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兴师问罪
平江府,扬风镖局局主尹樾卧室,房间一尘不染,窗明几净,窗前一盆梅花傲然,不畏咧咧寒风,同房间主人一个脾气。房间东侧一张楠木圆桌,桌前坐着一位衣着华而不奢的中年人,相貌堂堂,却神色凝重,忧心忡忡,此人正是尹樾。西侧是床,床前两个妇人,一位大夫。一位妇人哭啼不止,另一位妇人尽说些安慰的话;大夫正在为躺在床上的人施针止血,手法娴熟,一丝不苟,却眉头紧皱,额头沁汗,严肃非常。床上躺着的人上身裸露,多处受伤,面上仅有几丝血色,正是扬风镖局第二大镖头木适!
据下面的趟子手说,木适是在今早被一个啃鸡腿的和尚送回来的。救人的和尚必定是好和尚,但救人的时候还在啃鸡腿的和尚就少见的很了。尹樾出去见时那和尚已走了,只留下地上的几根鸡骨头。
尹樾朗声唤道:“尹杰。”
一名镖师应声而入,躬身行礼:“局主。”
“去查查木二镖头都去过哪里,在哪受的伤,和什么人交的手,送他回来的和尚是什么人,要快。”
“是。”话音刚落,人已出门三丈之外。
尹樾再唤:“尹飞。”
“在!”又一名镖师恭敬参拜。
“去查查,金、水、火、土四位镖头怎么还没回来,万一他们也出事了,便查清楚怎么出的事!”
“是!属下告退。”转眼不见人影,身法比前一位镖师还快。
尹樾看着床上躺着的兄弟,眉间忧虑之色更浓。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罗大夫长长的呼了口气,缓缓起身,拍打肩背,忙的太久,肩背都酸了,尹樾忙问:“罗大夫,怎么样了,我兄弟的伤怎么样了。”
罗大夫道:“伤口全部处理干净缝合了,但他脏腑受创,伤了本元,我开几服药给他好好调养,应无大碍。”拿起笔墨,写了一张药方。
尹樾再问:“他何时能醒过来?”
罗大夫道:“失血过多,昏迷是正常的,一两日内吧。尹局主莫过担忧了,我告辞了。”
尹樾拦住道:“大夫且慢,您救了我兄弟的命,大恩难报万一,这一百金锭略表谢意,请您务必收下。”一位下人端着一百金锭闪闪发光,看的人眼花缭乱。
罗大夫扫了一眼金子,道:“我行医旨在救死扶伤,本不是为了贪图钱财,给木大侠用的药虽然珍贵,却不值百金,”他拿了边角一锭金子接着道,“诊费,这一锭就够了,剩下的就请尹局主收回去吧。”
尹樾一怔,早听闻罗大夫是医者仁心的典例,却不想如此高风亮节,道:“先生高德,尹某钦佩,日后先生若有需要尹某之处,但说无妨。”
罗大夫恭却道:“尹局主太客气了,告辞了。”说着躬身而退,步伐有条不紊,但他每一步落地时脚踝都微微外侧,莫非是腿脚骨头有过创伤,尹樾不禁皱了皱眉头。
“报局主!”一名趟子手匆忙奔来,胸膛起伏,呼吸急促。
“小声点,别扰了木二镖头休息,何事这般慌张,慢慢说来。”尹樾边说边找了张椅子坐下,顺便喝了口茶。
趟子手哪里慢的下来,急切的道:“局主,出大事了,万剑山庄庄主皇甫劲松带一众好手在镖局前叫嚣,扬言报仇!”
尹樾一怔,放下茶杯,奇道:“报仇?报什么仇?”
趟子手道:“皇甫庄主抬来了六副棺材!”
尹樾的脸色变了,问道:“死了六个什么人?”
趟子手眉头一皱,道:“六大忠仆!”
