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农历新年还是适合在农村过。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张贴着春联,不论是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统统散发着洋洋喜气,大街小巷里,明显比往日整洁了许多,尽管不时也有散落的烟花爆竹碎屑,但淡淡的火药味很快就会被酽酽的饭菜香驱远散尽。大姑娘、小媳妇、小伙子、娃娃们,一个个都衣着光鲜,三五成群,或站在巷口扯东道西、谈天说地,或钻到那家玩扑克、打麻将,直到村里大队部的喇叭照例又响起来:
“各位社员请注意!各位社员请注意!今天晚上,大队放映的电影是大型宽银幕彩色立体折辐式影片……”
虽然83年国家就废除公社设立乡镇了,但是负责村广播的老叶头喊惯嘴了,一时半会根本更改不过来。
这广播声一落下,屋外的爆竹声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吃过晚饭的人们便三三两两地提着凳子,走出自家门,向大队部开始集合。
尽管村里好些人家家里已经有了电视机,有的甚至还是彩电,但是人们还是喜欢看这露天的电影。电影银幕就挂在大队部南侧的戏台上,并不是什么宽银幕,且打出来的图像不是满银幕的正方形而是稍扁的长方形,但这已经足够了。因为大多数人的目的并不在于看电影,尤其是小孩子们,他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会儿缠着父母讨上一毛钱,跑到大队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上一个好吃的,一会儿又是几个人挤在角落里,显摆着谁挣的压岁钱多。人群北面的空场子上,占据着各种兜售零食的,炒花生、冰糖葫芦、五香瓜子等等,叫卖声此起彼伏,即使电影已经开映,下面仍然闹声一片。喧杂,热闹,这就是看电影的气氛,也是农村过年的气氛,平日里早出晚归,难得有时间坐在一起侃山聊天。一年的忙碌,都在这一刻清闲;一年的疲惫,都在这一刻驱散……
当然,在这沸沸扬扬的场合里,也有着安静的一隅。叶运平和耿小芹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一边吃着叶运平买来的零食看着电影,一边小声聊着,旁边的熙熙攘攘好像与他俩没有半点关系。耿小芹家的村子不大,不是初一到十五每晚都能放电影,于是下午叶运平便骑自行车接她过来,看完电影又把她送回去,反正两个村子也就五六里路,又不是很远。
正月过了初五,基本上亲戚之间都走得差不多了,耿小芹给叶运平说,“破五”都过了,趁现在不忙,赶紧找个机会去她家一趟,向她哥哥嫂子把这事情挑明了,以后干啥事也就不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叶运平也觉得是,可是他又说,他妈告诉他村里讲究,正月不提亲。耿小芹嘴一嘟,说为啥正月不能提亲?叶运平说,他妈给他说过,正月里灶王爷、土地爷、三帝、五通神都到天庭述职了,向玉帝做一年的总结汇报,神仙们也要过年嘛,大家都忙着回家煮饺子去了,这个时候凡人们要是在正月相亲、提亲,那就没有神仙作证,就得不到神仙们的祝福和保佑。
耿小芹“咯咯”直笑得弯下了腰,她跳起来,小拳头锤在叶运平的前胸,“还有这讲究?没事,咱也不用请媒人,我就是你的神仙,我说行就行!”
