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月19日这天早晨,钟刚敲响五点贝茜就拿着一支蜡烛来到我屋里,看见我已起床并快要穿好衣服。我在她进来前半小时就起床了,已洗过脸,借助刚落下去的半月穿着衣服,月光从我床边狭小的窗户照射进来。这天我要坐一辆马车离开盖茨黑德,车将在六点钟经过门房。只有贝茜才起了床,她在儿童室里升起炉火,这时在为我弄早餐。孩子们想到要旅行就兴奋,很少会吃东西的,我也一样。贝茜一再让我喝点她为我准备好的热牛奶,吃点面包,但我什么也没吃喝,于是她把一些饼干用纸包好放进我的袋子里。接着她帮我穿戴好长外衣和帽子,自己围上围巾,我们就离开儿童室了。经过雷德太太的寝室时,她问我:“进去和太太说声再见不?”
“不用,贝茜:昨晚你下去吃晚饭时她来到我床边,说我早晨不需要打扰她或表兄弟表姐妹们。她还让我记住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因此也要这样对外人说到她,要感激她。”
“你咋回答的,小姐?”
“没咋回答:我只用铺盖蒙住脸,把脸转到墙一边去。”
“那样做不对,爱小姐。”
“非常对,贝茜。你的太太历来不是我的朋友,她一直是我的敌人。”
“啊,爱小姐!快别这样说!”
“再见了,盖茨黑德!”我们穿过走廊从前门出去时,我叫道。
月亮已落下去,天色很暗;贝茜拿了一盏提灯,灯光照在被近日融化的雪浸透的台阶和砾石路上。这冬天的早晨又湿又冷,我在车道上急速行走时牙齿不住地打战。门房处有亮光,我们到达时发现门房的妻子正在点燃炉火。我的箱子头天晚上已经被带过来,这时用绳子捆扎好搁在门边。只差几分钟就六点了,六点的钟声刚敲响,远处辘辘的车轮声就告诉我们马车来了。我走到门口,观察着车灯穿过黑夜迅速靠近。
“她一个人去?”门房的妻子问。
“嗯。”
“有多远呢?”
“五十英里。”
“真远呀!雷德太太让她一个人赶那么远的路都不担心,我真吃惊。”
马车驶近门口时停下,一共四匹马,车上载有乘客。管车人和马车夫大声催促赶快。我的箱子被提上去。我紧紧搂着贝茜的脖子亲吻,这时也被分开了。
“一定要照顾好她,”管车人把我举起来放进车里时,贝茜对他喊道。
“当然,当然!”对方回答。随即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这时有人叫道“好啦!”马车便向前驶去。我就这样告别了贝茜和盖茨黑德府第,被车子急速地载向未知的世界——我那时把它看作是遥远而神秘的地方。
我几乎不记得途中的事,只知道这天在我看来异常漫长,我们好像穿过了数百英里。我们经过几个镇,在其中一个很大的镇上马车停下来,马被带走,乘客们下车去吃饭。我被带进一家客栈,管车人想让我吃点东西;可是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他便把我留在一间两头都有壁炉的大屋子里,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枝形吊灯,在墙上高处有一块红色的小平台,上面放满了乐器。我在这儿转来转去地走了很长时间,感到十分奇怪,极为担心会有什么人来绑架我——我是相信有绑匪的,他们干的坏事经常出现于贝茜在炉边讲述的故事中。终于管车人回来了,我又被马车载走,那个看护我的人也爬上自己座位,吹响出发的号角,我们便辘辘地驶过L——城的“石铺街”,继续赶路。