尹樾的瞳孔在收缩。六大忠仆,其实是万剑山庄的六位护院,更是皇甫劲松闯江湖时结交的六位生死兄弟,人威武,武高绝,在道上亦是响当当的好汉,现在,却全都死了。
“怎么死的?”尹樾本能的问出这句话。
趟子手未及回答,一声怒骂由外传来:“尹老匹夫,滚出来受死!”中气雄浑充沛,桌上杯中未饮的茶水被震起了层层波纹。
这是皇甫劲松的怒吼,尹樾的面色更加凝重,他知道以皇甫劲松的涵养、气度和身份,本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这样无礼的,现在他这样,是因为仇恨,当然还有兄弟去世的深沉悲痛。
“走,我们出去。”尹樾长长的叹了口气,目光凝视着门外,又似眺望着远方,大步走出了卧室。
扬风镖局的正门前,两座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岿然不动,六口金丝楠木棺材并排列在这两座石狮之间,把路堵的苍蝇都飞不过去。镖局门前、石狮背后,一共十九位趟子手,肃穆而立,手执刀,刀出鞘,刀光耀眼!石狮前,站立一人,衣着华丽,硬气坚毅,怒发冲冠,右手紧握宝剑,青筋凸起,此人正是万剑山庄庄主皇甫劲松!在他身后,端然而立三十六位黄袍剑士,个个怒容满面,目露凶光,正是万剑山庄的精锐:秋风剑队。
“皇甫兄驾临敝处,未及远迎,失礼失礼。”十九位趟子手闻声让出一条路,一人抱拳微笑走出来,正是尹樾,一低头看到棺材,笑容顿时消散。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孔圣人的话,圣人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的。朋友来访,本该高兴相迎,即便他今天不高兴也该露出些笑容,否则嘴上说着欢迎,脸上却冷冰冰的,那算个什么意思?
但现在尹樾完全不能笑,连一丝笑意都不该有,但他更不能冷着脸,皇甫劲松已经怒火中烧,他再冷着脸,难道真想火并吗?所以他现在很为难,脸上也露出了很为难的表情,这种情况下,这种为难的表情实在是对极了。
皇甫劲松看着他的表情,厉声道:“你用不着装了,人都杀了,你还装些什么!”这绝不是问句,其中还夹杂着浓浓的火药味。
尹樾的心在下沉,皇甫劲松已认定他是杀人凶手,他无论怎么解释恐怕皇甫劲松都不会相信了,除非有证据。
“我杀了什么人?”尹樾道。
“棺材摆在你面前,你还敢装蒜!”皇甫劲松怒目圆瞪。
“放肆!胆敢对局主无礼,我杀了你!”一名深受尹樾恩情的年轻趟子手气不过尹樾被羞辱,举刀欲战,脚下已踏出了一步!其他的镖师怒吼一声,身形同时闪动,钢刀均已高举过头!
在此同时,只听“仓”的一声,皇甫劲松身后的三十六位剑手一齐拔剑,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大喝一声:“杀!”
皇甫劲松摆手一拦,这三十六剑手欲动的身形硬生生顿住,同时收回踏出一半的右足。
三十六人拔剑,一声剑鸣!三十六人踏步,一声地响!三十六人喊杀,一声暴喝!三十六人收足,一声足音!这是训练何等有素的三十六人!剑鸣破风,暴喝撼天,踏足动地,每一动都似有雷霆万钧之威!
秋风剑队!这就是秋风剑队!
就连尹樾都已动容!
剑拔弩张!
刚才准备出手的趟子手已被尹樾制止,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手。”
“其实你不如让他们动手试试!”皇甫劲松冷冷道,“我保证只要他们一动手,便已躺下!”
尹樾面上有了淡淡羞愧之色,皇甫劲松说的是实话,秋风剑队的剑阵他虽没有见过,但这三十六个人绝对的默契无疑是一种可怕的武器。他道:“所以拼起来一定是你赢,你刚才也没有必要制止你的剑队。”
皇甫劲松道:“那是因为动手前我要问清楚一件事,一件我们怎么都想不通的事。”
尹樾道:“请问。”
皇甫劲松道:“棺材里躺着的,是我相交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兄弟,这二十三年来,我一直把他们当作亲兄弟,现在,他们都死了,”说到这里,皇甫劲松目中的火更盛,绝对可以把一栋楼烧成灰,他恨恨接着的道,“都被你杀了,我就想问你一句,他们跟你有什么深仇,你要把他们全杀了,一个都不给我留下!为什么?”说到后面,已成低吼。
尹樾很同情的看着他,也明白他怒目下的心有多疼,换作自己,说不定已流下泪来。但尹樾不明白,到底是谁嫁祸给自己,他无奈的叹道:“我现在告诉你我没有杀你的兄弟,你信不信?”
皇甫劲松道:“不信!”
尹樾道:“你凭什么认定是我下的手?”
皇甫劲松道:“就凭他们身上所受的掌印。”
尹樾目光落在这六口棺材上:“我要验尸。”
皇甫劲松道:“好,我倒真想知道,你看到自己打的掌印会有什么样的解释。”
棺材虽然盖上,但却没有钉钉。尹樾一一检查了六具尸体,各在每具尸体上发现了一只淡淡的青色掌印。
皇甫劲松道:“怎么样,是不是你的长青掌?”
