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纪末
8 法兰西的天使
凯瑟琳老修女又一次从天国回到人间时,见到神父悲悯的目光中有如释重负般的问讯。这让她感到有点羞涩,她说,神父,我看到天堂的光芒了,可我还没有走到那儿,你们就把我又叫回来啦。但是神父却一如既往地宽慰她,“凯瑟琳奶奶,你看,主说你还不能接受他的感召呢。你还有事没有办完。”
于是凯瑟琳伸出自己枯瘦的手抓住了神父,实际上自从她昏迷不醒的五个日夜以来,神父一直就守候在她的旁边,她的手稍一动,神父就握住它了。
“神父,天使要降临了。”
“是啊,我看快了。”神父边说边向教堂对面的卡瓦格博雪山顶上张望。今天天气很好,卡瓦格博雪山圣洁明亮,它俏丽的峰顶直指湛蓝如洗的天空,天使们一定会选择这样纯净诗意的地方栖息。
同前几次死亡一样,凯瑟琳修女神奇地彻底活回来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不是主显示了奥迹,很难相信一个八十三岁的老人,在长达一年多时间里,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一次又一次地复活。凯瑟琳老修女半年前的一次死而复生是因为大地的一次轻微摇动,当时活在世上的人谁也没有感觉到这次地震,他们正在忙碌着为凯瑟琳奶奶办理后事,教堂的唱诗班准备为凯瑟琳老修女唱最后的挽歌——安魂曲。但是躺在棺木里的凯瑟琳奶奶突然坐了起来,说,神父,烛台倒了。正在祭台前与她告别的人们在惊愕中发现果如凯瑟琳奶奶所言,装有耶稣圣体的神龛前的烛台确实倒了,但是蜡烛却没有熄灭,烛火也没有烧着祭台上铺着的金丝绒布。凯瑟琳修女后来解释说,她在飞向天国的半空中看见大地在起伏,于是就急忙赶了回来,一进教堂就发现烛台倒了。后来官方迟来的消息证实,此地发生过一次4.6级的地震。而凯瑟琳修女这一次复活,你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天使马上就要降临人间。
仿佛是天人感应,来自天空中的声音给大地上盼望已久的人们带来了动人的消息:天使从雪山上飞下来了。
按照事先的部署,天使将降落在教堂后院的平地上。人们早已将那里拾掇出来了,几个警察尽量把人们从后院中心往外赶,县上的两个副县长亲自坐镇,准备在那里迎接从雪山上飞下来的天使——在这些父母官心目中,即将降临在这块虔诚而贫瘠的土地上的并不是天使,而是财神。神父离开了正在慢慢恢复元气的凯瑟琳,也来到后院招呼应酬。今天虽然不是什么宗教节日,但是教堂却高朋满座,教堂的后院里不仅聚集了县上、地区的官员和记者,还有本地的民主人士、教派代表。他们中有藏传佛教的活佛,有前藏族土司的后裔野贡家族的人,有村庄里德高望重的老民,有经商的有钱人和钱还不是很多的人。总之,雪山下的一切头面人物都来了。这是教堂一年来最热闹的一天,连复活节和圣诞节都没有过这么多人。
神父的朋友,藏传佛教黄教派噶丹寺的六世让迥活佛瞅准一个机会对神父说:“凯瑟琳修女虽然信的不是我们的宗教,但一定是被我们教派的某位大师施了密宗的‘破瓦大法’,把她的灵魂迁移出来了,这让善良可怜的凯瑟琳老修女多次死而复生。她一定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
神父平和地对让迥活佛说:“在我们的宗教看来,人死后灵魂只能升往天堂。如果他一生中信奉天主的话,真正的基督都是可以复活的。”
这样的争论在这片寂寞封闭的土地上已经一百来年了,从嘴唇到唾沫,从心灵到智慧,从教宗到教派源流,从冷酷的刀枪到血肉的身躯,两种宗教的卫士们一直没有停止捍卫自身教派的尊严。但是今天人们把教派之争暂时放在了一边,让迥活佛应教堂之邀,前来观看天主教的信徒们从遥远的法兰西请来的天使,做澜沧江峡谷中人神共乐的表演。
今天从雪山上飞下来的天使并不是一个登山专家,她只是一个爱好滑翔运动的法国女郎。她将从雪山半山腰海拔四千三百米的一个高山牧场上起飞,然后借助澜沧江峡谷遒劲的大风,飞越澜沧江,飞越峡谷地带众多的山脉、田野和河流,降落在澜沧江东岸的天主教堂内,完成一个天使降临人间的最富喜剧色彩的神话。为此宿愿这个名叫德芙娜的法国女子足足等了三年,终于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里如愿以偿。作为对当地政府慷慨支持的回报,她的家族将为峡谷里的一个酿酒厂提供援助,一家规模不算太大的中法合资的企业将在德芙娜小姐高山滑翔成功时,在教堂里正式签订合作合同。多年以前,这座教堂也是德芙娜家族中一个叔祖曾经传教过的教堂。无论在传教会还是德芙娜的家乡,这位于二十世纪中期在西藏神秘失踪的传教士有许多的传说。现在是印证这些传说的时候了。
德芙娜小姐还在澜沧江上空时,就通过卫星电话向地面报告说她的感觉好极了,峡谷上方的大风让她非常惬意,她就像在天国中旅行。而在地上的人们看来,她不过是具备了西洋人新近修炼到的某种可以驾驭空气的法力。随着让迥活佛一同来的噶丹寺的几个老喇嘛,私下里便交换过他们对眼下这个花样翻新的世界的评判,他们指出,其实这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从前苯教的巫师还曾经骑一面破鼓在峡谷里飞行呢。如果这位法力深厚的巫师还活在人间——天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因为很多人可以证明,他是出没于神鬼世界和人间的一个不受死亡约束的僧侣,——他完全可以和西洋女子一比高低。只不过往昔那个人神不分、魔鬼比人多的时代已如澜沧江水,轰然南去后,神灵们曾经驰骋过的峡谷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印象和余音的回忆,像长年围绕着卡瓦格博雪山峰顶的云雾,时而密云紧锁,给人以沉重的挤压感;时而又虚无飘渺,若隐若现,不可捉摸。
“一切都逃脱不了轮回大法,外国人又到这大峡谷来卖弄他们的魔法了。”年迈的让迥活佛悄声对他身边的一个喇嘛说,人们看见他的目光有一丝嘲讽。