这个潮湿的下午雾蒙蒙的,接近黄昏时,我开始觉得我们确实离盖茨黑德很远了:我们经过的不再是城镇,地方已发生变化,阴暗的大山在四周的地平线上起伏着。黄昏越来越暗,我们驶下一个山谷,这儿覆盖着黑黑的树林。夜色已久久地把前面的路笼罩起来,这时我听见林中刮起一阵狂风。
这风声让我平静,最后我睡着了。但没睡一会儿车子突然停下,把我惊醒,只见车门打开,好像有个仆人站在门口:借着灯光我看见了她的面容和衣服。
“车里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她问。我回答“有”,然后被抱下去,我的箱子也被递下来,随即马车就驶走了。
我由于坐了很久的车身子僵硬,被马车的声音和颠簸弄得迷糊糊的。我让自己镇静,看看四周。空中尽是雨、风和黑暗,不过我隐隐看到前面有一堵墙和墙上的门。我跟随新的领路者经过了这扇门,之后她又把门关上锁好。现在可以见到一座或几座房子——因为这儿的建筑延伸得很远——有许多窗户,有的射出火光。我们沿一条宽大的卵石路走去,一身溅得湿湿的;我们被让进一扇门里,然后仆人领着我穿过一条通道,进入一间燃着炉火的屋子,把我一人留下。
我在炉火旁站住,烤着自己冷得发麻的手指,然后环顾周围。这里没有蜡烛,不过从炉里发出的摇曳的火光,时时显露出纸糊的墙壁、地毯、窗帘和光亮的桃花心木家具:这是一间客厅,没有盖茨黑德府第的客厅宽大,也没那么豪华,不过却很舒适。墙上有一幅画,我弄不明白它是啥意思;正在这时门打开了,有个人拿着一盏灯进来,另一人紧紧跟在后面。
第一个人是一位个子高高的女士,黑头发黑眼睛,白白的额头十分宽大。她把身子一部分用披肩裹着,腰杆打得直直的,面容严肃。
“这孩子被单独送来太小啦,”她说,把蜡烛搁在桌上。她仔细打量了我一两分钟,然后又补充道:
“最好让她早点睡觉,她看起来疲倦了:你疲倦了吧?”她问,把一只手放在我肩头上。
“有点,夫人。”
“也一定饿了。让她睡觉前先吃点晚餐,米勒小姐。这是你第一次离开父母出来上学吗,小姑娘?”
我对她解释说我没有了父母。她问他们去世了多久,我多少岁了,叫啥名字,能不能读写和干点针线活。接着她用食指轻轻摸一下我的面颊,说:“我希望你做个好孩子,”就让我和米勒小姐一起走了。
我离开的那位女士大约二十九岁,而和我一起走的这人看起来小几岁,前者的声音、面貌和神态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后者显得更普通一些,她肤色红润,尽管面容现出憔悴的样子;她走路和做事都匆匆忙忙,好像手头总有干不完的活。她好像是个助教,我后来发现果真如此。我跟着她在这座不够规则的大房子里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从一条通道走到另一条通道,最后才走出这个相当寂静并且有些沉闷的地方。我听到许多嗡嗡的声音,不久进入一个又宽又长的房间,里面放着一些大桌子,每端有两张,每张上面燃着一对蜡烛。一群从九岁或十岁到二十岁年龄不等的女孩围成一圈坐在凳子上。借助暗淡的烛光,我看见她们好像有无数的人,虽然实际上超不过八十个。她们统一穿着样式奇特的棕色毛料上衣和长长的亚麻布围裙。现在是学习时间,她们正在熟记次日的作业,我听到的嗡嗡声就是她们低声复诵时发出来的。
米勒小姐示意我在门边的一张长凳上坐下,然后她走到这间长屋的顶端,大声说:
“请各班班长把课本收起来放到一旁!”
四位个子高高的女孩从不同的桌旁站起身,四处走着收集本子,把它们拿开。这时米勒小姐又指示说:
“现在班长们去把晚餐盘拿来吧!”