尹樾尚未抬头,忽听上空有人呼道:“鸿蒙教地煞之首郭万森特来拜访尹局主!”
众人举目望去,五个人背着阳光飘然落下,当先一人,雪衣卓然,仪态傲严,面色苍白似终年不见天日,一对双目居然全白,无一丝黑色,乍看去,竟似附人身的恶鬼!众人心中均感奇怪。他身后四个劲装汉子抬来了一样东西:棺材!
又是棺材!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扬风镖局前已摆了七口棺材,晦气!
尹樾脸色更难看了:“稀客到来,不胜荣幸,只是,不知郭老弟为何也有抬棺材登门的习惯?”
郭万森道:“尹局主切勿见责,郭某此举亦属无奈。”
尹樾道:“请教!”脸上已有愠色。
郭万森道:“昨夜,丑时二刻,教主遇刺,刺客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武艺卓越,与教主相斗百余招,居然能占上风!我亲率七十二地煞为教主掠阵,两人又斗了七十多招,教主一时不察,露出了小小的一个破绽,这刺客便向破绽打去,我等相救无及,幸得离教主最近的侍从舍命护主,这才使得教主安然无恙,可惜,大义救主的侍从真的丢了性命。这棺材里,正是这名侍从。”他背负双手,悠悠踱步,好像所说之事与他全无关系。
皇甫劲松道:“那刺客竟然能战胜司马老兄,倒真是厉害!”
郭万森道:“岂止如此!那刺客打死侍从后便要逃跑,教主与我合击此人,外加上地煞大阵,居然都困他不住,让他扬长大笑而去!更匪夷所思的是,凭他笑声而断,年纪似乎不逾三十!”鸿蒙教教主司马扬名是宗师榜上排名第十的高人,郭万森是鸿蒙教中的翘楚,地煞大阵创立九年来,一共动用过四次,四次困住的都是极为难惹的魔头。现在,却有人在他们合击下潇洒离去,而且是个年轻人,实在是不可思议!
皇甫劲松道:“这般说来,此人武功实在莫测高深,恐怕犹在老夫之上!”
郭万森道:“昨夜刺客走后,教主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也曾说过恐怕皇甫庄主您亦非其敌。”
尹樾道:“那这跟你把棺材抬到我这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郭万森道。
尹樾沉着脸:“愿闻其详!”
郭万森转身道:“打开!”他身后的四个劲装大汉立刻打开了棺盖,郭万森回过身道:“尹局主,皇甫庄主,请看。”
尹樾和皇甫劲松行近棺材,郭万森一把扯开尸身上的衣服。尸身胸膛处有一只淡淡的青色掌印,竟和六大忠仆尸身上的掌印一摸一样!
皇甫劲松和郭万森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盯着尹樾,显然认定事情跟他脱不了干系,尹樾看看两人的神情,又看看掌印,目光中有迷茫思索之色。
郭万森洋洒一笑,抱拳道:“尹局主,请问这是不是长青掌?”
“是长青掌,但绝不会是我打的掌印。”尹樾这样为自己开脱,但似乎太牵强了点。
皇甫劲松哼哼鼻笑:“难道天下还有别人会你这长青掌不成?”
尹樾斩钉截铁地道:“有!”
“哦?”皇甫劲松怪笑道:“那你倒说说看,他姓甚名谁?”
尹樾道:“他便是我的师傅,长青道人!”
皇甫劲松又怪笑连连:“长青道人六年前已重病去世,他难道能从坟墓里爬出来杀人?”他到现在火气就没消过。
郭万森道:“尹局主,听说长青道人座下,除您之外,没有其他弟子,对吗?”
尹樾微微低首,叹道:“的确没有。”
皇甫劲松闻言,怒道:“那你还废什么话!”“唰”的一声,拔出长剑,道:“宗师榜上,你名头在我之上,今天我正好试试,到底你我孰强孰弱,出招吧!”
尹樾眉头紧锁,看来这一仗非打不可了,他在叹气声中道:“好,我陪你打!”
“且慢!”叫停的是郭万森,他道:“不会是尹局主,那刺客年纪不到三十,尹局主今年却已四十七岁了。”
皇甫劲松道:“任何人都可以控制声带而改变声音,所以凭笑声来判断年纪未必准确。”
郭万森道:“但那绝不是尹局主的声音,这一点我总不会听错吧。”皇甫劲松这才收起了剑,因为他知道郭万森没有必要撒谎。
郭万森问道:“尹局主,长青掌除了你师徒二人外,不会再有其他人精通吗?”