于是叶运平回去就给母亲说了,老母亲心中正是七上八下的,心中没个底,既然人家姑娘没意见,咱还讲究啥?正月初六,母亲早早起来,准备了四样礼品,叶运平吃了早饭,俊萍把昨天专门给哥哥熨烫好的衣服拿过来,叶运平收拾停当,骑着自行车就出发了。
耿小芹的哥哥耿明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叶运平专门买的一盒硬春红梅也没派上用场。两个都不抽烟的大男人却似乎有一种默契和亲近感,叶运平不停地喝着耿明生倒的茶水,时不时看看张罗着给他“拾盘”(给盘子里放好吃的招待客人)的兰草,不知道这“内当家”会如何说。
这兰草今天打扮得十分精干,头发梳得细光,她端着满满一盘花生、瓜子、糖果、饼干,上面还摆了两根麻花,放在叶运平跟前,“叶组长,你好好吃。吃好了,我再和你谈正事。”
叶运平赶忙笑了一下,说:“嫂子,你就别笑话我了,这又不是在上班,你叫得我都浑身紧张的,直冒虚汗。我来的时候刚在家里吃过饭,一点都不饿,今天我过来就是想见见你和我哥,商量一下我和小芹的事。你看我和小芹是你一手牵线搭成的,我俩又能谈得来,所以我也就没有再找其他媒人,我看我哥意思也是把这大权都交给你啦,你就再辛苦辛苦费费心,我对咱村里结婚方面的讲究不太懂,所以今天就主要是来听你的安排,该走的礼数咱必须走,有啥你只管说。”
叶运平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连自己都有些惊讶,这话还是昨天晚上他去赵海家,和赵海他们商量到半夜,自己回家又默练了好几遍的。
“呵呵!”兰草笑起来,“不亏是领导,看这话说得越来越有水平,让嫂子我不想管这事都不行。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家小芹确实是个好姑娘,要性情有性情,要人样有人样,当然,你也是个好小伙,精明、能干,长得也排场,我也差不多了解你,所以才把小芹说给你。你嫂子我这人你多少也知道一些,还算通情达理吧。你家里情况小芹也给我说过,本来正月不提亲,就是提亲有的还需要好几个媒人呢,不过咱都不讲究这些了,年轻人嘛,新时代,新事新办。但是,结婚这是一件大事,人这一辈子也就结这么一次,太简单了会让村里人笑话的。像咱小芹这么好的姑娘,嫁给谁他不是喜喜欢欢、风风光光地娶回家?你说是吗?”
尽管叶运平是有备而来,但显然若论口舌之能,兰草强他岂止十倍?他只有频频点头的份了。
兰草一张利嘴,借古论今,举一反三,旁征博引,旁敲侧击,叶运平基本上没有说话的机会。谈论间一晌午就过去了,最后,叶运平整理了一下,把最重要的事项找张纸记了下来:
“四大件:16英寸飞跃牌电视机一台,永久牌自行车一辆,蝴蝶牌缝纫机一台,宝石花牌女式手表一块。
礼金:1800元。”
“一千八”寓意“一切发”,兰草是这么说的,但却压得叶运平的一颗心如石头般的沉重,一点都“发”不起来。他估算了一下,照这样下来,结这个婚起码得四、五千块钱。
从哪里去找这么多钱呢?
耿小芹明显地感到了叶运平的压力,送他回去的路上,两人相跟着,叶运平推着自行车,耿小芹走在边上。眼看着就要走到村口了,两人还是沉默着没有一句话,耿小芹急了,她抓住自行车手把,横在了车前头,直盯着叶运平,
“你怎么老不说话?是不是我嫂子提出的条件把你给吓住了?”
叶运平看着她,咧嘴笑了一下:“哪能呢?我的胆子还不至于那么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再大的困难我都能克服。”这句话也是昨晚在赵海家取到的经,赵海告诉他,只要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合说出这句话,一定会有非常效果的。
果然耿小芹“噗嗤”一声笑了,当胸给了他一记软拳,“我还以为你被吓破胆了,出了我家门就一去不复返了。”她“唉!”地一声叹了口气,又说,“我嫂子这个人你也是了解的,嘴巴厉害,但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现在村里彩礼的行情基本都是这样的了,咱们好歹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不要太寒酸就行。你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三天后给我一个答复,还是这个时间,还是这个地方,我等你!”她握住他的手,帮他戴上手套,“你回吧,路上慢点!”叶运平点点头,缓缓地跨上自行车慢慢骑远。
三天的时间,对愁肠百结的叶运平来说,确实有些短暂,甚至可以说是仓促,四、五千块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自己在轧花厂干了五个多月,也才挣了700多块钱,他也没有把这事告诉母亲和妹妹俊萍,她们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们知道了也只能是增加心理负担而已,又没有什么有钱的亲戚可以资助。
三天的时间,对心神不宁的耿小芹来说,却是有些漫长。叶运平的家况她是清楚的,但是嫂子兰草却说这是人生的大事,不办得体面一些,哥嫂脸上无光,就连埋在土里的父母心也难安,再说作为女人,考验一个男人是否爱她,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是呀,耿小芹的确也很想知道这个她即将托付终身的男人到底爱她有多深,只是她一想到那天叶运平走出她家门后低着头在路上一声不吭的样子,她的心就一阵阵不安,他从哪里去凑这些钱呢?他能借的够吗?