几个高高的女孩便走出去,不久又回来,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份份食物——我不知道是什么——中间有一大壶水和一只杯子。吃的东西被依次递给大家,想喝水的就喝上一口,杯子是公用的。轮到我时我喝了几口水,太渴了,但我没有碰食物,因为兴奋和疲劳我吃不下。不过我现在看清了,那是一块被分成若干份的薄薄的燕麦饼。
吃完饭后,米勒小姐开始念祈祷,然后各班列队两个两个地上楼。我这时已精疲力竭,简直没注意寝室是怎样一个地方,只是看到它也像教室一样很长。这晚我和米勒小姐睡一张床,她帮我脱衣服。我躺下后扫一眼长长地排着的床,每张床上很快就有了两个人。十分钟后唯一的亮光也熄灭,我在寂静与漆黑中睡着了。
这一夜很快过去,我疲倦得甚至连梦都没有做,只是醒了一次听见外面狂风呼啸,下着瓢泼大雨;我感觉到米勒小姐是睡在我旁边的。我两次睁开眼时传来响亮的铃声,女孩们正起床穿衣。此时天还没有亮,屋子燃着一两支灯芯草蜡烛。我也不情愿地起了床,天气冷得刺骨,我哆嗦着尽量穿好衣服,趁着有一个空盆时把脸洗一下——不久盆子就没闲着,因为六个女孩只有一个盆子,搁在屋子中间的架子上。接着铃声再次响起,大家又两个两个列队排好,依次下楼,进入又冷又暗的教室:米勒小姐在这儿念完祈祷,随后她大声叫道:
“现在分班站好!”
在随后几分钟里出现了一阵剧烈的骚动,米勒小姐不断叫道:“别出声!”“安静!”待平息下去时,我看见所有人在四张桌子旁的四把椅子前排列成四个半圆形,人人手里都拿着书。有一本像是《圣经》的大书放在每张桌上,前面都有一个空着的座位。在后来片刻的暂停时间里,很多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一个班走到另一个班,将这种模糊的声音制止。
远处传来丁当的铃声,立即有三位女士走进教室,每一位都走到一张桌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米勒小姐坐的是第四把空着的椅子,它离门口最近,在这儿聚集着最小的孩子:我即被叫到这个低级班里,安置在末端。
这时开始上早课:先背诵了这天的短祷文,然后诵读某些经文,接着读了很久《圣经》里的一些章节,用了一个小时。待这些练习做完后,天已大亮。那不知疲倦的低低的声音第四次响起,各班便排列好走进另一间屋子用早餐:见到将要吃到东西我多么高兴啊!我虚弱得都快病了,头天几乎啥也没吃。
这餐厅是一个低矮阴暗的大房间,在两张长桌上放有一盆盆冒着热气的食物,但让我吃惊的是它散发出很难闻的气味。我看见要吃这些东西的人闻到它们的气味时,个个表现出不满的样子;在列队的最前面,一班的高个子姑娘们窃窃私语起来:
“真恶心!稀饭又煮煳了!”
“安静!”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是米勒小姐发出的,而是一位级别更高的教师,她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衣着漂亮,不过显得有些乖僻。她在一张桌子的顶端坐下,一个体态更丰满的女士则坐在另一张桌子的顶端。我没有见到头晚第一眼看见的那位女士,她不在场。米勒小姐坐在我那一桌的末端;一位相貌奇特,看起来像个外国人、上了年纪的女士——我后来得知是个法国教师——坐在另一张桌旁相应的位子上。大家久久地祈祷着,并唱了一首赞美诗,这时一个仆人给教师们端来一些茶,早餐就开始了。
我饿极了,虚弱不堪,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两调羹我的那份粥,根本没去想它的味道如何。但当饥饿感暂时缓解之后,我发觉自己吃的是一堆让人作呕的东西。煮煳的稀饭几乎就和腐烂的土豆一样糟糕,无论你怎样饥饿不久都会对它感到作呕。大家慢慢地移动调羹:我看见每个女孩尝着食物,极力想吞下去,但大多放弃了。早餐就这样结束,谁也没吃到什么。我们为并没吃到的食物作感恩祷告,又唱起第二首赞美诗,随即离开餐厅往教室走去。我走在后面,经过那些桌子时我看见一个教师端起一盆稀饭尝了尝。她看看其他教师,她们脸上都现出不满的样子,其中一个矮胖的教师低声说:
“这东西太恶心了!真不像话!”
