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叶俊萍坐在运城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时不时看一下高悬在墙上的挂钟,太原开往西安的列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运城站,哎,这时间真难熬!
虽然只有两包简单的行李,但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一个姑娘家,又是独身一人,叶俊萍心中还是充满了不安,但却能有什么办法呢?该自己一个人走的路,再难都要坚持走下去。
叶运平从医院出来在家里已经待了将近两个月了,虽然抢救得很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他的左前手臂及手掌被截去一半,成了个半残。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呀!小芹已有孕在身,母亲也年事渐高,而妹妹还待字闺中,这个家没有了他,该怎么支撑下去呢?
比叶运平更熬煎的是妹妹叶俊萍,可以说如今她是家里唯一的年轻、健康,最有劳动力的人,哥哥倒下了,但这个家还要继续运转。首先哥哥结婚时欠下的帐是不能耽误归还时间的,虽然厂里给了哥哥2万块钱的赔偿金,但那是用哥哥的一条胳膊换来的,哥哥以后的日子还有嫂子以及将要出生的孩子都要指望它呢,家里再难也不能动用这笔钱。可她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挣钱的门道呢?一没有体力二没有文化,尽管现在农村的政策已经很宽泛了,但她还是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挣钱渠道。
前一阵子,一个从小玩大的伙伴从西安回来,建议她到西安去试试。西安是距离运城最近的大都市,找工作的机会应该比较多。伙伴就是和家人在一所大学的餐厅里承包了一个窗口,干了好几年了,累是累,但看样子也是挣下钱了。她说,她在那所大学里认识一个老教授,就是运城夏县人,孩子不在身边,老伴身体不好,想找一个保姆,是运城人更好,便于沟通,干净勤快就行,其他条件都没有啥。她给了叶俊萍一个地址,让俊萍和家人商量商量,如果愿意去,就按这个地址来找她。
叶俊萍想了一个晚上,保姆这工作她也听说过,就主要是家务活,做饭、打扫卫生、伺候老人小孩,只要主家不是很挑剔的人,她觉得自己还是能干得了的,这不需要技术、文凭,又不风吹日晒,很适合农村的女娃娃干的呀!至于家里的地,不行就全部种成小麦,播种收割都用机械,花点钱却省了劳力,你看这全家老老少少,病病残残,哪有强壮的劳力呢?好歹种些小麦有粮食吃就行了,交公粮也能有东西了。干保姆听说都是管吃管住的,一切都是纯落,工资应该够家里的日常开销了吧?只要嫂子能够不嫌弃哥哥,稳下心来过日子,只要母亲不再整夜整夜地抹眼泪、唉声叹气,她愿意独自撑起这个家,再难再累,她都无怨无悔。
第二天叶俊萍早早起来做好了早饭,在饭桌前,她向母亲、哥哥嫂子吐露了自己的想法,母亲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吃饭,却半天手抖得夹不住一根菜,叶运平摇头不同意,说你从来没有出过门,一个人跑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让人放心?同龄的嫂子耿小芹却赞成她的想法,说现在不同于以前了,只要是堂堂正正地下苦挣钱,没有哪一样活不可以尝试,职业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农民也不能光在土疙瘩里面刨钱,而且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力气活也不适合女娃干,出去走一走,长长见识也好。她拉起俊萍的手说:“萍萍,我要不是怀孕了,我都想和你一起出去。不过你放心,我和咱妈、你哥会把家里照护好的。我知道你是想多挣些钱补贴家里,但在外面也不要太受委屈了,不行咱就回来,再想其他办法。现在只要肯下苦,在哪里都能挣下钱。”
