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自在小人
捕快王自在能扒到这院落花了好一番功夫,从群贤坊门吏处得知画像中人并非群贤坊人,在第二日闻着晨钟开坊门时,那人早早便是在坊门前等着。
如此见过一两面后,门吏才对他颇有几分印象,在后几日也未曾再入过群贤坊,王自在忍着喜色又在群贤坊外的街头沿街商贩询问,毫无收获,他又想着他是不是出城去了,又到了城门口。
于离着群贤坊一街之距的金光门,门墙跟下的一个卖糖人看看画像,便是大喊:我认得。还极为小心眼的说他们一伙两人多要个纸囊,说一块糖就那般大,哪里要两个纸囊。
王自在极有耐性的听完他发牢骚,趁机问他们去向,买糖人初始还扭捏,还直拍着胸脯说此家的糖是最甘甜的,王自在冷笑一声,拉着刀柄拖出一截铮亮刀身来,惊得卖糖人连忙交代出延康坊来,不敢得罪这位比地痞流氓还流氓的带刀捕快,地痞流氓他怕,行事像地痞流氓的捕快他更怕呀。
王自在又跑了几条街几座坊到了延康坊,到延康坊事情便好办了,往个消息灵通的酒肆一钻,当真有不少酒徒见过这位常为许老夫子买酒的“小”书童,都是一坊中人,生出些大大小小的趣事便能让无所事事的酒徒门说上十天半月的。
待他寻到此处院落,也便顺理成章的堵到了许老夫子,许见净推门而入,回头看看,王自在也是跟了进来,且还东张西望的,许老夫子抬眼望着昏暗天色,说道:“早就过了暮鼓时分,瞧你这模样,今日是想借宿我这陋室?”
“哪里是陋室。”王自在也不觉着羞耻,扫扫爬满墙头的花植,嘿声笑道:“比我家茅草屋子好看。”
许见净瞧着他,觉着他方才话语半真半假,假奉承真茅草屋,不由一笑道:“寻常捕快哪里会这般尽心尽力,寻到他能得一笔不小的赏钱吧。”
“能得这么些。”王自在竖起五根指头,许老夫子大摇其头,也是竖起一根指头叹道:“按着衙门风气,到你手上也只得这个数。”
十两?王自在心底下自然也是清楚,但也是诧异的瞧瞧许见净,许见净笑言:“别看我如今是个教书先生,年轻时也是到衙门当过几年差的。”
“啊,小的见过先生。”王自在连忙恭敬着道,许见净自然晓得他对自己读书人身份毫无感觉,却对当过几年差的话如此敏感的缘由,他进屋提着坛酒水放到院落小木桌上,招呼着王自在入座,也不等许见净动作,他却先极为机灵的抢先个许见净碗里斟满酒,王自在也给自己斟了酒,不多,刚及半碗。
许见净端起碗来饮一口,也瞧瞧他那碗里半碗酒,放下酒碗摇头失笑:“你这小捕快倒是机灵的惊人,再熬上几个年月,在衙门当个小头目,不难。”
王自在神情认真,又提着酒坛想给斟满酒,许见净手心对着碗口,示意无需倒满,他也只好放下酒坛,许夫子又再饮一口道:“你觉着自己品性如何?”
王自在愣了愣,摸摸脸颊不好说出口,自己的糟糠破事自己清楚,可称不上甚厚实人,厚着脸皮笑道:“我觉着吧,还行。”
许夫子也没急着揭穿他,就他当差那几年,要说好捕快,也有,但都当不长久,多是被同衙门人排挤的下场,勉强当下来的,也当成了个坏捕快,或是成了吃衙门饭的闲人。
许老夫子看着王自在,面色一肃道:“熬上几个年月当个小头目,不难,难的是日后有个好奔头,这就要在衙门里做好君子和小人两种人。”
王自在无言的咧咧嘴,显然不认同,小人他懂,这是读书人骂人的话,但君子可真是高了去了,那是读书人恭维读书人的好听话,反正他听着酸。
“小人以利相交与人,遇灾遇祸是以利为束缚,则伸手相帮者多矣,小人悦上,下不惩恶,君子失道义则受困,小人失道义则无碍,这些道理你可都明白?”