过了一刻钟又开始上课,在这段时间里教室一阵喧哗,太让人高兴了,好像只有这时才允许更加自由地高声谈话,大家就充分利用着这一特权。整个谈话都是关于早餐的,每个人都大加指责。真是些可怜的人!这是她们能得到的唯一安慰。米勒小姐现在是教室里仅有的教师,一群大姑娘围在她身旁站着说话,严肃而阴郁地打着手势。我听见有些人提到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对此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这种普遍的愤怒她没怎么给予阻止,无疑她自己也同样气愤。
教室里的钟敲响九点,米勒小姐离开围着她的学生,站到屋子中间,喊道:
“安静!回各自的座位!”
纪律压倒一切:五分钟后这群混乱的孩子便断然变得秩序井然,一片闹哄哄的地方顿时相当安静了。级别较高的教师们准时各就各位,不过好像还在等候什么。长凳沿教室边排列,八十个姑娘打直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们看起来像是一群离奇的人,头发很朴实,全都直直地梳到后面,看不到任何卷发。褐色长裙的颈部提得高高的,脖子上围了一个狭小的花边,长裙前面缝有亚麻布小兜(像英格兰高地人的钱袋),是专门用作针线包的。所有姑娘也都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做的鞋子,用黄铜扣扣着。有二十多个这种装束的姑娘都已成人,或者说成了年轻女人,所以衣服并不合身,甚至让最漂亮的姑娘都显得古里古怪的。
我仍然看着她们,也时时查看着教师们——她们没一个真正讨我喜欢的,那个矮胖的有点粗鲁,皮肤黝黑的有点凶狠,法国人显得严厉古怪,而米勒小姐又太可怜了!她脸色发紫,饱经风霜、过度操劳的样子。正当我的眼睛从一张面容看到另一张面容时,全体学生同时起立,好像用一根共同的弹簧带动着。
怎么回事?我并没有听见什么指示,感到摸不着头脑。没等我冷静地想一下,各班又坐回到原位上:不过大家的眼睛都转向一处,我也沿着他们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见了昨晚来接我的那个人。她站在长长的教室末端的炉边——教室两端都有一个炉子——严肃地默默查看着两排姑娘们。米勒小姐走过去,好像在问她一个问题,得到答复后又回到原位,大声说:
“一班班长,去把地球仪拿来!”
在班长去执行命令时,那位被请教的女士沿屋子慢慢走动着。我想自己崇敬他人的官能还是相当不错的,因为,至今我还怀着当时目送她走过去的那种敬畏和崇尚之感。现在是大白天,她看起来又高又白,身材标致;褐色的眼睛透露出仁慈的光芒,用眉笔描过的长眼睫毛相当好看,使她宽大的面部显得更加白晰;她鬓角两边的头发呈深褐色,按照当时的风尚卷成圆圈,那时无论平滑的发辫还是长长的卷发都尚未流行。她的紫色服饰在当时也很盛行,用黑色的丝绒作了某种西班牙式的修饰后更加耀眼。她腰带上挂着一支金表(表在那时也不如现在这样普通),光亮闪烁。除此外读者还可看到她高雅的面容——即使肤色有些苍白,线条也是很清晰的——和高贵的神态、举止,这样你对她的面貌便有了一个完全的印象,对于坦普尔小姐的外表也就有了一个正确的概念,至少从文字中有了充分的了解——后来我在一本让我带到教堂去的祈祷书中,看见写着玛丽亚·坦普尔这个名字。
罗沃德的主管(即这位小姐)于搁在桌子上的一对地球仪前坐下,把第一班的学生叫到她身边,开始讲述地理课。低级班的学生则被其他老师叫去,先是复述历史和语法等,这样持续了一小时,然后学习写作和算术。坦普尔小姐为年龄大一些的姑娘上了音乐课。每节课的时间都按照时钟进行着,最后十二点敲响了,主管站起身说道:
“我有句话要对同学们说说。”
下课后大家本来都已经喧闹起来,听到她的话后又安静了。她继续说:
“今天的早餐你们没能吃,一定饿了——我已吩咐午餐让大家吃面包和干酪。”
教师们有几分吃惊地看着她。
