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暹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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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五一”过后,气温立马就感觉升高了好多,吹在脸上的风都是干热的,庄稼都“嗖嗖”地往上窜,有些早播的棉田里已有红花白花竞相开放,进入了开花结铃期,而以往绿油油的小麦则在布谷鸟的催叫声中从根到梢迅速地变黄了。

解州中学操场的南侧,是一片平展的高台,年年都种着小麦,这几天一到活动时间,姚晓云就过来看看小麦长势的变化。村里的土地盐碱化程度比这里更要厉害,小麦成熟得也就更早些,现在村里收麦虽然主要还是靠人割,但那种和小四轮、手扶拖拉机组装的卧式割台收割机已经出现了,个别劳动力少的或者不想费时间的人家,就开始用这种小型机械进行收割,然后用车拉回到麦场上,等待脱粒机一脱就可以把麦子运回家了,这样就能够节省好多时间和劳力。

姚满财今年就采用了这个办法,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榨油厂这几天设备才刚刚运回来,正准备安装调试,工人们却都回家收麦去了,连门房老张头都请假了,李旭林也是一天难见个人影,两个诺大的厂就他一个人守着,当然,还有大黑狗。两个厂在轧花车间的地方是相通的,方便棉籽转运,也方便巡查,大门一锁,在里面一转,两个厂就都看了。荒郊野外,大路边上,白天有大黑狗来回转着,勉强还可以,但晚上就必须要留人值班守护。

姚满财抽了个白天时间,花了60块钱,找了个收割机把自家所有的麦子都割倒了,姚晓云正好也请假回来了,父女两人再加上妻子高淑梅,紧打紧地把麦子打成捆,又掏了15块钱让别人用小四轮赶天黑前运到了麦场上,就急急忙忙回厂里去了。

剩下的事情就落在姚晓云头上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吃了饭,戴上草帽,拿了把铁叉,就赶到了麦场上,今天天气不错,隔壁秀莲婶家要碾麦子。在农村,不论是碾麦子还是脱麦子,都是极费劳力的,家里劳力多的需要全家出动,家里劳力少的就需要几家联合起来,相互帮忙。而姚家能够出来给别人帮忙的就只有她姚晓云了,父亲没有时间,母亲身体不行,妹妹初三马上就要中考了更不可能。

碾麦子需要天不亮就得起来,先把场地打扫干净,然后把麦捆拖到麦场中央,一捆捆地解开,用铁叉把麦秆翻起来,使之支楞起来,阳光好照进去,尽量把麦穗都露出来,好让日光暴晒,十一、二点的时候,太阳火辣辣地照射,还要再翻腾上一两次,目的是把底下的麦秆晾到上面来,让太阳充分晒干,利于碾脱。下午两、三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专门负责碾场的拖拉机手开着带碌碡的拖拉机就过来了,一个拖拉机,只有车头,没有车厢,拖个石碌碡,在偌大的麦场里转圈圈,一圈又一圈。拖拉机碾场,碾的不是麦,而是那紧张的场面和长久不息、单调刺耳的柴油机“嘟嘟”声,这中间,主家也不能闲着,不时地躲闪着转过来的拖拉机,用叉挑起碾不到的麦子,扔到拖拉机下,让碌碡继续碾,使得麦粒完全脱离麦穗。

一场麦子一般是要碾两次,中间拖拉机手暂时开到麦场外停歇一会,人们把整场麦秆彻底翻转一遍,就是俗话中的“数场”,然后继续碾,第二次碾过以后就可以起场了。用木杈把麦秸归拢后,堆积到推车上面,再运到指定的地方,等闲下来了把它们堆成麦草垛。巨大的木制推车载着小山一般的麦秸,要把它转运到别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般都是靠精壮小伙子来完成的,这不,秀莲婶的儿子昝国良正推着推车满场跑,姚晓云呢,她拿着一个推板把麦粒往一块推,在麦场中央积成一个大堆,等到下午有风的时候就可以扬场了。用推板推麦粒也不是省力气的活,姚晓云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了,虽然戴着草帽,但哪能遮住四处飞扬的灰尘,浑身上下像个泥人儿似得,只有汗水淌过脸颊,才能冲刷出一道道红润白皙的肌肤。

虽然秀莲婶一家也不时招呼姚晓云喝点水,歇会儿,但她还是咬着牙,“哼哧哼哧”地推了一趟又一趟,自己只是一个人,而秀莲婶说好要和儿子国良两个人帮她家脱麦子呢,自己不费点劲多干些怎么能行呢?碾麦子费劳力,但是拉的战线长,需要整整一个白天,脱麦子就不一样了,每家就那么一两个小时,节奏很快,每个人都要绷紧神经,密切配合,不容分神的。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碾好的麦子连粒带衣终于在麦场中央积成了一个大堆,大伙都坐下来,静等风起了,如果不来风的话,就要用扇车来扇了。这空档间,昝国良买了一塑料袋雪糕回来了,他每个人都发了一根,最后走到姚晓云跟前,把整个袋子都给了她,说:“云云,你歇一歇就回家去吧!你这念书娃,平时不干活,看把你使得。这剩下就没多少活啦,你就不用管啦。我妈说了,你家麦子啥时候脱,时间确定了你提前说一下就行,肯定误不了事。”

