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自古多情空余恨 此情绵绵无绝期)
几天以后,楚王宫门前——
一个身穿深蓝色仙鹤暗纹衣裳的男子,领着群臣守在宫门前面,他头发束的一丝不苟,双手平举至额前,身后的人们一如他一般行着礼,半个时辰了,他们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等候着那即将过来的马车。
夏侯瑾面无表情的下了车,漱玉隔在她和萧歌山之间,自从难民一事以后,两人的关系便一僵再僵,夏侯瑾中途还逃跑过一次,结果被抓回来后萧歌山废了她尽数武功。
为首的男子率先屈膝跪拜,迎接三人:“臣等拜见王上,两位夫人。”
夏侯瑾一直望着前方,不曾注意脚下之人,闻人声音,她突然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望着脚前那个稍显瘦弱的脊背,她手里突然攥出了汗,内心激动的犹如海上翻腾不息的骇浪。
萧歌山那头叫了起,这人才站起身来,望着眼前两名女子微微犹豫,拱手一问:“未央宫已重新布置妥帖,不知请哪位夫人入主?”
未央宫乃是楚王宫里历代王后的居所,萧歌山来燕北前早已让人着手准备重新布置,全都换成夏侯瑾喜欢的风格。
原本设想着风风光光的接回夏侯瑾,入主正宫,宣示天下楚王后之尊。
萧歌山不着痕迹的看向仍旧面无表情,无欲无求的夏侯瑾,而此时此刻,双方处境尴尬,萧歌山心中有悔,悔的是自己一时冲动废了夏侯瑾的武功,却不悔又一次的将夏侯瑾留在身边。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没耐心再处心积虑的算计,让夏侯瑾心甘情愿的留在身边,而是手段强硬的令人害怕。
那人半天等不到萧歌山回应,正要提议不如让两位夫人都先入主其他宫殿,却见萧歌山一言不发的走过去拉住夏侯瑾的手,而夏侯瑾似乎吓了一跳,却没有反抗,任由他拉着进入楚王宫。
未央宫中,夏侯瑾坐在桌前,萧歌山坐在她对面,同是一言不发,伺候的宫人皆摸不清二人的脾气,只敢拉紧了门守在殿外。
许久,萧歌山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深沉,天知道他心里此刻是如何的紧张:“阿瑾,这么长时间了,你这脾气怎么也该发完了吧。我知道,你气我不听你的话,杀邕王谋楚国,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死的就是我们俩,我实在是没办法……”
等了良久,夏侯瑾还是没有说话,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萧歌山小心翼翼的捏了捏她的手,换了个温润的语气:“还是……你是在为了那些难民的事而生气?我不分发粮食给他们,自有我的苦衷,再说了我现在是一国之君,就算要分发粮食救助饥荒,也得走正规程序是不是?阿瑾,你要体谅体谅我啊,我走到今天不容易……”
夏侯瑾闭上干涩的眼睛,抽回手,一张口,语气疲惫的像个风中残烛的老人:“我累了,让我清净些吧。”
萧歌山叹了口气,稍显薄怒的道:“你究竟要我怎么办?我已经跟你解释过这么多遍了,为什么你还是要用这样的态度来对我?我们是夫妻呀!难不成以后便是这样一辈子,直到相看两相厌,反目成仇吗?”
我道:“用不着等到相看两相厌,既然倦了,便弃了吧。这楚王后的位置,是多少无辜血肉堆砌而成的,我坐着,远做不到你那般心安理得。”
萧歌山不怒反笑,点着头道:“我自然是心安理得!明明父王属意的继承人是我,你那好姐夫却联合端平王将我拉下台,剥去我的身份流放三千里,我在定南候府受尽屈辱,每日做小伏低哈巴贴脸才混了个名堂出来。你以为当初是我不肯撤兵回朝吗,楚王和定南候博弈我却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王恨不得将我抽筋削骨,我只不过是在自保,我有什么错!难道命运的天平就不能稍微偏向我这边吗?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为何就不能是我天命所归!也罢,我跟你解释这些做什么?反正不管我再怎么解释,你千万分的怜悯,也不会舍得施舍我一分。你既然不稀罕王后之位,自然有人稀罕!”
