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危情午宴(二)上
正当九妹皱眉苦思之时,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几岁的道姑走了进来,只瞧她一甩拂尘,算是与他们二人见过礼了。茶毕,道姑开口道:“姑娘能来此地代发修行眼光的确独到。咱们这里虽地方冷僻了些,但所谓远离凡尘俗世,也不过如此了。”
眼光独到?九妹侧头看了看柴玉,心想是柴大公子眼光独到,可不是她。不过,为了表示自己正如对方所言,九妹还是很配合的客气了一番,听得这位中年道姑脸上一团祥和。
待九妹客气后,柴玉道:“红莲师父,我这妹子自小脾气怪,性子直,她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望你海涵。毕竟,她年纪尚小,又被我宠坏了,今后就有劳师父费心教导了。”又说:“另外,她自小不爱读书,肚子里笔墨不多,家父十分担心她日后嫁不出去,所以师父不必客气,多给她加些功课,这是她这个月的生活费,以后的我会每月送来。”说着摸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
柴玉这番话令九妹瞠目结舌,年纪尚小,不爱读书?关键是,她何时成了柴玉的妹妹?
只瞧红莲看见银子眼神都变得柔和了许多,笑道:“那是自然。公子放心,小姐在我这里吃不了亏的。”
柴玉又跟红莲客气了一番,这才说天色不早,他要先告辞了。红莲贴心的嘱咐九妹去送送兄长,自己则舒舒服服休息去了。两人一直走到山门前,九妹一把拉住柴玉,哼哼道:“你就把我丢在这么个鬼地方不管了?”
柴玉拍了拍九妹,很真诚的说,凡是少跟筋的人在这里都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更何况是九妹呢?说罢,头也不回的上车走了。
柴玉说的话,九妹一时没回过味来,等进了院子。。。。。。
那时,红莲观主正在拿着那只元宝端详,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尖叫,她吓得从床榻上掉了下来,连元宝也三滚五滚,滚到床底下去了。
“这是怎么了?”红莲观主掏了掏耳朵。
之后便听见九妹嘴里骂骂咧咧的回房去了。
晨间的山林清清凉凉的,九妹深深吸了一口气,体内顿时畅快。
她来玉新观已经有两日,却没有半分空闲的时候。观里人少事多,一个小道姑里里外外上下打扫已是勉强,更何况红莲观主这人又懒又馋,整日坐在屋中算账喝茶,只有傍晚出来散散步当做是消食。九妹见这小道姑着实不易,也撸起袖子帮着她打打下手。
这小道姑名叫流心,模样不但齐整,心思也单纯,见九妹如此热心帮忙,还没过半日就跟九妹熟络了起来,将道观里的事情说给她听。九妹问她,道观如此荒僻,怎么会在此处出家?
流心道:“姐姐不知,流心自小是个孤女,是师父收留了我,还给了口饭吃。”
“那平日用度呢?这道观平日里很少有香客吧?”九妹将水桶里的水倒到了锅里,准备煮茶。
流心拉了拉她的袖子,悄声道:“姐姐别看咱们道观没什么香客,但这山下的好几百亩良田都是观里的。”
九妹这才恍然,敢情这红莲观主是个隐形的有钱人啊,怪不得整日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光算账就够她受的了。她笑了笑道:“果然真人不露相,看来是我眼窄了。”
两人又偷偷的说了些贴己话,流心将蒸好的馒头起了锅,又去炒菜熬粥,等收拾完时候已经不早。
九妹难得空闲,在院子里溜达来溜达去,刚想找些事来做打发日子,就听见红莲观主站在门边叫她。红莲将她叫进房间,笑眯眯的问了她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又问她在这里住的怎么样?九妹整日青菜红薯,房间里夜里还有耗子光顾,自然不怎么样。但人家态度殷勤,自家也不能太过娇气,只连连点头赞叹山间果然清爽。
红莲观主显然对九妹的回答很满意,她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休息两日也行了。令兄让贫道指点指点你的功课,这点贫道着实不敢当。但受了人家托付自当全力相助,这样你先去藏书阁将四书读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我每日卯时二刻才有空,你每日卯时二刻来便好。”
红莲观主说四书就跟说今日的白菜多少钱一斤一样自然,九妹瞠目结舌。她自小不爱读书,连书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之所以认得几个字,还是为了看话本,读案卷,这会儿一下子就玩儿这么大,是不是有些快了。
红莲见她一脸茫然,忙道:“当然,你不愿意也没法子,院子里有二十口大缸,要不你先去挑水?”说着叹了口气,“毕竟,念书确实挺累的。”
九妹顺着观主的手指看去,猛然发觉院子东北角上果然有二十口半人高的水缸,她咽了口唾沫,唯唯道:“自然是做更难的了,我这人就是爱挑战难事。”
红莲观主点了点头,叫来流心让她领九妹去藏书阁去。流心同情的瞧了瞧九妹,轻轻叹了口气。
藏书阁位于道观最深处,靠着山头。流心打开门锁,推开门,一股子霉味立刻涌了出来。九妹捏着鼻子,“这里多久没人来了?”