姚晓云接过塑料袋,掏出雪糕一看,自己的和别人都不一样,还是个夹心的,她看了一眼昝国良,后者正含笑看着她。姚晓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揭起了包装纸,舔了一下,她实在太渴了。

“谢谢你了,国良哥。那我给婶子说一下,我就先回了。”

姚晓云回到家,母亲已做好了饭,她简单地洗了洗,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全身的疲惫让她没有胃口吃饭,可是躺在炕上,她脑子却还是在不由自主地运转着,一时半会睡不着。

她还要把接下来这几天要办的事再从脑海里过一遍:母亲拾掇出来准备装麦子的所有编织袋最好还是再检查一遍,确保每条袋子都不漏,都有口绳。明早再让母亲定对一下脱粒机的事,如果能确定明天晚上脱粒,那明天就要到龙居会上买些菜,最好再割点肉。因为脱粒大多都是在晚上,父亲根本没有时间,她就说实在不行她从班里请几个男同学过来帮忙(不论初中高中,关系好的同学之间相互帮助收麦子是很普遍的),父亲便给了她20块钱,让她给同学买些好吃的。哎,现在火麦连天,都在龙口夺食,龙居会上还不知道有没有人,不行就去解州买吧,反正得去学校找赵洋,再买几瓶小香槟吧,怎么去呢?借秀莲婶子的自行车吧,对,还要用人家拉拉车转运麦子呢,父亲过年时放在家里的那盒烟也找一找,国良哥是抽烟的。还有,明天起早一些,洗个头发洗个澡,穿那件红格格衬衣,赵洋还有别的同学要来,还得把家里简单收拾一下……

赵洋和同桌王红雷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赶到姚晓云家的时候,天还亮得很,离黑还早着。今天周六,高中到底是高中,不像农村的小学和初中这时候要放麦假,但解州高中毕竟来自农村的学生不少,周六下午放的就早些,尽量让学生能早点回去帮家里人干些活。王红雷的家在西姚乡,盐池以南中条山下,那里本来耕地就少,加上王红雷父亲又是在供销社上班,不是农村户口就没有耕地,所以家里农活很少,这么大的男孩子,有几个不好动的,便跟着赵洋一起来凑个热闹,接受一下“贫下中农再教育”。

姚晓云先去秀莲婶家,给她说了脱麦要等到后半夜了,快到时候会提前叫她和国良哥,顺便把拉拉车借了过来,赵洋和王红雷把捆好的编织袋搬起放到车上,把木锨、铁叉、笤帚、簸箕等等工具也一并放了,然后姚晓云就招呼他俩进屋吃饭。

饭菜挺丰盛,韭菜炒鸡蛋,豆芽炒肉丝,虎皮豆腐,凉拌人造肉,还有赵洋爱吃的白糖黄瓜西红柿。母亲高淑梅做完饭就和奶奶到别屋去了,即使这样,两个大男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赵洋说:“弄这么多菜,我俩一点活都还没有干呢!”姚晓云给他和王红雷一人开了一瓶小香槟,说:“吃好才能干好。本来还有隔壁的国良哥,但他去地里没有回来,我奶和我妈都吃过了,就只有咱们仨,所以不要拘束,放开吃,到时活来了就放开干。”

吃完饭,月亮刚好升起,光华如水,清泻在农家院子里,凉爽宜人。姚晓云在院子里扫了块地方,铺了一张大凉席,让赵洋、王红雷和奶奶坐在上面歇息,自己和母亲到屋里洗涮锅碗了。

儿子姚满财常年忙碌几乎不着家,两个孙女上学也少在身边,平时总是婆媳两人寡言少语的,奶奶难得见有个外人说说话,而赵洋和王红雷刚吃过饭,精神正旺。王红雷是个爱学习的好学生,喜欢钻研、探索,他时常听赵洋谈论姚暹渠,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今天过来他还计划抽空到姚暹渠上面转一趟呢。现在他便和奶奶拉起了家常,谈论起姚暹渠的历史来,奶奶的娘家就是本村的,她的肚子里当然有着许许多多关于姚暹渠的往事。

