“无所谓好不好。”允冷冷说道,“皇上真是太关心了。可惜呀!哀莫大于心死,我如今已是枯木槁灰,放不放也无所谓。当初封这院子的,是你父亲。也在这屋对我说,我犯了谋逆罪,从轻圈禁。我说既是谋逆,是逢赦不赦的十恶罪,我情愿凌迟。可他说‘我不肯落个杀弟的名声’!这是他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兄弟从此就天各一方了……”他的语调变得沉重起来,“……如今新皇上又来了,十四叔还是那句话,秉国法处置就是,我允皱一皱眉头,不是真男子!”
乾隆凝视着这位倔强傲岸的皇叔,久久才叹道:“父亲和叔叔们中的事,责任不在我。我既没有笼络叔叔的意思,也不能说父亲错了。你们当时必定有当时的情势。雍正十一年以后,父亲几次提起十四叔,还有八叔、九叔、十叔,总是愁闷不乐,觉得处置得过了。我就是遵了父亲这个遗命,释放十四叔。十叔也要放。叔王们若还念及与侄儿孩提时的旧情,肯出来为国家做事,那是一定要借重的。若是就那么个心胸一味计较,也只好由着叔叔们了。”说罢一阵悲酸,竟自失声痛哭!允竟也号啕大哭,原先那种矜持傲慢的神气一扫而尽,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老天爷……你是怎么安排这皇家骨肉的?大哥幽死,二哥幽死,八哥幽死,九哥也幽死……死了还得个‘好名儿’叫阿其那、塞思黑……呜呜呜……嗬嗬……”积郁了十多年的郁闷、愤恨,如开闸潮水一般在凄厉惨痛的呼号中倾泻出来。傅恒刚从高晋酒家行乐出来,又一下子陷入这样巨大的感情旋涡里,浑如身处噩梦之中。听着允嘶哑绝望的哭叫,竟想拔脚逃开这里!
“皇上啊,皇上……”允扑翻身跪了下去,继续哭道:“你知道在这四方天活棺材里是什么滋味?你有七个伯伯叔叔都埋在里头,埋毁了啊……”乾隆想想,心里一阵发紧,只是摇头苦笑,说道:“叔叔起来,这么跪着我心里不安……这都是天意!黄孽师歌里就说了你们兄弟‘鹡鸰原上使人愁’!老辈子的事已经过去,不要再想了。好生保重些身子,侄儿借重你们的时候长着呢!”
允痛哭一阵,似乎精神好了点,抽咽半晌,方道:“臣失礼于皇上了。在这里囚着真的不如死了,并不怕激怒您。细思起来,也确是皇上说的,这都是命,也无可怨尤。自恩诏下来,白天能出去走两个时辰。很知足的了……上次遇到允,上去说了几句话。他已经成了半个木头人,满口华严、楞严经……”
“皇叔放心。”乾隆见允称臣,随即也改了称呼,“明儿这高墙就全扒了,你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只是要防着小人造作谣言——朕自然不信的,但奏上来了,朕就不能不查,何必招惹这些麻烦?依着朕,十四叔是带兵在西边打过胜仗的,闲暇无事,把用兵利弊写写,上个条陈。看这情势,将来西疆还会出事的。”
乾隆谆谆又嘱咐几句,才带着傅恒出来,走到大铁栅门前,叫过领事太监说道:“你进去闻闻你十四爷屋里那股味儿!真不知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就是你们这拨子人,原地留下侍候允,允那边也一样。”
“皇上,”刘统勋待他说完,禀道,“这去李卫府有一程子呢,侍卫们送来了马,咱们骑马去吧?”
乾隆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