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你用这座江山来雪耻,而我要拿它祭奠她的亡魂
林人客栈。
这个不起眼的小店当,就像一只被遗忘的柜子,搁在京城的西北角落里,布满灰尘,无人问津。
荒废至此,自然也无人留意每逢黄昏日落时,总有一名白纱蒙面的女子会踏入这里。
“贾姑娘,您又来了。”
店家懒洋洋地在门口打坐,他已是闭门谢客,这个店全仗着每月初甄浮嫣打赏的一锭黄金度日。
“…………………”
甄浮嫣不理会,径直上了楼。
“屋子里有客人……”店家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唯唯诺诺地说:“他一来便直奔楼上,小的拦不住……”
“……………”甄浮嫣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霎时,她如同花蕊上搁浅了一只锋芒毕露的刺蜂。
“那位公子面相实在凶恶,虽说是断了一条臂,但功夫着实是可见一斑,所以小的也不好拦下来……”
“他可有说姓甚名谁?”
甄浮嫣一时也想不起这号人,随口问了句,不由得店家作回答,她便提着裙匆匆地上了楼。
她推开门。
“嘎——吱——”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从里边传来幽幽的低声,雨后氤氲的水雾灌满了屋子,逆着光,甄浮嫣看不清那个人的脸色。
“你是何人?”她冷着脸问道,不由得又将面纱遮了遮。
“我不是人。”他徐徐地站起来走向她:“我只是一个游荡在这世上的孤魂野鬼,而今来索命的。”
“你把祈修怎么了?!”
甄浮嫣怔了怔,猛地回过神,飞地冲过去推开他,直奔一脸浑噩地坐在床沿边的宫祈修。
“嫣……”
宫祈修孩童似地扎进甄浮嫣怀里,尽管试遍了最厉害的药石,他话说得仍不利索。
这个“嫣”字,她用了整月余的时间来教他,这其中百般滋味,甄浮嫣一点没少尝到。
“你到底是谁?!”她别过头,狠狠地甩话:“在此装神弄鬼作甚?!”
“当年花朝节,我有幸耳闻王妃的琴音,偶如珠落玉盘,复似雨声嘈嘈切切,似空中幻影般飘飘渺渺,余音绕梁,又似高山流水,往来拂去,奔腾不息。”那人微仰着头,颇为陶醉:“可惜……物是人非,眼下这境况,王妃恐怕再不能弹出那样的琴声了。”
“…………”甄浮嫣裸白的唇战栗着、颤抖着,一时半会,无语凝噎,那年春风十里,正是她初见他的时候啊。
“修王沦落至这般,王妃就不想讨个公道吗?”
“呵!说得轻巧,难不成你是来替天行道的吗?”
“老天无眼,不值得我替它成事!”那人的语气愈发地难掩愤慨,甚至气得连肩都颤着,空荡荡的长袖耷拉着愈发地无神。他顿了顿,压低了声:“但若是与修王、王妃谋略,我倒十分乐意效犬马之劳。”
“哼。”甄浮嫣不禁嗤之以鼻:“你莫要以为夹着尾巴,我便不识你是条没安好心的黄鼠狼!”
“如此看来,王妃是当真记不得我?也是,如我一介罪人,不过被扫出门的一只跳蚤,人人自危,避之不及,谈何记得。”
他穿过缭绕的氤氲水雾,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忽地闪现在她面前。
“墨……秦……”
甄浮嫣迟疑半晌,脑袋嗡嗡地作响,嘴巴里断续地蹦出这个名。
那年花朝节前,甄父为让她得到更好的训练,不辞万难,辗转反复,方才将甄浮嫣送至宫里头琴技最为精湛的乐师前。
那个人就是墨秦——罪臣之后,但琴艺首屈一指,无可比拟。师从墨秦,这也是后来甄浮嫣在花朝以一曲《桃花扇》惊艳众人的缘故。
“你不是被……”甄浮嫣怔了怔,忽而回过神,轻蔑地说道:“原是你回来了,我还当是谁——方才你说愿为修王效劳,此话怎讲?”
“我有一味药石,可医治修王病症,不出三月,即可痊愈。”墨秦指了指宫祈修:“他日,修王荣登大典也未尝不可知。”
“那你呢?”甄浮嫣克制地将心底里不断涌出的欢喜压下去,佯装做不屑地说:“你所求为何?”
“王妃但可先不必问我。”
“药呢?”
“药在此。”他从袖里取出一片包扎严实的袋装,她伸出手去取,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只要王妃有心,我即刻将药奉上。”
“你说吧。”她别过头淡淡地说。
残破的朱窗外,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挂在天空上,一行星星点点的飞鸟穿过桥,消失在边际。
春天到了啊,这无望的岁月也是时候翻篇了不是吗?
“你们用这座江山来雪耻,而我只不过想用它来祭奠她的亡灵。”他仰头望着那到虹,隐隐地叹口气:“老贼已死,我能为她做的也不过如此了。”
“你说的是容妃?”她望着他极落寞的背影,不由得低沉到尘埃:“你可知……她走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转过身,深邃的眉眼拧成一块:“她死了,她是被那座城困死的!那里的每条路、每块砖都是罪恶的,它们都不让她呼吸,不让她活下去!”
“你要报仇,这和助修王登基有何关联?”甄浮嫣看着墨秦,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究竟想作甚?修王他不是傀儡,我更加不会是。”
“老贼将皇位传给了第九子,而我偏要把他的遗愿撕个粉碎,让他至九泉都不得以闭眼!”
“这……便是你的目的?”
她不可置信地问。
“是!”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甄浮嫣拉了拉宫祈修的袖口,她搀扶着他站起来:“如若事成,我可许你荣华富贵享治不尽。”
“墨秦又岂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想当年,我墨家叱咤风云,无上尊荣,何等威风,又什么没见过、用过。今日我站在这里,无非为容芷讨个公道罢了!”他将药包递给她:“拿去吧,每日半包,融水服用。我每隔三日便来送药。”
“这是什么药?”
甄浮嫣接着药,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墨秦。
“这是能治病的药。”
墨秦头也不回地走了,一抹不着痕迹的笑容缓缓地爬上他嘴角。
这的确是医人的药石没错,但也有着极大的成瘾性,久而久之,刮骨放血,亦不能戒除。病人食用无异于饮鸩止渴。
他不仅要“老贼”死不瞑目,还要让他的子孙反目成仇、自相残杀,让他的江山社稷给她陪葬。
“不…………吃!……不……”
宫祈修挣开甄浮嫣,冲到窗沿下团坐着,摇头晃脑,喃喃自语。
烟雨笼罩着他瘦削的身躯,如同一位拥抱着孩子的母亲。
“祈修,我知道你不信他……”甄浮嫣幽幽地叹息道:“但你要相信我——我只为你好,别的我全不顾。”
她抬手将白色的药粉洒在杯中,又端起青花瓷的细颈壶将水冲进去,溅出来的热水烫到她如白藕般的手腕。
她不觉着疼,反而欢喜。
她欢喜得掉泪。
“祈修,我们喝了药,就什么都好了,坏日子它总会熬过去的。”
“祈修,我在,我都在,你别怕——你看,彩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