既然挡是挡不住了,母亲吃过饭便早早给俊萍拾掇好了行李。临出门的时候,母亲却没有送她,耿小芹身体已开始笨重,又不便于提东西,叶俊萍便也不让她送了,只叫哥哥叶运平单手推着自行车,她把装衣物被褥的编织袋放到后座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提着装洗漱用品的黄帆布包包,两个人出了家门,到村口去等开往运城的公共汽车。
到了村口,远远地看见公共汽车从公路西头开过来了,叶运平撑好自行车,从口袋里掏出50块钱塞给妹妹,“人家就是管吃管住,你身上也要装些钱,万一有个什么事了也可以应急。这马上就到过年时候了,如果在那里能待住,过年你肯定都不能回来了。出门在外,嘴放甜些,眼放活些,手脚麻利些,咱们虽然是从农村出来的,但也不能教他城里人小看了。”
叶俊萍点着头,噙着泪把哥哥给的50块钱装进棉衣的里层,提着行李登上公共汽车,车上的人不多,她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来,看见叶运平还在怔怔地望着她,叶俊萍举起手轻轻地晃了晃,贴着玻璃冲着哥哥喊了一句,“照护好妈和嫂子,也照护好你自己!”眼泪霎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叶俊萍伙伴所说的大学——西北农业大学,并不在西安,而是在西安以西80多公里处,属于咸阳管辖的一个叫杨陵的小镇上。叶俊萍坐火车倒汽车到达西北农业大学校门口时天已经黑了,她把编织袋扛上肩头,一手提着布包包,向门卫打听餐厅的位置,虽然运城距离这里并不是很远,但方言还是有所差异的,她又不会说普通话,没办法,把伙伴写的纸条拿了出来,纸条上的字尽管不很整齐,但还是好辨认。叶俊萍谨记临走时哥哥嘱咐的“出门三辈小”,“大爷大爷”恭恭敬敬地叫着,门卫老汉看来也是当地村里的人,挺热心的,带着叶俊萍往校园里面走了十几米,给她指清了道路。
到底是大学,校园先挺大,虽说是建在镇上,但楼房高、街道宽,就像城市一样。叶俊萍找到餐厅的时候,正赶上学生吃晚饭。她还是早上吃的饭,在火车上也没舍得买吃的,又不敢喝水,怕上厕所时行李没人看,现在是又饥又渴又累,却又肚子憋得难受,但此时正是就餐时间,伙伴肯定正忙,现在进去找人家必定会带来不便。于是叶俊萍就把行李放在餐厅门口的花池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又支撑了一个多小时,这些学生们看起来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穿戴的都比自己洋气,有的脚步匆匆忙忙的,进餐厅还拿着书本,有的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谈论着,还有好几对男生女生牵着手,神态甚是亲密,一个个健康活泼的身影都是叶俊萍从没有见过的意气风发,虽然正值严冬穿着厚厚的棉衣,但却朝气横溢,青春四射,这就是传说中的“象牙塔”吗?这就是她曾经羡慕过的“天之骄子”吗?
等到学生散尽餐厅窗口收摊,已是7点近半,叶俊萍找见伙伴,赶紧先让她带着上了趟厕所,然后和伙伴摊位的员工一起把卖剩下的饭菜收拾到一起,又新添一些,就把晚饭打发了。伙伴经营着两个窗口,既对教职工也对学生,价格稍微贵些,但卖的都是运城有特色的小吃,像饺子、羊肉泡、臊子面之类,西安和运城虽然分属两省,但山河表里,饮食习惯还是有许多共同之处,所以生意还算可以。大大小小的员工近10个,租住在附近的农民家里,住处也是挺紧张的,因此,伙伴找来一辆自行车,把编织袋放在后座上,两人现在就去教工宿舍楼,去找那位老教授。
