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放
夜深人静之际,就连阡府唉声道载的下人们也都在哀怨和咒骂中渐渐进入了梦乡,阡府内院深处,曾经最为尊贵的那间卧房的房门突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阡白氏带着已经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素布麻衣的小女儿阡陌,小心的避开了府内监视和看管她们的巡逻守卫,沿着一条鲜为外人所知的小路来到阡府后院一块长满荒草的角落。
阡白氏弯下腰,轻声对阡陌道:“这里的墙角有个小洞,是你父亲幼时偷偷挖的。那时你祖父祖母管教得严,你父亲又贪玩,就在后院墙角偷偷开了个洞,借此偷跑出去找伙伴玩耍。后来被你祖父发现,挨了好一顿打。多亏你两位伯父求情才——”
阡白氏深吸一口气,稳定住因回忆旧时光而翻腾的情绪。
“这几日我多次偷偷前来,将当年被你祖父封上的小洞一点点挖开。如今,这里就是你唯一的生路。”
阡陌来不及对自己从未谋面的两位伯父产生更多情绪,阡白氏隐隐透出的话外之音让她又生出了新的惶恐。
母亲说这是她唯一的生路,那……母亲自己呢?
“母亲,你,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母亲走不了,也不想走。”
阡白氏摇了摇头,慈爱地望着她,起身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玉手扒开茂盛的杂草,露出隐藏在后背的小洞。
“这里只能让龆年孩童通过,你是女子,小心一些,应能勉强钻过。来,包裹先给母亲,抓紧时间,快些过去。”
阡陌有些心慌地握住了阡白氏的手,眼神中透露着无助和惶恐。
且不说她从未过过离开父母的生活,就算她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又怎么可能在这生死关头抛下母亲独自逃命?如今阡白氏让她自己走,她又怎么可能听话?
阡陌拉住母亲的衣袖,神情有些急促道:“母亲,我……我不能一个人走!要走也是你和我一起走!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逃走?”
阡白氏摇摇头,低声安抚了两句,眼含鼓励和慈爱地看着她。
阡陌一个未及第的小孩,见过她的人不多,只要离开了阡府的范围内,天涯海角总有可以容得下她的地方,等她慢慢长大。哪怕是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也总能活下去。
而她想走……
太难了。
阡陌咬紧了下唇,望着眼神坚定的母亲慢慢点了点头。她将手中的包裹递给阡白氏,努力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和不适,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手掌着地,俯下身向墙角的小洞探去。
做为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阡家虽世家为武将,对女子的教养不像长安城其他家族一样束缚,但阡陌仍然是连鞋底沾泥的时候都几乎不曾有过,更遑论如比落魄地趴在草地里?
三月正值多雨之际,近期前前后后己下过几场细雨,草丛里泥泞不堪,换作平时,阡陌怎么可能去吃这种苦?但此时此刻,为了母亲的期望,为了活下去,什么形象礼仪都必须强行抛到脑后了。
感受着身下的稀软的泥土和扎人的草叶,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阡陌缓慢地朝着那个模糊的洞口爬过去。
洞口形状并不规则,但也许是因为年代已久的关系,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粗糙,凸凹不平的边缘已被时间磨地较为圆润,并不会让人在不经意间就能擦破了手脚。
阡白氏一边不停地回头观望把风,一边有些焦急的帮阡陌拨开一旁的杂物。
事关生死,未免走漏了风声,母女俩连贴身丫环都避开了,只想着能快些将阡陌送出去。
可阡白氏到底也是名门闺秀,莫说做,就连见都从来不曾见过“钻狗洞”这种事,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
女孩子不如男孩手脚灵活,再加上女孩小时候本就比男孩子长得快。阡陌虽然体量纤纤,但总得还是比寻常八岁左右的男孩大了许多。她强行将脑袋从洞里钻了出去,肩膀以下的部位却生涩地卡在了洞口,不知道该如何调整角度才能爬过去。
正在她满头大汗地尝试转动身体的时候,第二班巡逻的守卫又从另一边拐角处慢慢靠近。阡陌看到墙角边的影子越拉越长,暗道不好,便想往回缩,可是这一缩才发现,自己竟是真真正正的卡在了洞口,出不去也进不来,只能眼睁睁着看着巡逻守卫一步靠近……
“谁在哪?出来!”
