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竹林秘闻（5）
莫忘竹点头应了，忽问：“叔叔，你说那恶人的内功比我还高吗？”她问得小心翼翼，莫长青仍是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叹了一声，还是说道：“他的内力多半较你更强。”
莫忘竹却不惊讶，道：“是吗？他、他也吃了‘仙青笋’吗？”莫长青满脸痛色，说道：“仙青笋乃我青竹林镇族之宝，千年蕴养，独此一物……”莫忘竹道：“原来他并不是吃了仙青笋。”
莫长青摇头道：“傻竹儿，他若没吃仙青笋，咱们叔侄离家干嘛？”莫忘竹奇道：“这、这，可仙青笋不是被我吃了么？”莫长青道：“倒不如说，跟他相比，你吃的那个，不能叫仙青笋。”
莫忘竹茫然不解，道：“可、可爷爷和爹娘说我吃的就是仙青笋啊，那一日还请了全族人到场，若不是仙青笋，何必……”她后半句是想说“若不是仙青笋，何必弄得如此隆重”。
虽未言出，莫长青也已会意，叹道：“傻孩子，你出世之前，那畜生便犯下这等弥天大罪，也难怪你不知道。你爹爹跟你说过那畜生干的坏事了么？”
莫忘竹道：“爹爹说，说他挖断了咱们的族脉，罪大恶极，非得将他擒回去治罪。”莫长青道：“不错，那你说说，咱们全族的族脉是什么？”
莫忘竹摇头道：“我不知道。”猛地一愣，道：“莫非就是仙青笋？”莫长青叹道：“正是！你以为仙青笋是用来的吃的，那是因为大仇不可不报，无可奈何才有此策。”
他顿了一顿，道：“我族先祖是南梁时的名医，千年前避祸隐世，奉君子之道，居不可无竹，亲手植下一片竹子，后来便成了我族的家乡青竹林。笋为竹之芽，亦为竹之精，青竹林第一个生出的却是这颗仙青笋。它乃青竹林旱、水两条族脉的镇眼，千年之下不失晶莹，我族年年在笋前举行祭祀，为的就是求仙青笋保佑我族平安。”
莫忘竹道：“祭祀……我、我从没见过……”莫长青道：“传说咱们先祖的精魄，都存于仙青笋中，是以族中谁人体弱生病，只消去笋前安坐一日，嗅其仙香，便可痊愈无恙。先祖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虽然仙逝，所植下的仙青笋，自也是救死回生的神物。”
莫忘竹自小伴着仙青笋长大，却从未听说其有这等功效，不由惊奇万分。莫长青道：“唉，过去莫说是吃，就是想闻一闻仙青笋，也得沐浴沉心，俱备祭品，方可入笋园受其馈益。我家世代为族长，做的就是守护仙青笋，主持每年祭祀的活儿，你太爷爷、你爷爷既是族长，也是族里的大祭司。”
莫忘竹又惊又怕，道：“仙青笋这么要紧……我却吃了它，这、这可怎么办？”莫长青道：“你无须害怕，你吃的并不是仙青笋真品。”面色陡变，阴沉得似乎能滴下墨汁，恨声道：“真品是为那畜生所食了。”
莫长青道：“咱们世代不出青竹林，平平安安，那都是仙青笋的保佑。可总不乏个别恶鬼，投错了胎，到了咱们族里。那畜生是咱家近亲，从小就不安分，你爷爷瞧他聪明，视他为己出，疼爱有加。不料这畜生二十岁那年，竟借着留宿咱家，溜进了笋园，将仙青笋挖断，更啃食了大半。”
莫忘竹惊得叫了出来，莫长青咬牙切齿地道：“我和你爹爹夜里听见动静，急忙赶到近前，那畜生却已溜之大吉，只余笋壳在地。我和你爹吓得丢了魂，慌忙捧起笋壳查看，只见一丁点笋肉留在壳里，有如几粒玉珠。若非我兄弟俩赶到，惊吓了那畜生，恐怕这一丁点笋肉也留不下来。”