尹樾道:“这门掌法是我师傅所创,师傅是个道人,没有家室,所以,他只传了我一人。”
郭万森再问:“有无被他人偷学可能?”
尹樾道:“绝无可能。”
郭万森道:“这长青掌法可有文本记录?”
尹樾道:“师傅创这门功夫时需时刻寻其不足加以矫正,故手写过一本。”
郭万森接着问:“那六年前尊师去世,他的长青掌秘笈现在何处?”
尹樾道:“师傅衣食起居都由一道童服侍。”说到此处,目露精光,郭万森几乎与他同时呼道:“道童!”
郭万森道:“那道童多大年纪?”
尹樾道:“那道童是二十一年前,我参与围剿魔教时所救,当时他是七岁半,现在,正好二十八岁了。”
皇甫劲松这时道:“不错,当时救那孩子时,我也出了力,只是出手稍晚了一步,以致他被魔教爪牙砍断了手指,我还为此自责了好些天。”
郭万森道:“断指?哪根手指?”
时隔太久,皇甫劲松记不得是那只手了,尹樾道:“右手小指,六年前我探望师傅时,看过他的手。你管他断指……”下面的话他没有问下去,因为他忽然明白了,皇甫劲松也明白了,三个人几乎同时去看七具尸身上的掌印,果然,每一记掌印都只有四指,少的正是小指指印!
皇甫劲松躬身羞愧道:“适才,我对尹兄出言不逊,您一忍再忍,不与我计较,我却不知进退,多番讥讽,是我错了!”
尹樾见皇甫劲松一派宗主的身份,居然当众向他道歉,气消了大半,道:“皇甫老弟痛失手足,报仇心切,难免乱了分寸,我又哪里会放在心上,老弟切莫在这样说,何况我们的儿女已有婚约,我们可都是自家人呐。”皇甫劲松这才起身。
郭万森言归正传,道:“那道童右手无小指,这七记掌印亦无小指印,此其一;凭笑声而断,刺客年纪不过三十,那道童今年二十八岁,此其二;六年前长青掌秘笈传于道童,今日有七人死于长青掌下,依此三条,断定凶手是此道童,二位可有异议?”
当然没有。
郭万森道:“尹局主,请教此道童姓名。”
尹樾道:“苏涯”。
郭万森道:“我们去杀他报仇,尹兄你不会阻拦吧。”
尹樾微微低头,道:“我虽然跟他有些交情,但杀人偿命,我凭什么阻拦?只是见到他时,我还是希望你们在盘问清楚。”
郭万森道:“这个自然,无其他事,我这就告辞了。”分别向尹樾和皇甫劲松行礼。
尹樾还礼:“请!”
皇甫劲松欠身:“请!”郭万森一行人渐渐远去。
皇甫劲松拱手道:“尹兄,在下也不多打扰了,再会!”
尹樾道:“皇甫老弟留步。”
皇甫劲松一奇:“不知尹兄还有何事?”
尹樾不答,摊开右手掌,掌心有六根细如牛毛的绿芒小针。
皇甫劲松惊呼:“落叶针!”
“正是落叶针,”尹樾道,“我发现时也和你一样惊讶。”
皇甫劲松道:“在哪发现的?”
尹樾道:“棺材里的尸身上。”他又解释:“长青掌印太过明显,我一开始竟没发觉,居然还有这落叶针在掌印覆盖之下。应是苏涯把这落叶针夹在指缝间拍入六大忠仆的身体里的。”
皇甫劲松道:“这落叶针是风红影风女侠的独门暗器,苏涯怎么会有?难道他六年前取了长青秘笈后,拜了风红影为师?”
尹樾道:“皇甫老弟难道忘了风红影是什么样的人了吗?当年‘一舞倾城’风红影,与‘玉手瑶琴’花残落及‘铁面金萧’叶飘零并称‘舞乐三仙’,这夫妻三人都是郎才女貌,羡才惊艳,且翩然若仙,断不会做这种残害同道的事,且这三人在当年诛灭魔教后便寄情山水,仙踪难觅,收弟子应无可能。”
皇甫劲松道:“但这落叶针作何解释呢?”
尹樾道:“我一时也想不通,但贵庄的六位忠仆必是死苏涯的手上,这一点毋庸置疑了。至于这尸体,还是早些入土为宜。”棺材放在镖局门前当然是不宜的。
皇甫劲松看着六口棺材,心中黯然,抱拳道:“尹兄说的是,我这便告辞了。”
尹樾拱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