从教堂所在的这个山口望去,天上先只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点,在天空中缓缓地游动,然后它慢慢地变大,有一只高原神鹰兀鹫那么大了。在澜沧江峡谷,如果上帝或者佛祖允许人挑选可以得到的最大恩赐,人们只会选择一种,那就是飞。
现在,这个得到上帝赐福的法国女人飞过来了,她享受到了澜沧江峡谷吹拂了千万年的大风,或者说,她用西洋的法力成功地驾驭了它。她在天空中鸟瞰到了这片土地的雄奇和荒蛮,它不仅很美,而且美得令人惊惧。这一段雄伟壮观、险峻严酷的峡谷完全可以和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媲美。岁月留下的沧桑历历在目,大地像一个愤怒的巨人,隆起和抬升,切割和落陷,都不是造物主的杰作,而是大地向造物主反抗的战场遗址,你甚至可以感受到还飘荡在这遗址上激烈搏杀后的硝烟。在德芙娜小姐不知道中国、不了解藏区的时候,她不明白自己的祖先为什么要到这个在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地方来传教。现在她在峡谷上空狂风的猛烈撕扯中忽然顿悟:要是没有信仰,这里简直没法生存。
实际上澜沧江大峡谷的风是不可征服的,不管你的法力来自于何方,有多深厚。德芙娜小姐没能如愿降落在教堂的后院里,她在教堂前方猛烈的大风推动下,一直向偏北方向飘去。她不知道教堂所处的这个山口的大风,曾经给她的祖先、给所有在这里呆过的外国传教士留下过何等深刻的记忆。在滑翔前的演练计算中,她忽略了自有教堂以来,风就是它的敌人这个重要因素。德芙娜小姐像一只红色的大鸟一般掠过了教堂屋顶上的十字架,掠过了教堂后院核桃树的树梢,掠过了人们惊讶的目光。人们只看见她的金色长发像一面飘拂的旗帜,在蓝天中一闪,就不见了。
“她被吹到峡谷中去了!”有人惊叫道。
“主啊,愿你的力量与她同在。”神父慌乱中在胸前画了十字。
“哦呀哦呀,佛祖呀,快救救这个可怜的人吧!”年迈的让迥活佛双手合掌,开始急速地念起了平安经。
院子里的官员们乱作一团,他们从没有处理过这样的突发事件,连和外国人打交道,也是第一次。人们涌出了教堂,沿着外面的滇藏公路狂追。这条大峡谷中的惟一公路,像一条黄色的飘带缠绕在崇山峻岭之中,很难找到超过一公里的直线距离。它具有西藏东部地区道路的一切特征,狭窄、崎岖、险峻,九曲回肠,夺人魂魄。如果德芙娜女士要想在这少有平地的峡谷里平安降落的话,公路是她惟一的选择。但在这条道路上开车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驾着滑翔伞降落,就不知要靠哪一路的神灵保佑了。
一年以后,当德芙娜小姐回到法国南部美丽的尼斯小城,坐在壁炉前,用一台幻灯机打出近千幅照片,向亲友们讲述她在西藏东部康巴藏区澜沧江大峡谷中的传奇经历时,没有一个法国同胞认为她说的是真的。那群人中有自称为东方文化的爱好者,有到五大洲作过探险的高手,德芙娜小姐的家族从来就不缺乏高卢人的冒险精神。但遗憾的是,他们中除了有一个先祖到过西藏为上帝服务外,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们对西藏的认识只能从德芙娜的叙述中补充一些新的东西。
德芙娜小姐说,确实有一位西藏的神助了我一臂之力。这不是上帝的力量,而只能是藏区到处都存在的神灵们的力量,尽管那里还有全西藏惟一的天主教堂。藏族人有一条天天都要念诵的咒语,他们称之为六字真言。任何到西藏旅行的人,当他被那里险恶绝美的环境所困厄时,他最好和西藏人一样,念六字真言。神灵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帮助他。那天我在半空中时,已经感到自己根本不能驾驭滑翔伞了,风太大也太怪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带着我向澜沧江里冲去。如果我不想掉进湍急的江里,惟一的选择就是撞向绝壁。我呼唤了上帝,无数遍地呼唤,但是不管用。也不知是谁的力量让我这时想起了人们曾经教过我的六字真言。就在这时,一股神奇的力量仿佛托住了滑翔伞,将它神奇地拨转了航向,我甚至没来得及采取什么措施,那个保护我的神灵就像轻轻放下一个婴儿一样,把我降落在那条又破旧又险峻的公路上了。主啊,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我感到西藏的神灵就伴随在我的身边。
“那么,六字真言到底代表着什么,怎么念?”有人问。
“崦嘛呢叭咪吽。噢,它太深奥了、太难念了。用法语简直念不准它。藏族人仿佛是用鼻子而不是用嘴来念的。我认为西藏佛教文化最精髓的东西全在里面了,据说它从古老的梵文演变而来,听起来它就像来自宇宙的声音。在西藏到处都可以看到这条经文或者说咒语,寺庙里、石头上、悬崖上、藏族人悬挂的经幡上。一个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一生中也许要念上几百万遍以上。他们天天、时时都在念。”
“是不是像我们念‘上帝啊,赦免我的罪过吧?’”
“这个……也许是吧。”德芙娜小姐踌躇片刻,又坚定地说:“肯定不完全是,这里面一定还有很多更深奥的东西。你们知道,西藏人不相信救赎,他们只求来世。在他们的生命观里,人是有前世、今生和来世的。如果今生不行善信佛,来世就可能变成牛马牲畜。因此为了来世,他们宁愿受尽今生的一切苦难。”
“这倒很有意思,谁知道你在西藏骑的某一匹马,它的前世是不是一个有罪的人呢。”那个东方文化的爱好者说。
人们都轻松地笑了,但德芙娜小姐有些生气,“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幽默。你们还是不了解西藏。”
这时德芙娜小姐的爷爷、那个前西藏传教士的兄长,一个九十多岁的白发老者,用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壁炉前的难堪。“亲爱的,你一定找到都伯修士的一些东西了?”
