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云想衣裳花想容,而我在想你
一场湿漉漉的春雨来得匆忙,去得也利落,深红的宫墙如斑驳了漆色的老旧壳儿,关不住那拼了命往外头生长的桃红李白、枝繁叶茂。这宫里的季节似乎比宫外要更替得更早些,总格外地容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连深宫里的人心都轻易就变了。
十里长廊,峰回路转,鲤池里的橘红的、金黄的、浅白的鲤鱼浅浅地拨开绿浮,轻轻地摆着尾躲到了石缝里,一阵和风绵绵地吹开水面的涟漪,好比生长在池中的水中花。司徒蜓提着裙摆从鲤池边一路跑过来,脖颈上佩着的金玉如意锁在风中零零地起舞。她身后紧跟着一名身穿粉紫色短罩衫千层罗带裙的婢女。
“紫鸢,快点快点!你这般慢腾腾的,等到芳华殿连太阳都下山了。”司徒蜓停驻在嫩绿柳枝下,催促着那名为紫鸢的婢女。轻软而细长的柳枝儿,柔柔地耷拉在水面上,如蜻蜓点水般地晕染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圆圈。
“小姐…….”紫鸢如西柳般耷拉着,两鬓渗出微微的细汗珠:“小姐慢着些,若不小心摔着自个儿,那老爷又得罚紫鸢不可了。”
“我可是跟着纪师傅练过的,哪里有那么容易能受伤?”司徒蜓一脸的小傲娇,她口中的纪师傅便是她父亲从一众精武人士中选拔出来的,为的就是教给这颗掌上明珠些防身的功夫底子。
镜王这个女儿,模样倒生得是个美人胚子,但骨子里没一丁点少女的明艳——周岁抓阄选的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文房四宝,倒是趔趔趄趄地走到她父亲身边,咿咿呀呀地要那把削铁如泥的玄铁剑;六岁那年爬过了镜王府里最高的老树;八岁那年驯服了京城里最烈的骏马;十二岁那年便拉得开弓箭,御术了得。
“这场雨刚刚停,地面儿可滑着呢。”紫鸢沮丧地说道。
“那你可仔细着自个儿,莫要摔……”司徒蜓话还没落音,一脚就从那湿漉漉的花岗石上踩空了,柳下成荫的土壤格外潮湿些,她明亮的黄裾裙瞬间沾上了一大片浊泥。
司徒蜓看了看紫鸢,紫鸢也目瞪口呆地望着司徒蜓,柳丛中的花雀扑闪着飞远了。
“小姐……”紫鸢的神情极为错综,赶忙地将司徒蜓搀起来,幽幽地唤道。
“紫鸢你真是好口气,一说便中了。”司徒蜓理了理裙摆,漫不经心道:“这地儿果然是滑得很。待我去姐姐那处换过身衣裳便是了,父亲那么忙,未必注意我。”
“那小姐这下可摔着哪儿了?”
“我的身子骨比这块破地儿可硬朗些,谁磕着谁还没准呢。”司徒蜓拍了拍胸脯,一副大气凛然的模样。其实这话也不假,平日里纪师傅总说她是铁打的性子。正说着,只听得不远处那亭落里传来几番奚笑声,一名悠然把玩着白折扇的男子大笑着,穿着深蔚蓝绣祥云的衣袍,腰间系一块黄金穗的白玉宫牌,旁边跟从着一名穿玄色锦华衣、斜背着两把七尺鱼肠剑的侍卫。那侍卫紧抿着唇,不苟言笑,眉如剑锋。
司徒蜓哪受得这般气,三五步冲到宫祈佑面前,横眉冷对,杏眼嗔圆,煞是娇纵。宫祈佑这才停下来,慢悠悠地将手里的山水图折扇子收拢起来。
“你在笑什么?”司徒蜓气纠纠地质问道。
“我笑我所见之笑事。”宫祈佑不紧不慢地回答她。、
“那你都看见了什么?”
“我都看见了。”
“你这般冲撞,可知我是谁?”
“镜王府司徒大人之女,平安郡主——那你又可知我是谁?”宫祈佑用折扇轻轻点了点司徒蜓的额心。
“原来是你啊,佑王殿下。”司徒蜓睥睨着宫祈佑腰间的宫牌,圆溜溜的眼睛里仿佛住了些灵动的鱼:“十年前,我同佑王殿下尚有一面之缘,那会儿还觉着你甚是与人为善,如今怎地就这般刻薄呢?”