莫长青双拳捏得格格有声，说道：“当夜，你爷爷派了我和另外九名汉子，去追那畜生。我们一直追到村子和竹林之外，也没见到他的影子。次日回到族里，你爷爷已然病倒在床，全族聚集笋园之外，哭嚎不绝，哭了整整三日，连老天都为之震动，降下了倾盆大雨，冲垮了数十家房屋，更有雷电劈落，将宗祠之顶烧焦。”
莫忘竹从记事起，便觉父母亲朋，周围人人都隐含深愁，自己家门前，不时有人前来跪拜痛哭。她每每询问，家人都说是有一个恶人挖断了族脉，大家才这么伤心。
但族脉一词，终究隐晦难明。直至今日，她才明白了这件事的经过，想到千年赐福于族的仙青笋被人毁去，而致全族上下崩溃，心里难受至极。
莫长青道：“既已出了这等大祸，我们族长一家自然逃不了干系。况且这畜生如此罪恶，依照祖训，得将其带回宗庙前处死，才能洗刷咱家与全族的耻辱。族脉已断，我族以后祸福如何，只得听天由命，但若能将这畜生带回处置，多少能平息先祖的怒火，保佑我族不灭。”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为了此事，我被你爷爷派出竹林，打探那畜生的下落，并且若不能擒之，今生休想回到青竹林。你爹爹被囚笋园，查阅古籍，寻找仙青笋补救之法。起初五年，我与你爹都是一无所获。到了第十年，我与族里通信，互通了一则好消息，一则坏消息。”
莫忘竹虽在悲伤之中，仍好奇问道：“什么好消息，坏消息？”莫长青道：“好消息是你爹爹的。你爹爹钻研先祖经典，寻到了一个补救之方，是将残笋置于壳内，以祖传灵药培植，十几二十年后有望恢复为完笋。”
莫忘竹喜道：“仙青笋能够起死回生？”莫长青叹道：“起死回生，这么说倒也不差。只是这样培植成的完笋，形貌虽与过往无异，其中精华灵气，却无法挽回，更别说再镇脉赐福了，顶多算是千年人参、灵芝之类的天材地宝。”
他见莫忘竹脸上满是失望，苦笑道：“好消息未必够好，坏消息却是够坏。那畜生惧怕我族捉拿他，虽藏在浊世当中，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想这畜生好乱乐凶，就如武林中邪派之徒一般，我既明此节，在江湖上结识了不少人物，打听他的下落。就在第十年时，有一伙神秘兮兮的江湖人士，覆灭了长沙水龙帮。”
莫忘竹听他讲述往事，口吻同天怀差不多，不喜这些打打杀杀，可事关全族的尊严和安慰，又不得不强迫自己认真听下去。莫长青瞧她皱眉，问道：“怎么了？”莫忘竹摇头道：“没事，叔叔，你接着讲。”
莫长青道：“我接到传讯，飞快赶至水龙帮，帮派已遭屠尽，凶手尚未远遁。于是我与几名同伴尾随那伙怪人，一路跟到了洞庭湖，又见到他们闯入洞庭帮的地盘，大开杀戒。其中一个人脸戴青色的面具，那面具极为奇特，似乎没留孔洞。这人每出手一抓，洞庭帮必有一人倒下。我觉他身形动作，熟悉无比，盯了良久，终于认定就是那畜生。”
莫忘竹惊道：“你见着他了。”莫长青点头道：“那畜生招式不算高明，但那些洞庭帮弟子只要与他身子一触，即给瞬间震死。我当时年纪不大，血气犹在，认出仇人，就要冲上去拼命，却被几个同伴死死拉住。直至洞庭帮上下全灭，我们才从躲藏之处钻出，我求他们追上去，替我对付那畜生。”