“这事由我负责,”她用一种解释的语气对她们补充道,随即离开教室。
面包和干酪不久被拿来分发,让全体学生极为欢欣鼓舞。这时传来“到花园去!”的指令,每个人便戴上一顶有彩色棉绳的粗糙草帽,和灰色粗呢的斗篷;我也用同样的方式穿戴好,随着人流来到了户外。
这是一座围起来的大花园,四面都是高墙,无法看到外面的景色。一侧是一条遮盖起来的走廊,中间被分隔成许多小苗床,周围有一些宽宽的步行道。这些苗床被当作花园分配给学生去耕种,每个苗床都分属于某人。当满园是鲜花的时候它们看起来无疑是漂亮的,但是现在,时值1月底,在这冬天的日子里一切都变得枯萎萧条。我站在那儿环顾四周,浑身哆嗦:这天出门活动,天气真是险恶,虽然实际上并未下雨,但因为下着黄雾而十分昏暗;由于昨天下了大雨脚下仍然湿透了。身体强壮一些的姑娘跑上跑下积极忙着各种事情,而各式各样苍白瘦小的孩子则在走廊里挤作一团,躲避在那儿暖和身子。浓雾穿透她们颤抖的身躯时,我经常听见有人发出空洞的咳嗽声。
我至此还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好像也没有谁理睬我,我孤身一人站在那儿:不过我对于这种孤独感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怎么难过。我靠在走廊的一根柱子上,把灰色斗篷拉得紧紧的,极力忘掉体外让我冻得发麻的寒冷,和体内仍然让我备受折磨的饥饿,极力去观察、思考眼前的事。我所想到的事情太模糊不清,支离破碎,不值得记录下来:我简直不明白自己在哪里;盖茨黑德府第和我过去的生活,好像已飘离到无限遥远的地方;眼前的情景蒙胧而生疏,我也根本猜想不出未来是个什么样子。我环顾着这座像女修道院似的花园,然后抬头望望房子——它是一座巨大的建筑,好像一半灰暗而古老,另一半却是崭新的。新的部分是教室和宿舍,从有竖框和格子的窗户透进光线,使其外观犹如教堂一般。门上方的石碑刻着这些文字:
罗沃德义塾——此处于公元XXXX年由本郡布罗克赫斯特庄园的娜奥米·布罗克赫斯特重建——
“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
——《马太福音》第5章第16节。
我把这些文字读了一遍又一遍,感到需要解释一下,因为我无法完全理解它们的意思。我还在思考着“义塾”的含义,极力弄明白开头的文字与《圣经》中那一节的联系,忽然就在我后面传来一声咳嗽,我便掉过头去。我看见一个女孩坐在近旁的一张石凳上,她好像正埋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书,我从站的地方能看见书名是《拉塞拉斯》;这名字让我觉得奇特,因此也吸引着我。在翻动书页时她偶然抬起头来,我立即问她:
“你看的书有趣吧?”我已经打算请她哪天借给我读读。
“我喜欢,”停了一两秒钟她回答,一边仔细打量我。
“说的啥呢?”我继续问。我简直不知道哪来的胆量和一个陌生人搭上话,这一举动与我的性格和习惯是不符合的。但我想她读得那么专注,所以产生了某种共鸣,因为我也喜欢读书,虽然读的书属于肤浅的或带有孩子气的那种——严肃的或有实质性的读物我又无法消化或理解。
“你拿去看看吧,”女孩回答,把书递给我。
我接过书,简短地翻阅一下后便相信内容还不如书名有吸引力:我没什么品味,觉得《拉塞拉斯》枯燥单调。我没看到关于仙女的故事,魔鬼的情况根本就见不到。这本书密密麻麻地印着文字,一点也不显得丰富多彩。我把书还给她,她一声不响地接过去,什么也没说就准备继续像先前一样认真读书,这时我再次冒昧打扰她:
“你能告诉我,那扇门上方石头上刻的字是啥意思吗?什么是罗沃德义塾呢?”
“就是你来生活的这座房子。”
“为啥他们叫它义塾?它与别的学校有啥不同吗?”
“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所慈善学校:你和我,以及所有其他学生,都是慈善孩子。我想你是个孤儿吧,你父亲或母亲不是去世了吗?”