“弗兰克爷爷,我只找到了这个,从一个认识都伯修士的藏族老教民家中翻到的。”德芙娜拿出一张用简陋的木框镶嵌的照片,递给她爷爷。
“噢,可怜的都伯,上帝的羔羊。”老弗兰克捧着照片,眼泪簌簌而下。那是让思念牵扯出来的眼泪,散发着多年前的温情。
人们看见的都伯修士是一个高大俊朗的中年男子,站在远离尼斯上万公里的澜沧江峡谷的某座山梁上,他的身后是荒凉的大山,看不见大山的顶。德芙娜解释说这座大山就是在当地最有名的神山卡瓦格博雪山,但那时人们更关注都伯修士的神态和面容,他穿着黑色长袍,看上去好像很不开心,忧心忡忡,他的目光望着前方的大地,似乎找不到着落点。他的身边有一匹西藏峡谷地区的矮种马,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在都伯修士的背后依稀可见几间低矮简陋的藏式民房和一片麦地。人们没有在照片上看到都伯修士供职的教堂。这张发黄的老照片就像一间古董店的橱窗,人们可以从中一窥远逝的历史。
“这几颗核桃也是我从那边带回来的,据说它们是都伯修士种在教堂的后院的。我去的时候,正是核桃成熟的季节,那一树的核桃呀,在风中向我招手,仿佛都伯修士忧郁的眼睛。”
德芙娜小姐那天发现教堂后院的核桃树不同凡响,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根深叶茂的大核桃树,即便在澜沧江荒凉贫瘠的大地上,她也为这片土地竟能有这样一片绿荫匝地的幽深和宁静感动。当她得知这就是传教士们当年种下的核桃树时,她也像现在的弗兰克爷爷一样,把感慨的眼泪洒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那时她好像见到了被遗弃在一个遥远荒岛上多年了的亲人的遗物。那些核桃和树上的绿叶在强烈透明的阳光照耀下,在浓郁的深绿中闪烁着点点明亮的白光,好似跳跃在树丛中有灵魂的金子。
那是来自中国西藏的核桃,对于弗兰克家族的人来说,它们就像是从月球中采来的一样。“愿上帝与他的灵魂同在。”老弗兰克把一颗核桃捧在手心里,不像是在打量一颗普通的核桃,而像是在端详一颗敬献给上帝的心。
德芙娜小姐介绍说,她从当地信奉藏传佛教的藏族人口中得知,1950年共产党即将解放西藏前,天主教徒和佛教徒发生了一场流血冲突,都伯修士在逃走时,带走了某件很珍贵的东西,其价值无与伦比。多年以来人们为此一直争论不休。西藏的寺庙里有很多的珍宝,但她认识的一个被称为让迥活佛的高级僧侣说,都伯修士当年带走的东西比他的寺庙里所有的珍宝都值钱。当地的官员们也含糊其词地认为,都伯修士实际上做了一件很不绅士的事情。如果他不擅自离开教堂,他将会像其他传教士一样,被安全地遣送到香港,然后他就可以和弗兰克爷爷一起,晚年天天在尼斯温情的海湾漫步了。但是他带着一个仆人跑了,自从他试图翻越卡瓦格博雪山后,人们就再也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如果他能成功翻越卡瓦格博雪山,他就离印度不远了。或许,他在印度隐居起来了,像那些修炼东方神秘的瑜伽功夫的隐士。按弗兰克爷爷的说法,都伯修士从德国人的战俘营出来后,性格就变得很内向古怪,不然他也不会跑到遥远的西藏去做一个与世隔绝的修士。
德芙娜的叙述让人们感到很沉重。他们想象都伯修士没有结局的旅途以及那随同他一起失踪的神秘珍宝。但是他们发现,面对同样神秘的西藏,他们的想象苍白乏力。自从教会方面将都伯修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后,老弗兰克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胞弟的努力,让德芙娜到遥远的澜沧江峡谷去作高山滑翔或者投资,不过是老弗兰克为了最终证明自己家族成员的荣耀而搞的一种试探。因为传教会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不肯给都伯修士盖棺论定,到今天他连一个殉教的名分都没有。然而不幸的是德芙娜只带回了有关都伯修士失踪前不良行为的传说,人们就更不知道如何对这个半个世纪前自发到西藏传教的修士作出评判了。
那个东方文化的爱好者这时找到了发挥自己学识的机会,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我想令人同情的都伯修士带走的一定是某件珍贵的文物,比如说达赖喇嘛或班禅大活佛用过的法器,或者是某位高僧的舍利。因为在藏族人看来,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圣物。就像我们中的某一位幸运者发掘到耶稣生前的圣物一样。据我所知,传教士们早年在那里还是很受西藏的贵族和官员们欢迎的,十八世纪初,在最先进到拉萨传教的传教士们的努力下,七世达赖喇嘛就和我们的教皇克列门十二世互通书信问候,互送礼物。哦,请想一想那些来自神秘的西藏宗教领袖身边的礼物有多么的珍贵吧!或者,都伯修士带走了大量的黄金?我们知道,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希罗多德时代,欧洲人就认为西藏是一个盛产黄金的地方。可以说欧洲人对西藏的认识最早是从黄金开始的。有一个有趣的传说,在印度以北的地方有一种蚂蚁比狗小,但又比狐狸大,它们在筑穴时,把地下的沙子挖出来,而这些沙子中就饱含了黄金。人们冒着风险驾着骆驼去偷盗这些金沙,因为一旦被那些既凶猛跑得又快的蚂蚁发现,就谁也活不了啦。人们常常只能将公骆驼留下给蚂蚁,骑着剩下的母骆驼飞逃。那可怜的母骆驼还惦记着圈里的小骆驼呢,因此只有它能跑过像风一样奔驰的蚂蚁。哦,请原谅,看我说得太远了。不过,十九世纪后期,印度测量局的英国间谍蒙哥马利上尉确实在西藏的西部发现过正在开采的金矿。”说到黄金,这个东方文化的爱好者眼睛就发亮。
“请问,上帝和黄金、珍宝,哪个更重要?都伯修士是献身圣职的人,难道他到西藏传教仅仅是为了黄金?请你尊重一个为了上帝的荣耀而远走他乡的正派修士!”老弗兰克用手中的银色拐杖猛戳地板,他还没有从往昔纯真年代的美好记忆中回过神来。“我坚信,令人尊敬的都伯修士还活在人间。他就在西藏的某座雪山上,就像刚才德芙娜说的那样,在神奇的西藏,人是可以永生的。如果有必要,我将到西藏去找他。哦,可怜的都伯,请等着我。”
“弗兰克爷爷,你该休息了。”德芙娜小姐说。
9 神话与现实
三年前,独身闯进澜沧江大峡谷的德芙娜并没有给当地人带来更多的惊奇,深感惊讶的倒是这个在世界各地我行我素的闯入者。尤其是当她在藏传佛教气氛浓郁的西藏看见十字架时,她的兴奋与激动不亚于看见了教皇。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堂的时候,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剥核桃,她穿一身黑色的长袍,头上也裹着黑色的包头。那时德芙娜已在西藏旅行两个多月了,藏族人这样的衣着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过这个一身素黑的老人看上去颇有风韵,有某种若隐若现的贵族气质;与终年在地里劳作的妇人不一样,她的皮肤细腻,似乎保养得十分得体。使人想到东方古老的瓷器,虽然年代久远了,但仍然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像大多数康巴地区的藏族人一样,她的五官长得很开很饱满,眼睛和鼻子特别传神。那目光始终是慈爱平和的,带着一股博大无边的爱。她年轻时候一定长得很漂亮,圣母玛丽亚温存和蔼的目光也不过如此,德芙娜想。老人和她一照面,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地拉住了她的手,邀请她到教堂里坐坐。那时德芙娜小姐连简单的藏语都不会,除了堆出一脸的笑容,她不知该怎样感谢对方的盛情。但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老人用略显生疏的拉丁语问:
“姑——娘,你——从哪里——来?”