这姚暹渠哪,可有些年代了,少说也有1000多年的历史了,老早以前据说光是水面就有三、四丈广,水深一丈多,两岸的堤坝都有两丈多宽,既能运盐运粮,也可防洪灌溉。相传清朝的大将军年羹尧就用它往西安运过咱们运城盐池所产的“潞盐”。那时候世道不太平,咱们这姚暹渠上也时常有盗匪出没,因为这两岸堤坝上面草木乱生,树茂林深,藏百八十个盗匪稀松平常,经常劫持过往的船只,年羹尧刚来咱运城兼任“河东巡盐监察御史”时,派出的运盐船也没少被盗匪们祸害过。年羹尧呀,说我戎马倥偬、征战沙场这么多年,还怕你这小小毛贼?就暗暗计划剿灭这些贼寇。有一天晚上,又要往西安运送大批“潞盐”,年羹尧决定亲自押运。那一夜,星隐月沉,伸手不见五指,四艘运盐大船在姚暹渠中缓缓行进,三更时分,到了现在的金井乡西王村附近,忽然有一股劲风从西边吹来,但过了一会儿就静寂无声了。将士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年羹尧沉思片刻,果断命令两小队骑兵,分别沿南北两岸的小路,人含草马衔枚,急速行进5里,在一片密林中终于搜索到埋伏的盗匪,盗匪惊慌向北逃窜,最终被全歼。将士们在取得大捷的地方洗马整装,以庆胜利,后来那附近的村子就改名叫洗马村,从此这一带盗匪销声匿迹,姚暹渠河运平安了数十年。有人问起当时怎么能判定有盗匪埋伏,年羹尧回答说,那么强劲的声音,一瞬间却又消失了,那肯定不是真正的风,而应该是好多鸟振翅高飞发出的响声,三更半夜大批的鸟儿好端端飞起,肯定是受了惊吓,前方5里处,林更杂,树更密,夜宿鸟儿必多,再加上渠道弯曲,上有石桥,船行于此速度缓慢,所以极有可能是盗匪在此潜伏,惊动了群鸟。

关于年羹尧,在这几年放映的香港拍摄的武打录像里经常出现,像什么《血滴子》、《吕四娘》、《江湖三女侠》等等,王红雷和赵洋多少都看过些,两个年轻人没有想到这个鼎鼎有名的传奇人物竟然还曾镇守过运城,在这条看似毫不起眼的古老河渠上书写过传奇。王红雷挪了挪有些发麻的屁股,说:“奶奶,听说到了乾隆当皇帝的时候,姚暹渠就不怎么运粮运盐了,因为有一年连降暴雨,渠水一下涨了好多,把南面的一大片村庄都给淹啦,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拖家带口,纷纷逃亡。我听我爷爷说,我们老家以前也是在姚暹渠跟前住着呢,就是因为那一年发大水,没法才搬到中条山下的西姚。后来姚暹渠就变得以防洪防涝为主了。”

“可不是。”奶奶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许多,她拍打了一只瞎飞乱撞的虫子,“咱们这面地势低,一发大水就往咱们南边冲。据说那年把咱们这一片的村子全给淹啦,水还是不停涨,有个村子的人胆子大,把村跟前和姚暹渠配套堵截河水的埝挑开了,让洪水‘哗哗哗’都流进了盐池,把盐池全给冲了。那一年基本上就没有产下什么盐。咱们运城盐池的盐税当时可是朝廷的一大笔收入呀!那时候乾隆皇帝还年轻着,火气正旺,一怒之下把村子里的人可杀惨了,只有四户人家残留下来,那个村子后来就被叫做四家村,就在解州南边的车盘跟前,再以后人们不愿再回想这段伤心事,就改名叫寺下村了。可是光靠杀人是挡不住水患的,***那年,刚刚立秋,雨就下个不停,姚暹渠好多个地方一下子都决口啦,咱们这一带就全部成了汪洋,棉花呀、玉谷呀、芝麻呀,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还没来得及收,都全部淹在水里了。村里的精壮劳力全都被召集到姚暹渠跟前参加抢险。那水大的呀,装着沙土的麻袋扔进去刹地就被冲得不见踪影了。实在没有好办法,大队干部商量,每个生产队出一架马车,四头骡子,四个年轻小伙加一个车把式,载上满满的沙土麻袋,再拖上一大捆树枝。车把式双腿大叉站立在辕杆上,左手抄起撇抻绳(掌握方向的绳索),右手高举红缨鞭,‘叭’‘叭’‘叭’,打得山响,就像空中爆了一串炸雷,所有的骡子同时发力向前奔,马车如同脱弦的箭一样疾射而出,轱辘碾过,泥浪飞溅,大家都齐声喊叫加油,专门还有人在边上敲锣打鼓助威,场面相当热闹壮观。十几架马车齐刷刷冲到决口的地方,几十个小伙一起动手,好些人还直接跳到齐腰深的洪水里,七手八脚、争分夺秒,沙袋、石头、树枝‘嚓’‘嚓’‘嚓’就堆积起来,才终于把决口给堵住啦!”

奶奶的一番讲述,把两个人听得是惊心动魄,好半天回不过神来,饱经风霜、阅尽沧桑的姚暹渠哟,千百年来,你给你的子民们带来了几多福祉?几多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