“在我能记事前他们就都死了。”
“瞧,这儿的所有女孩要么失去单亲要么失去双亲,这座叫做义塾的学校就是专门为教育孤儿开的。”
“我们不付钱吗?他们免费让我们在这儿生活受教育?”
“我们每年一个孩子要付十五英镑,或者我们的朋友帮着付。”
“那他们为啥说我们是慈善孩子?”
“因为十五英镑不够我们吃住和学习,不足的部分由捐款提供。”
“谁捐款呢?”
“附近和伦敦各位仁慈的女士和先生们。”
“谁是娜奥米·布罗克赫斯特?”
“就是修建这座房子新的部分的那位女士,像石碑上记录的那样,这儿的一切都受她儿子监管和指示。”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机构的财务主管和经理。”
“那这学校不属于那个戴手表的高个子女士,就是她说的让我们吃点面包和干酪?”
“坦普尔小姐?哦,不!我倒希望是她开的——她做的一切都必须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的所有食物和衣服都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买的。”
“他住在这儿吗?”
“没有,他住在两英里外的一个大庄园里。”
“他是个好人吗?”
“他是个牧师,据说行了很多善。”
“你说那位高个子女士叫坦普尔小姐?”
“对。”
“其他老师叫啥名字呢?”
“那个面颊红润的叫史密斯小姐,她负责干活和裁剪——我们所有的衣服,无论长裙还是外套等都是自己做的;那个黑头发的小个子叫斯卡查德小姐,她教历史和语法,并听取二班的学生复述功课;那个围着围巾,侧面用一根黄带系着手帕的人是皮埃罗夫人,她来自法国的里斯尔,教法语。”
“你喜欢这些老师不?”
“很喜欢。”
“也喜欢那个长着黑头发的小个子,和那位夫人?——我不能像你一样说出她的名字。”
“斯卡查德小姐有点急躁,你一定不要得罪她;皮埃罗夫人也不是那种不好的人。”
“不过坦普尔小姐是最好的,对吧?”
“坦普尔小姐心很好,也很聪明,她胜过其余的人,因为她远比他们知道的多。”
“你在这儿很久了吧?”
“两年了。”
“你是一个孤儿吗?”
“我母亲去世了。”
“你在这里快乐吗?”
“你问的问题太多啦。我现在已回答了你不少:我想看书了。”
但这时已响起午餐的铃声,大家又回到房子里。此刻弥漫在食堂里的气味,并不比早餐时我们闻到的气味更诱人:午餐用两个镀锡的大器皿端出来,从里面冒出一股蒸气,散发出浓浓的油脂腐臭味。我发现那堆食物里有质量并不好的土豆和一些奇异的腐肉碎片,它们是被混合后煮好的,每个学生倒也能分到满满的一盘。我尽量吃着,心里纳闷儿,不知是否每天都吃这样的东西。
午餐后,我们马上又回到教室开始上课,一直持续到五点。
这天下午唯一引人注目的事,是我看见与我在走廊里谈话的那个女孩,被斯卡查德小姐取消上历史课的资格,耻辱地站在大教室中间。我觉得这种惩罚太让人丢脸了,尤其是对于这么大一个姑娘——她看起来也有十三岁以上了吧。我以为她会现出非常难过或丢脸的样子,但让我意外的是她既不哭泣又不脸红,只是镇静而严肃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那儿。“她怎么能如此平静——如此坚定呢?”我心想。“要是我,我似乎真希望让脚下的地裂开把我吞没算了。她好像想着什么别的事,而不是她所受到的惩罚,她目前的处境:想着什么并非身边或眼前的事情。我曾听说过白日梦——她这时在做白日梦吗?她的眼睛盯着地板,但我肯定它们并未看见地板,她的目光好像转向体内,直入心中:我想她正看着自己所记得的事物,而不是眼前的现实。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孩——是好女孩呢还是淘气的女孩。”
五点刚过我们就用晚餐了,有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津津有味地把面包吞吃掉,喝完咖啡,要是再有这么多我就太高兴啦——我仍然感到饥饿。接着是半小时的娱乐,然后学习,然后喝一杯水,吃一块燕麦饼,做祈祷,睡觉。这就是我在罗沃德第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