唰——
只听一阵慌乱,十几把锋利的剑瞬间指向了阡陌半露在墙洞外的脑袋。
夜,很凉,剑锋,更凉。
阡陌狠狠咬住下嘴唇努力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害怕。
此时她还不懂这次的出逃失败对她的后半生来讲意味着什么,纯粹是被这近在咫尺的剑锋吓住,生出了对剑的恐惧。
半夜出逃显然没有给阡家带来任何好处,阡府的防守比之前严密了一倍,阡陌和阡白氏这两个主要人物更是被分别囚禁,严加看守,不得踏出房门半步,以免再发生潜逃事件。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为免人心浮动,守卫队并没有将此事宣扬开来,否则阡陌母只怕没来得及死在流放途中,就会愤怒的阡府众人的咒骂淹没。
次日下午,刑部官差前来,将阡府一众男丁压向了刑部监牢。
第三日辰时,负责流放们军队带上一应囚服枷锁,命剩余妇孺着囚服,带木枷、铁链套脚,卸钗环,肃纪律——还好,因着阡府剩下的都有女眷,阡府又位于皇城之内,是以他们并未在此时大动干戈仔细搜身,阡白氏塞给阡陌的银票才能好好的藏在她贴身的小衣里。
午时一刻,流放的队伍浩浩荡荡从长安出发,始向滇西。
历对月旬,到达蜀中。
四月初的蜀中,正值多雨之际,从几天前开始,蒙蒙细雨下个不停歇。连日小雨并没有给人带去几许清凉,反而为这初夏的天气凭添了几许闷热。
“这蜀中就是雨多,又潮湿又闷热,这才刚入四月,居然就有蚊子了,你看我这胳膊,给叮了好几个包,你看你看——”
一个看上去约摸有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年捞起自己左手的袖子,一脸跳脱地凑向旁边一着淡黄色衣袍,看上去年龄略大一点的稳重少年。
“别闹!”黄衣少年瞪了青衣少年一眼,又转头朝走在两人身前着白衣持白扇的男子,恭敬又犹豫地开口。
“少主,月箫之前提的......”
“星芜说的没错。”白衣男子没有接月箫的话,而是转向青衣少年,“蜀中气候确实有些湿闷,蚊虫也多,但胜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在此处建立分阁倒是比别处多了些天然优势。”
“少主……”名叫月箫的黄衣少衣焦急接话,但一开口又被那少主打断了。
“你们若是怕蚊子咬,回去让秦医师配些驱虫水也就是了。”那少主见星芜神情有些尴尬,想接话又不敢接的样子也不恼,只展扇自言自语道。“与我邀天阁的大计相较,别的一切都不重要。”
似是听懂了这位少主的言外之意,月萧神情黯了下来,终是不再开口,旁边的星芜来回瞄了几眼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抓耳挠腮一阵,想了半响,终于惊喜道:“哈哈,对了,跟你们进个趣事,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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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已经十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流饭的队伍在长安城内的时候,看守的官兵尚还一日两餐地正常给他们送饭。可一出长安城,马上就换了另一副嘴脸,吃食降到了一日一餐不说,连水也减了一半的量,从进入蜀中辖区后,更是连菜都成了馊的。
大约每一个平日里循规蹈矩的人,内心深处都藏着一丝叛逆的影子,越是身处逆境的时候,这影子就会越清晰。这三个月家中的惊变和一路越来越出格的的待遇,终于激发了阡陌心中潜藏的叛逆,她不顾母亲的强烈阻拦,找上了带队的官差理论,可是这一次的冲动行为,却换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顿鞭子。
“你以为你还是官家小姐不成?爷告诉你,现在有的吃就不错了!到了滇西,嗬,连馊的你都吃不上!”带队的押送官举着鞭子,恶狠狠地对她说。
“按大郑律法,流放的犯人每日食两餐,虽不可有精米白面,但也需保证吃食正常,两菜一汤,每五日一顿肉食来保存体力,你每日只给一顿放馊了的饭菜,如何保证我们走到滇西?你就不怕中途出了什么差错上面怪罪吗?”
“哟,居然还跟爷谈律法?”官差怒极反笑,指着阡陌朝旁边几位官差笑道,“谋反的罪犯还敢跟爷谈律法?我呸!”
他一鞭抽下,疼得阡陌差点忍不住尖叫出声。
“叫你聒噪!叫你跟爷谈律法!”官差撸起袖子,一鞭接一鞭地抽在阡陌幼小的身躯上。
“不,不要,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阡白氏不忍女儿受刑,终是拼尽了力气挤出人群,将阡陌护入怀中。“别打了,别打了!”
“让你跟爷对着干!让你说不!”
啪——啪——
一鞭接一鞭无情的落在母女二人的身上,昔日同属阡府的妇孺家仆冷漠地站在后方,脸上带着一丝怯懦、惶恐,还有——快意。
阡府从不曾苛待下人,可这些人毕竟是因为阡家才受到灭门的牵连,心中又怎么可能没有怨怼?
咒骂声、鞭笞声,哭喊声混做一团。领队抽了十来鞭,看着地上哭成一团的母女俩,觉得心中恶气出了一半,才收了鞭恶狠狠道。
“造反的余孽还敢跟我谈律法?皇上饶你们不死是皇上仁慈,你们就是死在路上也是你们活该!还跟爷谈律法?再在这瞎闹我就抽死你们,看京城里有没有大人会怪罪!”
这是第一次,阡陌知道了人命竟然可以如此轻贱。
一顶莫须有的帽子扣下,她全府百余人一半问斩,一半流放。而勉强活下来的这一半人,也彻底失去了为人的权利。
这一年,她年纪尚小,不懂得“谋反”到底代表多大的罪恶,但却将这两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心上。
若是早知今日下场,不知阡家曾祖会不会后悔没有早日“反”,反而将这天下拱手让与他人,落得血脉枯萎,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