“晓得嘞。”王自在摸摸脸颊,有些得意的笑道:“就是有钱拉上大伙赚,还得会讨大人们开心,不时的送点银子再好不过,读书人失了道义便失了所有,小人失了道义屁事儿没有。”
许见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无奈着摇头道:“你是真小人呐。”
“夫子是真君子啊。”王自在拱手奉承道,嘿嘿一笑,又给哭笑不得的许老夫子满上酒水。
“你这面上说我真君子,心底下也少不了骂我假仁义,说你真小人,错不了。”
王自在脸色讪讪,方才心里头还真在骂他,暗自嘀咕这老头有几分东西呀,罕见的,他说自己真小人,自己竟是丝毫不气,那当初那位书生骂他时自己为何气得打断他一条腿?这么想着,便是犹豫着问了出来。
“偷盗书籍本就不是君子所为,就算家中贫穷情有可原,也终究是错了,但偏偏又以君子身份辱骂你小人,那时的他,又何尝不是小人呐,你觉着他没了资格骂你,是以你才恼火异常。”许见净对那读书人多有怜惜,斜了王自在一眼道:“但无论怎么地,你这真小人也还真下得去手,还打得那般重,你可曾想过,或因你这一顿毒打,那穷书生在牢狱中便是更为难过,重则会害了他性命。”
王自在不敢抬头,因为又被他说中,那书生死在了狱中,他怕自己抬头让他瞧出些什么。
许夫子饮尽一碗酒水,静默片刻,道:“幼时家中贫苦,我也曾半夜上门偷过书,回家后被娘亲发现,气得眼都红了,拎着擀面杖就往我头上敲,打得头破血流,又拖着我到那户人家门前跪了一天,到最后那户人家都不计较了,娘亲还计较着,让我给那户人家白干了半年长工,现在想想”他拎着酒坛豪饮一口,笑道:“要不说娘亲聪明还是怎地,十岁之前,就在那户人家多读了些书。”
“我觉着,要偷书时遇上你,也讨不了好下场。”
王自在面色有些涨红,连忙辩解道:“先生至少不会当着面骂我王自在小人!”
“方才我已经骂了你好几次真小人。”
“这..那哪儿能比!比不得!”
“都一样。”许老夫子叹道,抓了一把下巴胡子,又笑看了看他无毛的下巴道:“你只是觉着我一把年纪的,更有资格骂你罢了。”
王自在也无言,他是真觉着不一样,别人骂他,他气,许见净骂他,不知为何,就是气不起来,或是他觉着,许见净是真的更有资格骂自己?他看看对面饮酒的许见净,突然道:“夫子是真君子,所以我觉着夫子有资格骂我真小人。”
“假的!说甚屁话!”许见净饮多了酒,有些醉了,面色有些发红,指着王自在笑骂:“王自在,自在小人!小人自在!谁给你取的混账名字!”
王自在抹了把喷在脸上的酒水,咧咧嘴露出白牙笑道:“嘿,见了鬼的老娘取了一个“自”字,她就识这么个大字,爹也没本事,取了个“在”字,也只认识这一个大字,还跟算命先生学的。”
醉了酒的许老夫子也沉默了,豪饮一口酒后,砰!的将酒坛重重放到桌上不顾仪表的大笑道:“这名字,取得好!”
“对嘞,取得好。”王自在迎合笑道,他是真觉着取得好。
而后便见许老夫子踉跄起身,往自己屋里走去,王自在反应过来,也是急了喊道:“那这君子呢!”
“这事儿啊,光说没用,你得学。”许老夫子头也不回的进屋里了,不一会儿屋中便是鼾声如雷。
王自在环顾四周,懊恼的捶捶脑袋,他是逮人来的,怎地就给忘了,低眉望见桌上一坛子酒,往屋里张望了片刻,而后弯腰一把拎在手里。
但要找的人未曾回来,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在这呆上一夜怕是不安全,他便揣着衣服下的酒坛,迎着夜色出门去了,院落中静谧异常,独有鼾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