德芙娜小姐吓了一大跳,仿佛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忽然听到一个外星人跟她讲话。好在她在上中学时学过拉丁语,她激动地拉着老人的手说:“法国,法国。我从法国来!”
“噢,噢,主啊,主。”德芙娜看见老人抬手去抹眼角的眼泪,还不断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她从来没有看见一个老人如此动情地哭过,但是没有一点声音。
这时一个看上去很厚道的中年男子从教堂一侧的屋子中走出来,看见德芙娜后他却有些惊愕。他用藏语和那个老人急速地说了些什么,但是老人只是无声地哽咽,无法回答他的问话。后来他大约猜出来德芙娜是一个旅行者,便帮她放下背上的行囊,请她到屋子里喝酥油茶。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个哭不出声来、但能说拉丁话的老人便是教堂的凯瑟琳修女。在以后的时光中她充当了教堂神父和德芙娜小姐的翻译,德芙娜小姐发现凯瑟琳修女所说的拉丁语陈旧而生涩,很多地方夹杂着一些她不明白的藏语。老人平静下来以后曾告诉她,她的拉丁语是跟当年的外国传教士学的,好多年不说了,她以为已经彻底忘记了呢,但当那天一见到德芙娜时,仿佛是天主的圣意,它们从她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流淌出来了。不过她们之间还是不能流畅自如的交流,比如当德芙娜小姐急切地问起当年在这个教堂传过教的都伯修士的情况时,凯瑟琳老修女便沉默了,像一口古井。而这个教堂的安多德神父却出生在红汉人解放西藏之时,对教堂从前的历史知之甚少。
实际上,促使德芙娜小姐对这个地区流连忘返的并不是这座在西藏还惟一存在着的教堂,而是这里迷人的人文风情。峡谷两岸连绵巨大的山体和天地之间纵向排列的雪山是在传说中生长的令人敬畏的神灵,他们庇护着峡谷里的牛羊、野兽、青稞、麦子、男人、女人以及江边的盐田——当德芙娜小姐深深爱上西藏后,她便学会了用西藏人的眼光来打量那些雪山、江河、玛尼堆和到处飘扬的五彩经幡。受过良好地理学教育、又对人类学深感兴趣的德芙娜小姐发现,这条隐秘的峡谷完全可以作为人类进化历程的教科书。史前造山运动和河流切割的痕迹新鲜而滋润,仿佛创世传说中的世界刚刚在这里完成,而创世的祖先们,还隐匿在那人类永不可及的雪山之巅。山体表层的运动如此剧烈,由山崩和泥石流造成的伤痕处处可见,那些巨大山体的伤口,年年都在流血,年年都在增添新的创伤。头年还在放牧的高山草甸、树林,耕种的坡地,第二年就可能面目全非,甚至不翼而飞。流传在峡谷里的创世歌谣和英雄传奇被人们唱了一代又一代,但是每一代的吟唱者给人们叙说的并不是洪荒年代的历史,而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开初德芙娜听见这些吟唱和传说时,还认为这里的人没有时间概念和历史观,她不知该为他们悲哀还是该赞赏他们的乐观健忘。但是当她在峡谷里几次进出,并呆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后,她发现沧桑演变在这里不是漫长而无声的,而是急迫又形神兼备、山呼海啸般的。在最古老的寺庙里,活佛们坐着最新款的日本丰田越野吉普,喇嘛们身上除了挂着佛珠和护身符外,腰间还别着爱立信手机。神话和现实,在这里实际上就是一对孪生兄弟。
很久以来,噶丹寺的喇嘛们每年春季都有一个向寺庙后一座大山开枪射击的仪式,人们告诉德芙娜小姐说那山下镇压着一头被降伏的野牛,如果不开枪予以威吓,野牛就可能在雨季到来时拱破山体,威胁寺庙的安全。那些射向山体的子弹都是被活佛念经诅咒施加过法力的,即便野牛不惧怕子弹,也得敬畏活佛们的咒语和法力。
“现在他们还向那座大山开枪射击吗?”德芙娜小姐向陪同她参观寺庙的一位县宗教局的干部问道。
“现在寺庙不允许有枪支了,但每当举行这个仪式时,我们会借枪给他们。”
“这么说,你们作为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无神论者,也相信那山体里真有一头野牛吗?”
“不,我们不相信。但是我们尊重藏民族的宗教传统。”干部一本正经地说。
“就像你们并不信仰上帝,但也允许一些藏族人信仰天主教一样。但它可不是这里的传统。”
“是的,尽管那是帝国主义侵略我们的产物。”干部忽然想到德芙娜小姐也是一个来自帝国主义国家的人,现在他们正需要她的投资和帮助,就聪明地打了个比喻,“好比一个私生子,虽然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不太合乎道德常理,但他也有生存的权利。对不?在文明社会里,我们还应该给予他更多的关爱。”
德芙娜小姐争辩道:“尊敬的先生,我不同意你的比喻,但是我赞赏你们给予教民们生存的权利。”
“你会看到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还打算拨款重修教堂呢。”
这样的答复让德芙娜小姐感到很惊奇。在她来中国前,她从西方的媒体上读到过许多在共产党中国的教堂因无人信教而关门或被封闭的报道。现在连西藏的教堂都要重建,那真是比上帝的福音还要令人感到欣慰的事。
其实这个峡谷中的教堂并没有多少西式教堂建筑风格的特征,它不过是一座土木结构的简陋大房子,与其说是一座教堂,不如说是一座大仓库。它有一个前院和一个广阔的后院,那里种有一些蔬菜和玉米,还有一个约两百多平方米的葡萄园。教堂内部的陈设却可以和欧洲的任何一座乡村教堂媲美,人们对待上帝的态度是虔诚和正规的,无论是神父布道的祭台还是信徒的忏悔室,无论是彩绘的耶稣像和泥塑的圣母像、圣约瑟像,以及两侧墙上悬挂的耶稣受难时的“十四苦路”图,都让人感到在上帝的世界里,不论是哪一种民族,人们对他的尊崇是一样的。教堂的安多德神父说,从前教堂四周还绘有许多宗教壁画,但是文化大革命时都被毁了。德芙娜问是谁干的,安多德神父犹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当年捣毁教堂的人,我是其中之一。”
德芙娜惊讶地问:“为什么?”