老教授姓孙,就住在一楼。叶俊萍和伙伴进他家的时候,他正在做饭。看来他是刚到家不久,家里都还有些凌乱。叶俊萍放下手中东西,向孙教授简单问了一下他和老伴的口味,便让伙伴陪孙教授说话,自己在厨房操作起来。做饭这种家常事,叶俊萍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但这毕竟是第一次给外人做饭,且又是自己的雇主,她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做好饭后,叶俊萍又帮着孙教授把他的老伴从卧室搀扶出来,在餐桌前坐下。孙教授的老伴属于偏瘫,也就是半身不遂,加上常卧不动,身体偏胖,孙教授一个人搀扶她都有些困难。趁着孙教授和老伴吃饭的空档,叶俊萍迅速把客厅和厨房简单整理了一下,吃完饭后,又和孙教授一起把他老伴搀扶回卧室安顿好,这才开始收拾自己要住的屋子。孙教授家三室两厅,较小的那间做了书房,夫妻俩住在主卧,剩下的那间就让叶俊萍住。里面床褥都有,叶俊萍稍微收拾了一下,把自己带的被褥铺在上面,厚厚软软的,房间暖气也烧得可以,叶俊萍觉得挺温馨,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就让伙伴赶紧回了。送走伙伴返回来,孙教授坐在客厅椅子上,自己弄了盆热水正在泡脚,看见她说:“今天没啥事了,你跑了一天路,肯定也累得,去厨房倒点热水也泡泡脚,早点休息吧,明天咱们再细说。”叶俊萍说:“我先给阿姨洗一下脚吧,经常按摩对阿姨的病应该有好处。”孙教授“啊”地楞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但他很快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知是因为孙教授家里温度高,还是新到了一个地方马上不习惯,尽管很累,但一晚上叶俊萍翻来覆去都没睡好,头遍鸡叫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睁开眼时,蓦地发现外面已经蒙蒙亮了。叶俊萍一骨碌翻身起来,开了房门一看,孙教授已经在客厅里坐着了,见她出来,微微笑道,“第一晚上马上还睡不习惯吧?没事,你洗漱一下,我都买下了油条豆浆,你吃一些。你阿姨我都照护过了,你也不用太着急,不过以后就要指望你了。”
叶俊萍脸红红的,慌乱地说:“是我粗心,一睁眼就天亮了。明天我会早起的,您…你也就不用出去买饭了,我起来熬些小米粥,冬天天冷,喝些小米粥暖胃健脾,对身体好。”伙伴给她说过,城里人见了长辈都称呼“您”,但叶俊萍马上还是改不过来,她觉得别别扭扭的,还是说“你”比较顺口一些,只要心怀尊敬还不行么?
“好啊好啊,看来你还懂得养生之道呢。年轻人嘛,都爱睡懒觉的,我儿子比你也大不了多少,以前也经常赖被窝,不过现在他一个人在国外就得自己照顾自己了。我是整天瞎忙,难得有时间熬个粥喝。有你了就好,我和你阿姨在吃饭上都不是很挑拣,你擅长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这里的饮食习惯和咱们运城差不多。今天我正好早上不忙,就给你说一说咱们这个家的情况,你也好有些心理准备。”
孙教授是运城夏县裴介镇人,裴介传说是春秋时期晋国名臣介之推的故乡,孙教授很小就离家在外求学、工作,在西北农大教书育人也有20多年了,只有一个儿子还远在美国的德克萨斯A&M大学留学,好几年都没有回来过,前年老伴中风偏瘫了,为了孩子的前程,老两口硬是没告诉儿子,平时就由孙教授来照护老伴,但是去年孙教授承担了学校里的一个科研项目,工作就忙起来了,实在没办法才想要找个人照护老伴,料理家务。
孙教授说:“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情况。照护你阿姨是最主要的工作。生病了,出行不便,又没人能经常和她聊聊天,有时候心情会不好,难免发点脾气,这个希望你能多担待。虽然咱们才见面,但我能看出你是一个实在娃,伶俐、勤快,我很满意。在这里不要拘束,有啥要求你就只管说,工资嘛,每月100块钱你看行吗?只要你安心在这里好好干,工资都是可以商量的。你说呢?”