“佑王殿下….紫鸢见过佑王殿下,我家小姐冲撞了您,还请您莫要怪罪了。若给老爷知道了,只怕我家小姐免不了一番训斥。”紫鸢见状,连忙向宫祈佑说道。夫铭如冰山般冷冷地扫了紫鸢一眼,连春风也化不了他眉眼里的冷峻。他跟从宫祈佑数十年,即便是宫祈佑见他笑也是屈指可数。
宫祈佑不作声,静默地观望着司徒蜓,她的眸光与多年前一般灵动,连生气都是蓬勃的模样。那年杏花微雨,她冲他莞尔一笑,惊艳了他数十年的时光,一别经年,两处思量,云想衣裳花想容,而我在想你啊。
“我哪里就刻薄了?”他不禁笑道。
“我看你哪儿都刻薄,且让我好好地教训你。”她嗔怒地瞪着他,风吹起泥黄色的裙摆。她一个华丽的旋身,将势便出招了,轻飘飘的衣袂如秋海棠般翻滚着,长发飘逸得好似那水底妖娆的藻类。
宫祈佑也不恼,覆手在身后,只轻轻一晃便闪过了司徒蜓,园林里的落花纷纷扬扬地洒满天。她不甘地步步为营,他轻笑着一让再让,纷飞的花叶如蝴蝶般湮灭在水未央,被鱼儿优哉游哉地当作了嬉戏的好把戏。
“你这个榆木脑袋,站这里作甚?还不快劝住他们。”紫鸢急不可耐地冲夫铭嚷道,她细长的柳叶眉微微地蹙起来,红润的樱桃小嘴煞是可爱。他轻描淡写地瞥她一眼,她好比天边掠过的轻鸢,却只不过是从他世界里路过的飞鸟。
“我且看你还要如何教训我。”宫祈佑反手便用一柄折扇挡住了司徒蜓。
“打不过!不打了!”司徒蜓怒拂衣袂,便拉着紫鸢怒冲冲地往芳华殿去了。
“且替我向那一位纪师傅问好,今日也算是我见识了。”宫祈佑笑顾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悠悠地打开折扇来。只见那面扇上笔墨清淡,庭院山水,雨后方晴,画里的人佩着一块金玉如意锁。
时逢太后游园至此,那雍容华贵、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徐徐走来,由一名唤锦袖的妙曼女子轻搀着,而后有数名宫娥呈众星拱月之势。院落春色正好,将锦袖的模样衬得愈发地娇艳。
后宫四房,德淑贤惠,各宫里的主子们分别由锦瑟、锦琴、锦箫、锦笛打理。“四锦”之首是为锦袖,自小为太后所用,奉若明珠,视为己出。因宫祈佑打小往太后宫里头跑得勤,锦袖与他也算是小半个青梅竹马。
“如今开春了,园里的景致是极好的,不如让孙儿陪您走走。”宫祈佑作揖道,说罢便令一众宫娥们退下了。锦袖将太后交由宫祈佑搀扶着,她脉脉地望他的时候,眼波流转,绝代风华。
“春来催人倦,哀家哪里有如此好兴致,只是锦袖时不时同哀家说起这御花园的春色。哀家这才来看看园里的花开得哪般光景了。”太后说道,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锦袖的手,她早将这小妮子的心思看通透了。这御花园离宫祈佑的府邸不差几步路,若多走动些,能碰上面的机会也就多些。
“皇祖母……”锦袖欲言又止,羞赧地偷瞄了宫祈佑一眼。她这般看了他多年,既殷切地盼着,又内敛地藏着。
“佑儿,哀家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这些时日里你都在忙些什么?”太后问道。
“塞北蛮夷,边防军务十万火急,前月里去到大訾的使节也没了音讯,想来也是被那粗鄙的部落主押下了。孙儿想着多替父皇分些忧,确有好些日子没来陪您说说话了。”
“这听来着实棘手,若两面交锋必一损俱损,可怜的也是我大储的黎民百姓。你可得仔细处理好这桩事。”太后语重心长地吩咐道。
“孙儿明白。”
“既他为蛮夷,交战于百姓不利,遣使节去媾和又不成,七殿下何不以柔克刚、出奇制胜?”锦袖微微欠身,细若吹雪般地说道。她明慧的眉眼里有着一般女子所没有的金贵。
“不知锦袖有何见解?”宫祈佑谦逊得好似饱满的稻谷躬下腰来。
“蛮夷人生性粗犷、行事鄙夷,以兵书之道未必能制胜。依锦袖之见,塞北战事当以姻亲和之,也许能够换几时的太平盛世。”锦袖缱绻一笑,娓娓道来。无论点兵沙场还是打理“四锦”,锦袖都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气,也难怪连太后都准允她唤自己一声皇奶奶。
“有道是巾帼不让须眉,今日我既得锦袖你运筹帷幄,平定塞北,计日程功。”
“七殿下过誉了,锦袖不过读过些古籍,实不敢在殿下跟前班门弄斧。”锦袖不禁低了头,心底里却偷偷开出初春的花苞,那些芬芳似乎要从身体里溢出来了。太后见了锦袖这般女儿家的姿态,也不禁笑了起来——花是春日红,人在少年狂,谁还没个心心念念的人呢?如若这俩人合得来,便也遂了这段情愫的好。
将本就属于她衣锦荣华的人生还回去,那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