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紫雾沉(4)
鸟雀啁啾鸣啼,唤醒深陷梦境的人。近来记挂民丰的事,又顾着圣约翰的课业,碧凝已经许久不曾安枕。她缓缓睁开眼眸,日光浮动,蕾丝窗纱悄然扬起。
“小姐,有客来访。”晓薇清澈婉转的嗓音自门外响起,叩门声是不轻不重的三下。
碧凝翻了个身,有些不愿动弹,她想不出何人会在清晨前来,遂向晓薇问:“是谁?”
若说姚公馆的常客,不外乎雁筠和舒敏,前者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罢休,后者平日忙课业亦不会放过周末难得的休憩。
晓薇的嗓音里透露出欢快的情绪,却避而不答:“小姐快起身吧,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碧凝听人如此,倒生出一探究竟的心思,睡意瞬然散了。旗袍茶白色的缎子上绣着半开的海棠,碧凝端坐在梳妆镜前,手执一柄檀木梳,如许青丝绾作低髻。
她推开象牙白的雕花门扉时,晓薇已不在门口。顺着赭石色楼梯而下,几道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
“之砚这才几日没见,长高了。”乔望眉伸手抚了抚之砚的发顶,眸子里满含笑意。
“的确是长高了。”姚秉怀坐在金丝绒靠椅上,一路风尘仆仆难掩疲态,背脊却依旧挺直。
之砚嘴角酒窝显了显,望向楼梯上伊人身影:“碧凝姐!”
姚碧凝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已不觉伫立良久。这一幕她已经心心念念盼望了很久,今朝都到眼前来,思量过百十遍的话语须臾间却一句都寻不见。
碧凝走到人跟前,喉间半晌才滑落两个单音节:“父亲,乔姨……”
乔望眉大病初愈,又兼远行归来,原本雍容的仪态有几分清减。她拉过碧凝的手,却摸到轻微凸起的骨骼,不禁心疼起来:“怪我这场病,家里大小事都压到你身上,又清瘦了。”
碧凝回握住乔姨温热的手掌,摇了摇头:“乔姨能够好起来,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的,这才最重要。”
陈妈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杯碟盘盏琳琅满目摆了满桌。之砚小口喝着牛奶,印出一圈奶白的胡子,碧凝伸手替他拭去:“慢点喝,不着急。”
“有些着急,”之砚顿了顿,作势要起身,“我和舒敏说好了今早一块儿。”
乔望眉温柔地注视着之砚,亦懂得少年人的心思:“那快去吧,路上小心。”
之砚恰如离弦的箭,往日的沉稳仿佛烟消云散,这几分毛躁却是真实。
乔望眉看了眼之砚的背影,又望向碧凝,难掩笑意:“以前我觉着舒易和碧凝是好的,看来舒敏和之砚也……”
“乔姨。”碧凝轻声打断,有些话她必须解释。
“长辈说话,你不该打断。”姚秉怀沉声开口,有几分不悦。
碧凝知道父亲对于行止贯来严格,还是开口:“舒易前些日子已经成婚了。”
她原以为说出这些话来犹如千钧之重,此刻才发觉一切似乎正在趋向平常。
“你说什么?”姚秉怀有些怒意,手上青筋暴起。
“他娶的是芥川博士的小女儿,我和之砚曾前去观礼。”碧凝眼眸清澈无波,像是陈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乔望眉若有所思,她既不能相信乔舒易会突然另娶她人,亦不能理解碧凝超乎寻常的冷静。
姚秉怀搁下银箸,站起身来:“随我去书房。”
碧凝跟在父亲身后,觉得面前的身影比山更要伟岸高大。但她同时清楚地明白,山也会沧桑,即便如此仍要顶天立地。
姚秉怀毕竟是纵横商海半生的人物,他站在窗前,双手负背:“近来沪上发生了些什么?”
他不会简单地以为乔舒易移情别恋,乔家的婚姻素来不会无利可图,何况还牵扯进东瀛人。
“父亲,此事说来话长,如今我只庆幸不必身涉乔家这趟浑水。”碧凝说话间有种隐然的坚定,但若是真正抽丝剥茧,却免不了会引出陆笵来。
“你不说我也大略猜得出来,乔家这几年的筹谋再明显不过。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最终选择牺牲你和舒易的感情。”姚秉怀叹了一口气,回顾碧凝,“我原本以为你同舒易有感情,至少好过纯粹的联姻,终究还是错了。”
“父亲,在这件事情上,我是自愿让步的。那样的情况,根本没得选。”碧凝垂着眸子,说得认真而坦诚。
“碧凝,你这样想吗?”姚秉怀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那笑里却没有半分愉悦,“你所看到的,又有几分是真相?乔家若是存了心思,完全能够让你心甘情愿地被放弃。”
眼睛看到的,有几分是真相呢?碧凝记得陆笵也曾经对她说过同样的话,福缘巷的雕梁画栋与灰暗沉沦便是最好的例证。事到如今,她是真的看不清了。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眼下民丰却遇到了麻烦,不少散户频繁兑现。”碧凝正色道。
姚秉怀亦不由肃然:“民丰在沪上的信誉一向有口皆碑,除非有人按捺不住了。”
碧凝点了点头,将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一详述。唯一闭口不提的,却是七爷与她关于故人与蔷薇的交谈。碧凝自幼便知道,在父亲面前,最大的禁忌便是她的母亲。
转眼便是耶稣受难日,碧凝记得对索菲娅的承诺,她要陪伴霍华德太太去做弥撒。圣约翰此日亦是休假,碧凝用过午饭,便按照索菲娅蓝色墨水的笔迹拨出电话。
霍华德太太很快接起电话,与碧凝约定在法租界的教堂见面。
晚霞铺在天际,艳艳地明亮。碧凝还为着之前在公共租界所见的黄包车惨剧而心有余悸,遂方至租界,便选择下车步行。
耶稣受难日是盛大而庄重的,及至教堂附近,人群已然稠密起来。
霍华德太太虽已经上了年纪,白皙的皮肤生出细碎的皱纹,但她的气质极为优雅,一身黛绿色套裙在人群中显得十分出挑。
饶是碧凝此前只在索菲娅的诊室中见过她一次,一眼便将这位站在石阶旁的棕发太太辨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