安神父羞愧地说:“你不用问了,那是一个灵魂堕落的时代。”
德芙娜小姐感到,这个地方有很多的秘密,如果她能搞清其中的一两个,那么她会让全欧洲大开眼界。历史的真相正在被时间所遗忘,动人的人生命运也正在被现代社会的喧嚣所湮没,天地间曾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情超过任何一个最聪明的脑袋瓜的想象。了解这些秘密的难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对他人来讲,本身就是一个秘密。
教堂所在的村庄位于澜沧江峡谷的东岸,被称为右盐田,据说是在这个世纪初由外国传教士带领藏族人开辟出来的;同在东岸与右盐田隔着一条山涧的山梁上生活着当地的少数民族——纳西族,他们的村庄叫左盐田。正如右盐田的藏族人过去因为信仰被迫迁到澜沧江东岸一样,峡谷里的纳西人也是从地势相对平缓的西岸迁过来的,只不过并不是为了信仰,而是因为盐。
多年以来,澜沧江深处的这段峡谷以产盐而闻名于藏东地区,因此人们称这个地方为盐田。在苦寒贫瘠的高山峡谷地区,盐是珍贵的,它是男人力气的源泉,是女人乳汁的催化剂。峡谷里耕地太少,许多地方连一只盛满水的木桶都不能平放,更多的地方连在山崖上奔走如飞的岩羊也不能立足。但正是因为有了盐,人们才能够在这块土地上繁衍。同时,二十世纪在这条峡谷中演绎的林林总总的爱情故事和大大小小的战争,也都和盐有过关系。就像盐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料一样,它也让一段乏味的历史有滋有味。
比起藏东南的其他地方来说,盐田县是一个相对富裕的地区,它既拥有澜沧江湿热河谷地带比较平缓的坡地,又拥有大自然恩赐的盐井。那些常年从地底冒出盐卤水的井穴就位于澜沧江边,现在人们已经无从考证是谁最先发现井穴里的泉水就是大峡谷里的子民世世代代的财富、梦想、以及家族繁衍的力量之源。一则流传了很多代人的传说直到今天还经常被人们提及。几百年前当野贡土司告诉迁徙而来的纳西人不得在牦牛行走的地方开地时,纳西人把眼睛望向了天空,可是天空已被藏族人的神灵住满,然后他们又把祈求的目光投向了纳西民族的自然之神“署”,东巴经书告诉纳西人,“署”和纳西人的祖先从前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在宇宙间纳西人的祖先控制了农耕和畜牧,“署”则主宰了大自然中的一切。“署”用一根棍子在澜沧江边戳了几个坑,说:
“那里有你们的财富,有你们的子孙万代。”
于是含有生命力量的盐卤水就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了。但是纳西先祖们发现他们无法把盐和水分开,江中的鱼尚可以靠人的力量用网捞起,分离出水中的盐则需要神灵的指引。一个勤奋的东巴祭司在树皮纸上书写这一段历史时,发现滴落在树皮纸上的汗水晾干后结晶出了盐粒。那绝对是“署”神对他的启示,没有比自然之神更智慧的神祇了。
神祇的启示就像黑夜里天空中的闪电,一瞬间照亮大地上的万物,点燃人们智慧的火花。澜沧江岸没有平地,于是人们就在江岸的坡地或悬崖上用圆木搭起一座座像吊脚楼一样的平台,用山上的黏土将平台夯实抹平,然后把从井穴里背上来的盐水倒进平台里,这就是澜沧江峡谷独特的盐田。它利用峡谷里干燥的大风和高原火辣明亮的太阳,将盐水中的水分蒸发干,田里留下的就是结晶的盐了。在没有化学工业的时代,人们将盐和水分离依靠的是火,而在澜沧江峡谷里崇尚自然神灵的纳西人首先想到的是公正无私的太阳。
盐带来了有限的商业繁荣,藏东地区崇山峻岭中的马帮驿道嗅着盐的味道蜿蜒延伸而来,很早以前这里就成了汉地到藏区的咽喉之地。过去那些精明的汉族人、白族人、甚至纳西人,将从汉地贩来的丝绸、茶叶、布匹、红糖等物品,驮在马背上,组成一队队的马帮,雇佣能吃苦又能爬雪山的藏族人为他们赶马,从这里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雪山垭口,走两个月的路程就可到拉萨,再走一个月的路程便可到印度,然后他们又把印度的香料、藏区的药材等驮回汉地。这样一个来回,一般要一年的时间,在没有公路的时代,马帮是这个地区惟一的运输工具,也是这里的人们没有被世界所遗忘的证明。要是没有成群结队的马帮往来,山外世界改朝换代无数次了,也跟这里的人们没有一点关系。
德芙娜小姐曾经跟着贩盐的短途马帮在澜沧江峡谷的古驿道上走过一段,驿道的石板上还残留着碗口大的马蹄印,马儿们步步都踩在这些古老的蹄印上,一步也不会错。在驿道上行走时,给人的感觉就像这儿的时光永远不会流逝。德芙娜在日记中曾写道:“历史的足迹完好地保留在隐秘的大地上,清晰而神奇。但是却没有人知道。”
10 转世灵童
左盐田由于是一个马帮的驿站,因此它就比右盐田繁华得多,加之纳西人向来善于经商,右盐田的藏族人即便是要买一节电池,也得绕过两个盐田间的那条深谷,到左盐田去买。这年麦收过后,右盐田的村民保罗带儿子罗伊思到左盐田赶集。父子俩中午时到一家川菜馆吃午饭。保罗认为那些四川人的菜做得不错,这几年大批的四川人、云南人、或者不知道是汉地哪个地方的人涌到了左盐田,他们带来了许多新奇的东西和越来越便宜、但却越来越不耐用的百货到藏区来。从大彩电到马掌。就说马掌吧,保罗刚在一家店铺里买了一副。从前一副马掌走一趟印度或者拉萨回来都还是好好的,而现在不会超过半年工夫,马掌就磨得只剩一张纸那么薄了。连生铁都不耐用了,这个世界上惟一值得信任的就只有天主了。保罗想。
餐馆里进来了几个老喇嘛,年龄大约都在七十岁以上,却人人目光炯炯,精神矍铄。他们在保罗的桌子一侧坐下,一人要了一大碗面条。那个开餐馆的小个子四川老板已经会说藏话,据说他讨了一个康巴女人做老婆。保罗听他问喇嘛们面里要不要加一点肉酱,但喇嘛们说来一碗酥油茶就可以了。
他们拿出了自己背囊里的木茶碗,一字排开放在桌子上,等待四川老板来倒酥油茶。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喇嘛眼睛不断往保罗这边瞄,保罗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向另一侧扭去,因为他怕他们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小的银色十字架。上帝的福音即便已经在峡谷里传播了近一百年了,但是一个藏族基督徒还是对那些曾带给过他们惨痛教训的喇嘛心有余悸。在这些藏族人时刻都要顶礼尊崇的上师面前,信仰天主教的保罗惟有敬而远之。
“那是我的碗,你还给我。”保罗听见他儿子说。