流心走到屋里从架子上拿了一盏灯点亮,这才边走边说:“自从师姐们下山后,这里除了我一个月来打扫一次便没人来过。”
说着话两人穿过廊子上了二楼,二楼比一楼稍微明亮些,但不知什么缘故都上着窗板,要不是地上立着一排排的书架,九妹还以为这里是储藏间呢。流心将灯盏放在靠窗张矮几上,又将后面的窗户打开了,这会儿屋子才有了些亮度。
“姐姐先将就一下吧。等会儿我在拿点油过来,给你多点几盏灯,就好了。”流心顺手将桌子抹净。
“你们怎么都上着窗板?不嫌暗吗?”九妹转眼瞧了瞧那些板子,觉得甚是碍眼。
“姐姐不知,这书楼里存放的都是名贵的绢本,甚至还有珍贵的孤本。但这些东西最经不起阳光的暴晒,所以都上了窗板。”
九妹干咳两声,心想自己又没文化了一番。
流心指了指前三排的书架说:“这三排放是四书五经,各种字体版本的都有,姐姐可选你喜欢的来看。’说着又指了指隔壁两排说:“这两排是些医学书籍,旁边那几排是些经史子集类的书,姐姐喜欢也可看,只是看时要特别小心。一来这些书有些年头了,二来它们都写在卷纸上,最怕水火的。”
九妹在书架间徜徉了一下,大致粗略的看了看,还是觉得那些医学书籍比较能引起她的兴趣。验尸与医家向来不分家,她从小就对此类学问颇有兴趣,此时正好研修研修。流心瞧她看的认真,说了句中午会送饭来,就走了。
流心走后,九妹又来书架前转了转,随手挑了基本感兴趣的书,接着便借着微弱的灯光读了起来。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九妹有些犯困,她随手拨了拨书卷,却忽然停住了。她翻到封面,这是本医经,没有署名,但里面却记载着好些解剖尸体的例子,九妹在读某个例子时,突然想起了沁怡郡主的事,好像受到了某种启发。她低头将刚才翻到的那页细细的读了读,眼睛越发亮了起来。
没错,肯定是这样,她喃喃自语,不觉间一忘了时辰。流心来送饭时,瞧见她又蹦又跳,手舞足蹈的,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姐姐?”流心担心九妹一个人太寂寞,可能疯魔着了,又或者这书楼里有邪?
九妹看见流心,笑嘻嘻的迎上来,抓着她的手道:“我终于知道了。太好了。”
这话没头没脑,流心小心问道:“知道什么了?”
九妹见她一副见鬼的表情,意识到是自己太冲动了些,忙道:“无事,无事。我只是读书一时读的高兴罢了。”见流心提着食盒,又问:“中午吃什么、我都饿死了。”
流心见九妹神色如常,这才放心下来,将食盒放下,端出一碗饭、一碟子青菜,一碗南瓜汤。九妹心情好也不计较饭食粗淡竟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饭,她问流心,这里下山最近的路在哪里?