第三天,离约定的时间还早着呢,耿小芹就站在了村口,由于不想让过往的村人一直问她站那里干啥,耿小芹专门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她时不时探头看看大路,心里像藏了只小鹿“嗵嗵”跳个不停,“这个死运平,他会按时来吗?”
还好,叶运平没有让她失望,远远地,耿小芹看见叶运平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了大路尽头,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即随放了下来,却不由地生起一丝怨气来,等他快骑到跟前时,耿小芹猛地一下跳了出来,
“嗨!”
叶运平吃了一惊,赶紧捏着车闸停了下来。耿小芹看见他的脸庞因为风吹有些通红,但额头却由于一路骑车而冒出些汗迹,头发有些凌乱,胡子也拉碴的,本来还想嗔怪他的心忽地一下软了,她握住车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说:“这几天你忙坏了吧?看你都成啥样子了!”
“没事,不要紧。”叶运平撑住车子,话语有些气喘,但更多是兴奋,“我找的差不多了。今天我和村里负责信贷的人说好了,他答应给我贷款。”
两人站到偏僻处,叶运平说,他把家里的所有的钱清点了一下,大致有1000块,赵海刚结婚,有些礼金,又是好朋友,借给他800块,他又找了几个同学、朋友凑了1000块,剩下的他想从信用社贷款,自从他在轧花厂上班后,也算有稳定收入了,村里负责信贷的人也不惧怕他还不起了,他上门找了几次,刚刚才商谈好,他就赶紧过来见她了。
耿小芹静静地听着叶运平说完,伸手帮他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柔声说道:“让你辛苦了!”,她低下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包东西,那是用手绢裹得紧紧的,上面又用皮筋缠了几道,她轻轻地放入叶运平的手心说,“这里面有800块钱,有600是我这几年干活积攒的,还有200是我向几个好伙伴借的,你拿着多少顶个事,贷款要付利息的,能少贷就少贷些。至于那四大件,你也不要完全听我嫂子的,她说的牌子都是上海产的,肯定贵,咱可以买其他牌子的,只要我哥和她面子上能过去就行,最终还是要随嫁妆陪过来咱们用,我不谈嫌。”
叶运平烫手似得赶紧把钱塞回耿小芹,说:“是我要娶你的,我怎么还能要你的钱?我自己会想办法的。”耿小芹气得把钱直接塞到他的口袋里,瞪了他一眼说:“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和我分你的我的?这是咱俩共同的事情,现在我的就是你的,将来你的全部都是我的。”说完自己也不禁莞尔一笑。
叶运平热血上涌,他感动得手都有些颤抖,禁不住抓住耿小芹的胳膊,一下子将她拉入怀中,“小芹,你真是太好了,这辈子,我一定会好好地对你的!”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深深地一吻。
“哎呀!”耿小芹赶忙挣脱出来,“你要死呀,胆子越来越大了,都不先看看有没有人过来。”她似嗔非嗔,脸上红霞乱飞,飞快地整了整头发,又说:“你还没有吃饭吧?走,去我家,他们都不在家,你想吃啥,我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