他转过身来,发现他儿子罗伊斯用手指着那个最年长的老喇嘛面前的酥油茶碗说。喇嘛们的木茶碗总是很考究,镶银包金,做工精细,看上去价值无比,像一件圣物。
“别乱说,罗伊斯。”保罗忙按下了儿子伸出去的手。
四个老喇嘛也惊愕不已,从他们的惊愕中可以看出某种按捺不住的激动与狂喜,尽管他们人人显得庄重威严。
“孩子,你说是你的,你就过来拿去。”那个老喇嘛和蔼地说。在保罗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罗伊斯像条鱼一样就从他手臂中滑出去了,他落落大方地走到了喇嘛们中间,拿起了他说是自己的那只茶碗,顺势就坐到了那个老喇嘛的腿上,像跟自己的老外公一样熟稔。
老喇嘛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他将罗伊斯紧紧地搂住,又从行囊里掏出七八串佛珠,问:“找找看,这里面有没有你的东西。”
“罗伊斯,你给我回来!”保罗想过去抱他,但是其余几个喇嘛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住了他。
罗伊斯挑了一串看上去很陈旧的佛珠,用一个大人的口气说:“哦呀呀,我找了它好长时间了,原来在你们这里!”这是保罗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儿子用如此清晰准确的话语说话,听起来陌生无比。这个孩子到三岁时才能说一些简单的藏语词汇。直到这个中午以前,保罗还在来左盐田的路上纠正儿子略显结巴的发音。
那个老喇嘛忽然就老泪纵横起来,他把罗伊斯放在凳子上,弓箭之下。可是你看看吧,现在喇嘛们把彼得的重孙扛在肩膀上,还要立他为活佛。上帝啊,安多德神父也不知道该怎么祷告了。
在这个多种民族杂居,多种宗教并存的环境中,安多德神父其实更知道尊重对方信仰的重要,没有这个前提,他们就没有和平与安宁。政府的宗教管理部门每次召集寺庙的活佛、堪布、住持们和安神父一起开会时,反复强调的也是这个问题。好在安神父现在已经和噶丹寺的大活佛六世让迥活佛成了好朋友,他们作为各自不同宗教的代表,同为自治区的政协委员,在地方上享有极高的政治待遇。他们经常一同去拉萨开会,小组讨论也在一起,有几次甚至还被安排住在同一个房间。到了晚上,神父和活佛都要作祷告时,那真是一个有趣的时刻,一个拿出《圣经》摆在面前,另一个则翻开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两个神界的代言人用同一种语言祈祷不同的神灵,求他们给予众生的护佑。让迥活佛是一个学问渊博、待人随和的高僧,他比安神父年长三十来岁,都可以当他的父亲了。作为西藏宗教界惟一的天主教神父,每次开会时官员们都要让安多德神父第一个发言,但安神父总是说,藏传佛教是西藏宗教界的大哥,让迥活佛也是我的父辈。我们先听前辈讲讲吧。
正如安神父所料,傍晚时分,让迥活佛在县宗教局官员陪同下来到了教堂,老活佛一见到安神父就说:“神父,我是来恭喜你们的。”
安神父谦逊地说:“活佛,值得恭喜的是你们。”
县宗教局的王局长问安神父:“这么说你们承认了那个转世灵童了?”
神父反问道:“你们的意见呢?”
局长说:“我们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情。它体现了宗教的团结,再说,被寻找到的活佛前世是云南藏区的,我们也要和邻省搞好关系么。”
神父说:“但是孩子的父亲思想有顾虑,他怕……”
让迥活佛打断了神父的话,“这有什么可顾虑的,藏族人家几辈人到圣城拉萨磕长头进香,也请不来一个活佛。神父,有众生便有活佛,无众生便无活佛。众生要脱离苦海,佛就要显化身来引渡众生。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峡谷里的彩虹了。这是神灵的旨意啊。”
“据我所知,你们还会找几个具备相似条件的孩子作候选的。”神父说。
“没有这个可能了,罗伊斯已是无可非议的人选。他们在孩子的左手臂上发现了一个酷似六字真言第一个字母‘崦’的胎记,而九世松觉活佛在同样的部位上也有这样的印记。你说神不神奇?”宗教局的王局长天天和宗教界的人士打交道,自己也有点人神不分了。但原则他是要坚持的,那就是一定要顾全大局,让过去这个地方两种曾经是冤家的宗教不再发生什么纠纷,让他们和睦共存。这是他的职责。
“这么说,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不属于耶稣基督,而是你们的人?”神父有些疑惑地问让迥活佛。
让迥活佛笑了,“不仅是我们的人,而且是我们的活佛。我们的宗教是最宽容的,我的前世是藏族人,可我是一个纳西人。你应该知道,当我被认作五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时,藏族人还正在和信仰东巴教的纳西人打仗呢。哦呀,那战火打得连卡瓦格博雪山神都躲得远远的了。可转世灵童在纳西人的村庄里一寻找出来,战争马上就平息啦。神父,你的信徒为我们的宗教积了大德,我们要好好感谢你们呢。人家云南那边已经在准备丰厚的礼物,来迎请十世松觉活佛了。”
一个平凡的孩子被认定为转世灵童之后,对他神性的塑造就开始了,他再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有关他的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在人们看来,都带有种种神奇迹象,它们或许和前世的生命遗传相连,或许和佛祖广阔无边的佛缘和法力有关。而这种力量常常是超自然的,不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俗人可以轻易看见的。比如有人回忆说保罗的妻子玛利亚在怀罗伊斯时,曾去乡卫生院做检查,一个陌生的老喇嘛忽然就冲着玛利亚叩起了长头;而另一则传说则神秘地描述了罗伊斯出生时天上的景象,卡瓦格博雪山顶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光环,直到婴儿第一声啼哭从产房里传出来时,那道光环才缓缓消失。还有人回忆说罗伊斯受洗礼那天大哭不已,分明是在拒绝耶稣基督的圣宠。在这片土地上,传说就是现实,至少也是被艺术化了的现实。人人都是神灵世界的作家和诗人,这份才能与生俱来,与秘境一般的大地有关。