夏侯瑾在未央宫里待了大半个月,一步也没出过门,萧歌山自从上次争吵过后就再也没来过。
漱玉的寝宫被安排在了西边的芳仪殿,那是个偏僻的地,因着没有正式封诰,宫里的人都称她一句“玉夫人”,而夏侯瑾虽未被正式册封却因为入主未央宫,又是萧歌山的嫡妻,人人都认定了她是王后,便都称一句“娘娘。”
这日,漱玉过来探望,她看了看殿中的装潢摆设,和夏侯瑾共同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对她的喜好和风格也算是了解,微微一笑,三分羡慕七分苦涩:“王上对娘娘真是用心,相比起我那芳仪殿,王上倒像是随意挑了个地方。”
我抬起头,看着她,自然知道她没有其他意思,但那声“娘娘”听着着实刺耳,我便道:“无需这样叫我,你我也算是一路扶持过来的,你明白我的性子,同样的我也明白你。只不过是换了个大点的牢笼,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漱玉一叹,她明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道理,原本她以为,凭着王上对夫人的感情,是万不得她受一丝委屈,如今却也亲自废了夫人的武功,两人如今便是针尖对麦芒,互碰不得。
漱玉坐了下来,重新找个话题道:“近日我殿里才算打理妥帖,终于有时间来看看你,你也别老是在屋里闷着,随我出去逛逛吧,这楚地虽是贫瘠,但宫里的景致还算维护的不错。”
出了未央宫,走在花园里,夏侯瑾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漱玉搭着话。
突然漱玉指着前头假山上道:“那是个什么?”
夏侯瑾跟着望过去,只见一只体型较大的黑鸟,正叼着一条蛇按在爪子下撕咬,漱玉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这么凶悍的鸟儿,那条蛇在利爪之下不停的吐着信子昂头挣扎,每每张口发起反击,均被那鸟轻松压制,却始终不肯给蛇致命一击,仿佛逮住了什么有趣的玩具般,按在爪子里玩弄。
正当宫人抓着竹竿要驱赶,我出声道:“便由着它吧。”
漱玉道:“这鸟也不知是哪里飞来的,如此凶悍,还是撵走了好,否则伤了人……”
“不会的。”夏侯瑾的语气不容置喙,当下便无人再敢去理会那只鸟。
之所以夏侯瑾认定它不会伤人,是因为知道它是有主的。
燕隼桀骜,除了他,夏侯瑾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将它驯服。
当夜,我用过晚膳后坐在窗前看着书,许久之后突然听见一声尖利的鸟叫,起身看了看时辰,便走了出去,告诉侍从我要出去走走,特意令人不必再跟着。
我并不熟悉楚王宫的地形,只能跟着天上那盘旋着的黑影和尖利的叫声走,良久叫声停住了,眼前是一片漆黑的甬道,偏僻的连月光都照不进这里,活像个吞噬活人的大口。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你来了。”
我回过头,隐约看见一个身影隐在墙角,他的肩膀上立着一个影子,两只夜明珠似的眼睛警惕的打量着四周。
我道:“子羡,是你吗?”
那身影从墙角里慢慢走出来,露出鲜明的轮廓,他肩头立着的正是今夜为我引路的那只燕隼。
方子羡道:“是我,许姐姐,好久不见。”
当真是好久不见,我微微一笑,靠近他几步,寒暄道:“五年了吧。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在这里当了官?”
子羡似乎想和我拉开距离,便退了两步叹道:“一言难尽。”
我微微有些尴尬:“当年我不是不辞而别,实在是有些事情拖住了。只是我没想到,自从那此游玩之后,复一再见便是几年光景过去了。我前年还回了靖安一趟,也没机会去看看你。”
子羡摇了摇头:“没关系,其实那个时候就算你来了,也找不到我。”
我皱皱眉头问:“子羡,发生了什么事吗?子衿和义父义母还好吗?”