流心将碗碟收好,“怎么姐姐要下山?”
“没-有。只是想说来这里没带什么东西,想买些生活用品。”
流心告诉她,自己每月会在月末下山采购东西,届时九妹可以跟她一道去。说罢收拾东西要走,九妹嘱咐她再来时拿些笔墨纸砚过来,流心应了一声走了。
流心走后,九妹坐下来算日子,这日正好是二十五,再有五天,她就能下山了。。。。。。
山中无岁月,五日一晃而过。
这日早晨起来,流心跟九妹先烧了饭,又打扫干净院子,快到辰时才背了篓子往山下而来。九妹如今是要犯不敢招摇,也随了流心打扮成道姑模样,一身道袍,将头发挽起,只斜斜的插了一根木头簪子。
两人年纪相仿,一路说说笑笑,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山下市集。市集今日比往日热闹,听说这里有一处大户娶亲,大摆宴席,不拘是谁都可上门喝一杯薄酒。乡民朴实,这个拿二斤肉,那个拎两条鱼,都去凑热闹。九妹本是个极爱热闹的人,但眼瞧流心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清心寡欲的模样也不好意思提起,再说两个道姑去瞧娶亲,好像是有那么点怪。故而,她张了张嘴也就没说。
她们采买了所需用品,瞧瞧日头已经中午,两人在街边找了一个面摊,要了两碗葱花面吃。乡下地方,面食自然也不如城里有味,但瞧见流心吃的满心欢喜,九妹也就陪着吃了起来。她本不是个娇气的人,再加上流心言传身教,九妹平日里那些怪癖习惯倒是去了不少。
两人吃了面,店主又捧上两碗面茶来,说是请她们吃的。两人谢过,看看天色还早,便坐着吃茶。流心喝了半碗茶,忽然说道:“姐姐今日下山来是有事吧?”说罢转脸看她,见九妹表情怔了怔,又道:“我虽不知姐姐是谁,但看姐姐当日来这里的情状,料想姐姐不是普通人。姐姐这次下山如果有事就去办吧?”
流心看着单单纯纯一个小姑娘,想不到心思如此细密,九妹干笑两声:“妹妹真是聪慧过人。只是我走了,你怎么办?”想了想又道:“如果你不怕,跟我去汴梁可好?”
流心摇摇头:“流心自小长在山间,从未去过汴梁,也不想去汴梁。”
九妹不解:“这是为何?”
流心道:“师父说出家人一生要甘于清贫,我怕去了汴梁就不再想回来了。可师父只有一个人,她待我如同亲人,我不能离开她。实话跟姐姐说吧,其实师姐们不是去云游了,她们都嫌山间寂寞,下山还俗去了。”
九妹似有什么感触,半晌才问:“我不跟你回去,师父问起怎么办?”
流心道:“我每月下山都会来镇上的慈云观问候青莲师伯,我在慈云观等候姐姐三日,如果三日后姐姐还未回来。。。”
“放心,我一定回来。”九妹温声道。
流心笑嘻嘻的点点头,两人吃了茶,在面摊门口分别而去。
......
九妹用身上仅剩的钱雇了头驴子当脚力,驴走的慢,她进汴梁已是黄昏时分。
太阳即将下山,热气渐渐退去,好些买果子、凉茶、瓜子的小商贩都摆好了摊子,等着夜市来临。九妹下了驴,但不敢快走,她此刻虽已换了行头,但不敢保证是否会有人认出自己。所以,她低着头,刻意走的很慢,以便观察周围的动静。
穿过热闹的街巷,前面冷清了许多。又过了一个路口,九妹转上了御街,此时官家虽已允许百姓来御街两边做生意,但到底是天子脚下,除了沿途几家商铺外,挑担子、买糖人儿的小商贩几乎瞧不见。
九妹走走停停,她自小对这里甚是熟悉,开封府就在这里,她朝开封府的方向望了望,莫名一股心酸。她赶紧低头擦了擦脸,拉着驴往南边走。此时,大理寺已经遥遥在望,门边除了两名守卫,瞧着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不知李逸寻还在不在,九妹心里没底。她这次是冒了被抓的风险回来的,但结果怎样,她自己显然是无法预知的。
想着心事,不觉间已到了大理寺门前,门前守卫看见一个奇奇怪怪道人来到此处,惊讶之余不免多看了几眼。末了,见这道姑竟将黑驴拴在大理寺门口,不禁开口呵斥道:“干什么的?这里岂是你拴驴的地方?”