莫忘竹问道：“他们帮你没有？”莫长青苦笑道：“没有，他们个个面如死灰，都说今日见到的不是人，而是鬼神，劝我也不要招惹。说着，朝我摆了摆手，匆匆告辞。我虽行医江湖数载，还未明武学，没懂这些人敬畏什么，但也颇觉惊奇。当下写信回族里，告诉你爷爷和你爹爹此事，大家都觉得仙青笋乃绝世至宝，食之者获有奇能并不意外，可真说要该怎么对付那畜生，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莫忘竹神色一黯，并不说话。莫长青续道：“其后五年，我行医之余，更留意武林中各门各派，不时探听到那畜生一伙人的行迹。然而我已知无法对抗他，不敢再近而探查，并且我于武功越来越了解，心里越是惊惧万分，回想那日所见，方明那畜生得了仙青笋的神效，内功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运乎体外，胜过千钧万斤的力道，敢当者无不毙命。我与族内通信，说以肉身凡躯，定不敌那畜生鬼神之力，亦且那畜生已百毒不侵，毒攻亦难生效，除非借助外界的火铳火炮，方有击杀之能，但要生擒回族里则是休想。你爹爹却告诉我，族里有了对策，这对策……”
莫忘竹轻声道：“我都知道啦，这对策就是我。大家想让我也吃下仙青笋，变得和那恶人一样，就能对付他了。”莫长青颔首道：“是啊，仙青笋被断之后，大伙都不欲再生儿育女，可咱们族长之家要报仇，必得有后。”
他盯着莫忘竹，叹了口气，道：“你爹爹在信里跟我说，刚生下一女儿，小名为竹儿。我那夜瞧着信，又是激动，又是难受，激动是因我多了一个侄女，难受是因你为女孩，却要承受连男人都难以承受的重担。”
莫长青摸了摸莫忘竹的脑袋，道：“竹儿，你今年该有二十二岁了吧，咱们得青竹林眷顾，相貌远比浊世里的人年轻，你看起来就像十五六岁的女孩儿。”
莫忘竹道：“叔叔也才像三十岁出头。”莫长青叹道：“我已经五十三啦，外界的人瞧我不老，都夸我医术高明，青春常驻。可你显得这般幼小，我、我看着好是心疼。”莫忘竹道：“竹儿自幼身负大任，自知总要来到外界，了结此仇，从没有抱怨过。”她虽是这么说，莫长青瞧她一脸忧伤，心下甚痛。
莫氏一族隐居青竹林，族人康健长寿，数十代平安喜乐，都觉活在仙境里，视外界如绝地，称之为“浊世”，从不欲沾染。莫长青遵父亲之命，到江湖上打探族中罪人的消息，只当自己是被流放在外。
因此他在武林中虽享“神医”之名，人人对他毕恭毕敬，他也无丝毫乐趣，只盼有朝一日能回到故乡。他自认代父赎过，那也算无怨无悔，又想他兄长虽得留在青竹林，然而自囚笋园，失去自由，未必比自己处境好多少。
但莫忘竹仅仅因为父祖之过，竟同自己一样，被迫来到“浊世”里，还要肩负将那罪人擒拿回乡的重任。在他眼里，这侄女身世之凄苦，可谓难以想象。
那罪人挖断仙青笋，青竹林族人深以为耻，为了将之正法，不惜效仿其行，决定将重生后的仙青笋给莫忘竹服食，令她同样具备神力，得以对抗那罪人。
莫忘竹为了此事，从小极少离开笋园，每日至少有九个时辰，都呆在仙青笋三丈之内，吸取其生长的精气。此外仙青笋断后失去灵性，药力极为霸道，她为了今后能顺利服食，必先增强体魄，从小到大，各种补药当饭一般吃。
莫忘竹童年至出村之前，等于是一个活药罐子，同族又因祸不倡生育，她也无适龄的玩伴。长辈见了她更少言语，不是殷切期盼，就是愁眉苦脸。
她长到二十多岁，其间时日着实寂寞，因此离家到了外面，反而体会到人世之精彩。她服食仙青笋后，离家之前，祖父和父母才替她取了名字，是为“忘竹”，辅以姓氏，意在叫她不可忘了竹林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