方子羡的声音瞬时低落,筹措片刻,才道:“现在方家,只剩我一人了……”
我震惊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方家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么富可敌国的门户,又有着不为人知的强大势力,甚至和齐国皇室也有着不少关联,怎么会……
“不说这些了。”方子羡察觉对方突变的情绪,便道:“许姐姐,我找你来,一是为了看看你,二是有事要告诉你。”
我回过神来,既然子羡不愿多说,那我也不便再问,毕竟他定然是极其伤心的,便道:“什么事。”
“今日朝堂上,楚王定下了几位旧朝公孙的女眷入宫。”方子羡小心翼翼的道:“说是要同封四后。”
我:“???”
我大半响没反应过来,方子羡又道:“同时侧封四位公孙女眷,以东西南北为号,同享楚王后之尊。”
我膝盖一软,差点站不住脚,子羡将要来扶我,我便自己站了起来,挥手道:“没事没事。”
“许姐姐,这段时日有不少言论,均是对你不利。”方子羡担忧的道:“我怕你会突然受不了,便擅自做主来见你,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稳了稳心神:“我知道。”这些日子里,宫里传的无不外乎就是我和萧歌山夫妻不睦,分寝离情的闲话。
我并不是震惊楚王后的人选不是我,恰恰相反,我并不想坐这个王后之位。最后谁来坐,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只是……同封四位王后,简直闻所未闻,不,应该是骇世惊闻。
“他……真是个疯子……”我清楚的知道,萧歌山这么做,恐怕不止是单纯的想要羞辱我,更多的,一定是这些公孙女眷的母族能给出其他优异条件,萧歌山才会选择了他们,让他们脱颖而出。
我问:“朝堂上还有什么大事?或者大的决策?”
方子羡微微惊奇夏侯瑾的反应,按理来说,自己的夫君要另立正室,而且一立就是四位,算是把嫡妻的脸扔屎盆子里作贱了,正常女子的反应不是该崩溃,该愤怒的吗?甚至会哭哭闹闹着上吊寻死?
本来准备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可眼前的夏侯瑾居然没半点正常女子的反应和情绪,这让方子羡硬生生的咽下了那些准备好的话,转而道:“还有就是,楚王近日似乎和燕北通信密切,而且还频繁宣兵部,户部两司入殿密谈。”
我思付着道:“他联系燕北,无外乎就是为了粮食和岁供之事,兵部掌握着全国的兵力和军备情况,户部是负责财经和民政的,他宣这些人,难不成……又要打战了?”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一想到打战,满脑子都是那些血流成河的场景,他要打哪里?齐国?还是大金?
方子羡疑惑地看着我,忍不住问道:“许姐姐……你该不会是……”
“啊?怎么?”我回过神来,方子羡假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其实方子羡心里默默地道:“你该不会是用了美人计而留在楚王身边的奸细吧……怎么我感觉,你一点都不为真正的‘大事’而苦恼,反倒这么在意楚王会不会发动战争?”
我严肃的看着他道:“子羡,姐姐有事求你。你能不能替我多留意着点朝堂动向?”
方子羡道:“许姐姐指的是哪方面的?”
我道:“所有。你如今在哪里当差?可有不方便的?”万一子羡只是个上不得朝堂的小官,那我岂不是为难人家了。
谁知子羡一口答应道:“好。我如今在工部身居侍郎一职,近日正好要赶着修葺宫殿,准备两月后迎四位王后入宫,我但凡有消息,就让流星去接你。”
“原来它叫流星啊!”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肩上的燕隼,方子羡却突然闷哼一声,连连退开,我愣住了:“你怎么了?”
方子羡忍着突如其来的疼痛,摇摇头道:“别靠近我……这燕隼怕生,会伤着你。”
“这样啊……”我失落的放下手,含笑道:“谢谢你啊,子羡。没想到异国他乡的,还能遇见个熟人,我真是太开心了。”
方子羡嘴角也不自觉的扬了起来:“我也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