九妹不慌不忙,从容上前行了一礼,说道:“贫道流云,从玉新观而来,是大理寺少卿李大人的旧识,不知李大人可在?”
守卫神色不善的将九妹从头到脚瞧了瞧,“要见我们李大人?我们李大人从不见客,你等着吧,兴许他一会儿就出来了。”
对守卫的斥责九妹全不在意,她也将那守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摇头道:“可惜,可惜。”
守卫给她看的发毛,质问道:“可惜什么?”
九妹为难道:“本来贫道最不喜说人短处。但官爷既然问了,那也不得不说说了。贫道自小学麻衣看相之学,据贫道刚才看,官爷今日定有不如意之事?”
守卫见她说的认真,心莫名有些虚,喝道:“你、你胡说什么?我看你定是哪个观里的风婆子,你要不走,我可禀报上级抓你,说你妖言惑众。”
九妹微微一笑,笑的让人毛骨悚然,“官爷,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莫怕鬼叫门。贫道说的真不真,你心里没数吗?”
其实,九妹这么说只不过是诳他而已,成不成她心里也没底,只是觉得是人便有三分短处,循心而试,说不准会有意外收获。不料这守卫几个月前因分家的事,刚气死了自己的爹,听这道姑说的诡异,顿时觉得头顶凉飕飕的。
他旁边那人见这道姑不像说假,害怕真是个什么高人,赶忙道:“师父在这里等一下,我这就去禀报?”
“等一下。”他刚要转身就被叫住了。
“怎么?”那人皱了皱眉。
“劳烦官爷对李大人说,洛阳故人来访。”九妹说。
那人点了点头,转身进去了。
九妹在门外恐吓门卫之时,李逸寻案卷房里查找卷宗,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不禁抬头望了望。不久,就瞧见文书崔苗快步走了进来。他放下手里的卷宗,沉声道:“什么事?”
“大人,门外有一玉新观的道姑要见您。”
玉新观的道姑?李逸寻在脑海中快速搜寻此地、此人的信息,玉新观他是听说过,可并不认识这里的人,而且对方还是个道姑?
他皱眉:“她还说了些什么?”
崔苗道:“说是您在洛阳的故人。”
“哦?”李逸寻有些费解,他在洛阳认识的人虽不多,但其中并无一个道姑,“她长什么样子?”
“来人没说。”崔苗老实回答。
李逸寻微一沉吟,说道:“你带她进来。”
崔苗应了声,转身出去了。
九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大理寺,之前就听闻大理寺甚是气派威严,不想今日一见,似乎比传闻还要气派些。她一直觉得,这天下除了皇宫,能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也就开封府了,没想到天底下竟还有这样一个所在。
“这边请。”九妹正沉浸在观赏中,不想忽然被崔苗打断。
“有劳了。”九妹思绪被拉回,赶紧道谢。
两人穿廊走道,很快来到了李逸寻平日里谈事的号房。
“小师父先请坐,李大人一会儿就到。”崔苗抬了抬手道,说罢招手上茶。
仆役端上一盏清茶,九妹尝了一口,便觉得索然无味,也就放下了。她扭头打量这屋子,目光不禁被墙上一幅字画所吸引。这幅墨宝笔力甚是遒劲,一瞧就是有些功力的人所写。她顺着乌黑的线条查找落笔人的名讳,不想身后突有一人道:“不知师父找我何事?”
九妹转过头,来人怔了怔,显然是惊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