安多德神父被这些神乎其神、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所左右,同时也面临来自宗教管理部门和佛教寺庙的喇嘛们的压力。他已经被召到县上、地区的有关部门开过几次会了,他们劝他顾全大局,活佛转世到一个信仰天主教的藏民家庭,在当今这个时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也是一件大好事。政府不干涉人们的信仰,人人都有选择自己信仰什么的自由。神父,请想一想从前吧,现在的信徒们是多么的幸运。说到信徒的幸运,安神父就再也无话可讲了。自有教堂以来,没有哪个年代像今天这样祥和宁静,教堂再不用担心被捣毁,教友出门也不会受到佛教信徒的歧视甚至追杀。这不是天主的恩宠,而是人们终于学会了如何在一片狭窄的峡谷中和睦相处。
安多德神父后来把自己关在教堂内反省了三天,面对耶稣基督他准备把所有的罪与罚都担当起来。他对耶稣说,全能的主,现在已不是靠辩论和战斗就能捍卫你的荣耀的时代啦。在圣城耶路撒冷,在伯利恒,伊斯兰教徒和犹太教徒还在互相扔石块,投催泪弹,甚至舞刀动枪。但这里是西藏,我们需要和平的生活。仁慈宽容的主,我要放弃了。你的一只羔羊将要被他们培养成为一个活佛,一个信奉另一种宗教的人们尊贵的神。但愿这也是你的光荣。
神父后来对保罗夫妇说,他已在天主面前为他们赎过罪了,仁慈的天主赦免了我们的罪。保罗,尽管我们有自己的信仰,但喇嘛们现在不是敌人了,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怎么能做得罪朋友的事呢?保罗,如果你和喇嘛们握手,主会为你感到荣耀的,人家也会更尊重我们。我主耶稣说,“人因先知的名接待先知,必获先知所得的赏赐;人因义人的名接待义人,必得义人所得的赏赐。”
保罗沮丧地说:“神父,我听你的,我也听天主的。可是把罗伊斯送去当活佛,我做不到。”
神父把保罗领到教堂厢房的平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右盐田的村舍和前方的峡谷,神父指着前方说:“保罗,你看到了什么?”
保罗说:“我看到了村庄、峡谷,还有卡瓦格博雪山的顶。”
“你再往上看呢?”
“上面是一片天呢,神父。”
“是啊,多么狭小的一片天,像放牧人的帐篷裂开了一条线。保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保罗不说话了,神情变得很凝重。神父想保罗是个聪明人。
11 教堂的地道
吃晚饭的时候,神父留保罗在教堂里吃饭,但是他们发现凯瑟琳修女没有来。神父去她的寝室叫她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这让神父感到好生奇怪,他仿佛听见凯瑟琳修女说:“忏悔室。椅子。神父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明白啦,我会找到的。”
神父想,凯瑟琳奶奶又在梦中跟阴间的亡友说话了。他多次听见她跟已经故亡了六十多年的丈夫对话,一问一答的,仿佛那个冤死鬼就在她身边似的。一次她甚至通过询问自己的亡夫找到了已丢失多年的一只手镯。他明确告诉她,那只手镯掉在左盐田的纳西人和玉珍家了,民国三十五年的冬天,你到你的表姐和玉珍家做针线活,顺手把手镯取下来放在一个篾篓里,后来忘了带走,然后这个篾篓又被和玉珍瞎眼的父亲扔到了柴堆上。民国三十九年春天土匪火烧左盐田时,和玉珍家的柴堆也给一把火烧了,但那只玉手镯是烧不坏的,它就埋在灰烬下。这样的故事如果凯瑟琳修女说说也就罢,谁也不会当真。可她真的请安神父在和玉珍家老房子的柴堆下面约一尺深的土中,把那只手镯挖出来了。这让安神父不得不相信,只有活到她这样年纪的老人,才有权利在阴间和阳世来回奔忙。
“凯瑟琳奶奶,吃饭了。”神父推门进去。
令神父惊讶的是凯瑟琳奶奶就站在门后面,她一把拽住神父的手说:“来,我带你去找一样东西。”
神父说:“奶奶,不着急的,我们先吃饭好吗?”
“我知道教堂的宝贝藏在哪里了,他们刚刚告诉了我。”她拉着神父就往外走,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什么宝贝?谁告诉你了?”可怜的凯瑟琳奶奶,她又活糊涂了。神父悲悯地看着她。
“来吧来吧,宝贝在忏悔室里。神父,难道你忘了,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要找的那些宝贝。”
神父伤感的回忆就像幻灯片一样地被展现出来。自解放以来,峡谷里的人们一直都在传说,那个最后被赶走的外国传教士沙利士神父留下了一批金银财宝藏在教堂里。说得最神乎其神的是有一尊纯金铸造的外国裸体女人像,它有真人般大小,眼睛是用西藏最名贵的宝石镶嵌的,而里通外国的发报机就藏在裸体女人的肚子里,天线可以从耳朵里拉出,发报键钮则镶在其牙齿上。那时人们贫乏枯燥的想像力被更加贫乏枯燥的报纸广播大字报一煽动,变得像一个顽皮孩子样的倔犟、像脱缰烈马样的疯狂。在阶级斗争天天都要讲的年代里,外国人的教堂很容易跟特务活动联系在一起,这是连一个小学生都可能会做出的逻辑推断。
神父看到凯瑟琳奶奶一脸严肃,生怕她的血压因为太激动又升上来了。为防不测,他把保罗叫上,两人随着凯瑟琳奶奶进了教堂,直奔忏悔室。这个房间就在教堂内大门的左侧,由于教堂可利用的房子少,多年以来,神父的告解室同时也兼作教堂里的库房,一些农具什么的都堆在这里面,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盛粮食的柜子,里面堆满了今年刚收回来的麦子。因此,忏悔室里弥漫着新麦的清香。安神父就是在这乡村气息十足的告解室里听自己的信徒们的忏悔。
现在忏悔室里真正保留下来的旧时代的东西,就是神父听信徒忏悔时坐的那把椅子了,它很高很笨重,以便于隔板外跪着忏悔的信徒与里面的神父交谈。这把椅子在文革中躲过了一劫,大约是因为它太不起眼了。
凯瑟琳奶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把它挪开。”
保罗看着神父,神父对他挤挤眼睛:“就挪开它吧。不然凯瑟琳奶奶今晚不会吃饭的。”神父虽然在教堂里的权力至高无上,但他相当尊重老修女凯瑟琳,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他都听她的。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张老椅子挪开了,凯瑟琳奶奶跪在地上,用手在木地板上东拍拍西拍拍,像个寻宝的探险家。地板在她的拍打下发出“噗噗”的闷响,这沉闷的声音证明,地板下面没有空。没有暗室,也没有地道。这样的探寻安多德神父在当红卫兵时早就做过了,而且比凯瑟琳奶奶做得仔细、认真得多。那时,谁不想为革命立上头功呀。
“我们走吧,酥油茶都凉了。”神父说。
“他告诉我就在椅子的地板下面呀。”凯瑟琳奶奶自顾自地说。
神父稳住笑,问:“凯瑟琳奶奶,谁告诉你了?”