100块钱?叶俊萍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她知道,嫂子耿小芹以前在轧花厂和榨油厂帮厨时,和大师傅两个人顿顿要伺候20来号人吃饭,一天工资也不过2块钱,看来这个雇主确实是个厚道人家,她赶紧说:“能行的啦,村里有好多像我这样的女娃下的苦大都还挣不了这么多呢。只是我是第一次干保姆,好多事情可能做得不够好,伯伯你就勤嚷着。”
孙教授“呵呵”笑了,“没事没事,人嘛,干什么都有第一次,尤其年轻人,学啥都快。我觉得咱运城人呀,还是比较聪明的,河东大地,自古就人才辈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呀……”
也许是好多年没回故土动了思乡之情,也许是来了个家乡的小保姆一下子减轻了心头负担,孙教授拉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聊起运城来。
孙教授对叶俊萍所在的龙居镇不太熟悉,毕竟他阔别运城已是多年,叶俊萍对孙教授的老家裴介镇更是相当陌生,她连去YC市区的次数都不多,更别说夏县了,但是叶俊萍一提起村南的姚暹渠,孙教授立马就两眼放光,焕发出异样的神采。
“我的老家就是在姚暹渠的源头白沙河边上,姚暹渠那可是一条古老的运河,也是一条伟大的运河呀!姚暹渠呀,本来叫永丰渠,南北朝时期就已经修建成了,主要是运输咱们运城的池盐,后来有些荒废了,到了隋朝,都水监姚暹带领百姓对它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所以就改名叫姚暹渠。消侵池坏盐之患,收行舟灌田之利,造福河东千余年哪!记忆里面它渠水清澈,两岸草树成林,小时候在它里面还抓过鱼呢,哎,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姚暹渠现在是个啥样子了……”
孙教授说的有关姚暹渠的历史叶俊萍一点都不知道,她记忆里的姚暹渠就是一条古老的大水沟,高大、绵长,草树漫生、荒芜颓废,冬春时节常常干涸见底,夏季偶尔会积些浅水,绿草茵茵的渠底碧波荡漾,往往会吸引一些小孩子玩水嬉戏,放羊人也会把羊群赶过去,让羊儿尽情在堤坡上撒欢,吃青草、吃树叶,跑到渠底饮水,放羊人这时候就会找片比较平整的荫凉地,躺下来小憩一会,或是找块凸起的地方坐下来,美美地装上几袋旱烟,悠悠地吐着烟圈,听着知了没完没了地嘶鸣,看着鸟儿时有时无地斜掠,那神态,简直比羊儿还惬意。
但给叶俊萍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这些,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姚暹渠最让叶俊萍难忘的仍然是那一颗颗如玛瑙般饱满透亮、红润酸甜的酸枣。因为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非常想吃酸枣,哥哥叶运平没给大人说,便偷偷带着她去姚暹渠上采摘,他俩边吃边摘,正玩得高兴时,突然变天了,来了一场暴风骤雨,她和哥哥后来虽然躲进了渠边一个生产队的机井房里,但还是被淋了个落汤鸡,更糟糕的是,在等待雨停的过程中,她着凉感冒了,冷得打哆嗦,身上却发烫。当兄妹两人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时,母亲站在大门口早已心急如焚、望眼欲穿了。那次母亲狠狠地把哥哥打了一顿,叶俊萍从来没见过母亲那样生气过,后来长大了才渐渐体会出母亲当时的心情,小孩子去姚暹渠摘酸枣本来就是件危险的事情,又偏巧碰上那么大的暴雨,最主要的是,一贯体弱的她着凉感冒了,母亲肯定又生气又心疼,舍不得打她,便把火气发到了哥哥身上。父亲的早逝,让无助的母亲在她和哥哥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也操碎了太多的心,他俩千万不敢有半点闪失呀!哥哥结婚了,嫂子能干也贤惠,母亲天天脸上像开了花,只等着抱孙子了,谁能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劫难,母亲心里难受像死过去一样,失魂落魄的,本来已花的头发又白了好多,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尽管是两个不同时代的记忆,但一条姚暹渠还是让叶俊萍和孙教授对彼此的感觉亲近了不少。到了第三天晚上,叶俊萍基本上熟悉了这个新环境,记住了孙教授及其老伴的一些生活习惯,搞清了菜市场和日常用品商店的位置,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份工作时间安排和针对孙教授老伴的康复计划。她刚辍学在家的时候,跟着龙居镇上的一位老中医学过针灸按摩,以前在母亲身上也实验过。老中医对她讲过,按摩需要一定的技巧和手法,但最关键的是要有恒性和耐心,日久才能见效果。她从书房取来笔和纸,把安排和计划认认真真地分写在两张纸上,用糨糊粘在房门背后,粘上之后,时间尚早,孙教授还没有回来,阿姨已经在她按摩之后休息了,叶俊萍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便开始给家里写信,她告诉母亲、哥哥还有嫂子,这家雇主人挺好,很和气,自己在这里也一切都好,让他们不要担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