“沙利士神父,他刚才跟我讲的。”凯瑟琳奶奶说得非常肯定。
“在梦中告诉你的吧,他离开我们这里已经快五十年了。”保罗没好气地说。
“不对,他在我耳边说的。过去的事情,你们年轻人不懂。”
凯瑟琳奶奶显然生气了,她在忏悔室里像一个梦游的老人一般捣腾,神父和保罗袖手站在一边,时不时地上前帮她一把。当一个老人家在做属于他们的游戏时,也跟一个孩子做游戏差不多,旁边的人只有耐心地等待这场游戏结束。没有办法,谁都有老糊涂的那一天。
“主啊,我想起来了!”凯瑟琳奶奶大叫一声,“从前那张椅子不在这个位置上,它是放在这里的。”她指着那个巨大的粮食柜说。
“凯瑟琳奶奶,今晚你究竟要干什么呢?”保罗没好气地问。
“把粮食柜搬开,我给你们看沙利士神父的东西。”她语气坚定地说。
在安多德神父印象中,这个巨大的粮食柜自他记事起就放那儿了。如果凯瑟琳奶奶坚持要搬开这个柜子的话,单是腾空那些新打下来的麦子,他和保罗大概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
但是仿佛上帝在暗中指示他,安多德神父不再怀疑凯瑟琳奶奶似梦非梦的行为了。他找来一把铲子,脱了外衣甩开膀子干起来,保罗尽管一肚子的气,但在神父和凯瑟琳奶奶面前,他没有发脾气的资格,只有嘟着嘴跟着神父一起干。
到他们终于把粮食柜挪开,已是夜里十二点了。这正是发现一桩秘密最合理的时间,教堂外的风声吹送出神秘的声响,仿佛无数根鞭子,抽打着人们的恐惧心理。凯瑟琳修女不再拍打地板以探虚实,指着一块已经发黑的地板对保罗说:“把它撬开。”
保罗几乎没有使什么力,那地板就像是急于要将埋藏近半个世纪的秘密公诸于众,自己就跳开了。啊,下面果真有名堂呢。他们看到一个已生锈的圆铁环和一把古老的铜锁,锁上一层厚厚的铜绿。
“主啊,求你告诉我们,谁会有钥匙呢?”神父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砸烂它!”凯瑟琳奶奶像一个现场总指挥,神父从来没有见到她做事这样果断利落过。
保罗一铲就将锁砸开了。现在,教堂的秘密就在眼前。
一块活动的木板被掀开了,他们看到了一个黑黑的地道,有一道狭窄的台阶延伸下去。一股古老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神父惊叹道:“真是奇怪,当年红卫兵闹得那么厉害,也没有找到这个地道。保罗,去找把电筒来。”
保罗拿来电筒时,牙齿磕得像冰雹打在铁锅上。神父问:“你怎么了?”保罗说:“神父,下面、下面会不会……会不会有死人?”
凯瑟琳奶奶顶了他一句,“我是死过多少次的人了,你怕不怕我?”尽管保罗不怕凯瑟琳奶奶,但他还是留在了上面。
神父搀扶着凯瑟琳修女下去了,地道的台阶并不长,大约只有十来级,然后转了一个弯,就是一间约七八平方米的地下室。它大约有两米多高,里面并不潮湿,安神父发现墙的四周都是岩壁,可以想见当初凿这个地下室时是很费了一些功夫的。他们在里面只看到了一张木桌,上面放有一个大铁箱,旁边有一盏已经锈坏了的风灯。安多德神父用电筒四处照了照,除了冰冷的岩壁,再没有令人激动的东西。
安神父叫保罗下来和他一起把那只大铁箱费力地抬上去。他想,要是二十多年前发现这个秘密,教民们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呢?那时人们一直认为,教堂是相当有钱的,传教士们在这里传教了几十年,掠夺了西藏多少财富啊;峡谷里发生第一次教案后,清政府赔了三十万两白银。想想吧,传教士们有多少钱。
铁箱子打开后,也许所有的人都要失望。安神父只发现一捆用厚厚的防潮油纸——现在已经见不到这种油纸了——包裹了好几层的纸包,还用棉线捆扎得紧紧的,那么长的岁月流逝过去了,安神父还能通过这紧扎的棉线感受到当年那个藏匿者的细心和缜密,哪怕是打一个小结,似乎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小心地打开了纸包。上帝啊,原来是两大摞书稿。一摞是纳西人的东巴象形文经书,大约有近千册。和经书在一起的还有一本用外文写的书稿,里面夹杂有许多东巴文字,安神父推测这大约是外国神父研究东巴象形文字的一部手稿。政府这几年到处在收集整理这些据说很有价值的东巴经书,说是世界文字史上的活化石。另一摞手稿是用藏文写的,虽然没有东巴经书那么厚,但捧在手上却沉甸甸的,仿佛捧着一段沉重的岁月。
安神父这时感到了某种神圣和庄严,就像要见证一桩神奇的奥迹那样,他不知道今晚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他也不知道一旦他打开这些尘封了近半个世纪的手稿后,是不是就意味着峡谷里曾经流传了许多年、许多代人的传说和秘密,包括他这个教民世家的秘密,就会真相大白了。
他翻开了那摞藏文手稿,第一页的标题是:
“世纪初教会在西藏的传教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