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此恨长生
云曦天牢。
一座座浮岛之上,皆是以万年玄铁所制的牢笼,若初便被关在其中之一。
万年玄铁,乃世间至刚至强之物,坚不可破。再加上在每个牢笼外,都还设有特殊的禁制和结界,若想要私自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这天牢的禁制和结界,便是云曦初代掌门终南月所设,数千年过去了,终南月虽斯人已逝,但这铁牢外的禁制却从未衰弱。
“嗒、嗒……嗒、嗒……”
是……有人来了。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他的耳边,若初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
“咳……画玉……是你吗?”那微弱的声音从嘶哑的喉咙中发出。
那人没有应答。
若初硬撑着,吃力地抬起头来。“水……玉子,怎么……是你?”
水玉子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怎么,师兄见到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啊?”
“画玉呢,咳咳……她……现在怎么样了?”若初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对……这天牢有护卫看守……此等禁地,没有掌门和诸位师叔的命令,你又如何进得来?”
“区区两个护卫,又怎能拦得住我!”水玉子狂笑道。
“那护卫……”
“这两个该死的家伙竟敢拦我,已经死了。”
若初心头一震。
这天牢外的护卫,自建牢以来,虽然已经换了几十代人,但个个都是云曦一等一的高手,而且他们的修为如何向来不会对外透露。
成为天牢护卫之后,他们便要签下“死血契”,以誓其忠,明其志,永不能背叛云曦,反则天地诛之,契毁身死。
就连掌门雁林绯平日见他们都要礼让三分,如此看来,他们在云曦门派中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
以水玉子的修为,定不是护卫的对手,况且还是以一敌二。他刚说“区区”……看他说如此轻松,身上也只有几点血迹,倒不像在是撒谎。以水玉子的性格,肯定不会是此般神态,此必有蹊跷,若初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水玉子,心想到。
“你……不是水玉子!你到底是谁?”
只见那人身周紫气缭绕,化作原形。
若初瞪大了眼睛,“是……是你!”
“公子,好久不见了。”竟然是魔族右护法韦无形。“没想到,堂堂上川掌门之子今日竟落到这般田地。”
“你来……这儿干什么……若是来看我笑话的,那大可不必了……咳咳……”若初狠狠地瞪着他。
“我若是无事,又何必来此犯险。”
“我都已经身在天牢,你们还想怎样?”
韦无形呵呵一笑,“我可是来救你的。”
“救我?可笑,你是救不了我的,快走吧……咳咳……更何况……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这可由不得你!”说着,韦无形手中凝聚出一团紫气,一掌向铁牢打去。
谁料想,紫气还没碰的玄铁牢笼就被外面的结界消融了。
韦无形接着又是蓄力几掌,可铁牢丝毫无损。“可恶!”
“你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若初慢慢爬起来,靠在了铁牢上。
忽然,一阵呼喊声从外面传来。“来人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韦无形回头瞥了一眼。
“你快走吧,免得再晚,把你自己也搭在这儿。”若初闭着眼睛说道。
“既然救不了你,就实话告诉你吧,你娘知道了你的事情,已经自尽了……”
“什么!”若初猛地睁开眼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娘自尽了。”
若初拼命地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
“我知道你不相信,如今你爹已经带着上川弟子围了横尸崖,灵主想要拿你作要挟,才命我来此。”
“不可能……你们魔族之人诡计多端,皆不能信……”
“信不信就看你了,公子后会有期!”话音未落,韦无形便化作紫烟飘去。
“你……”
“若初师兄,你没事吧?”水玉子急忙问道。
“无碍。”
长蓂缓步走了过来,“刚刚是何人?”
“是……是魔族右护法……韦无形……”若初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来做什么?”
“他……来……杀我……”
“杀你?”
“是……是……”
“也罢,没事就好,可是两个天牢护卫残死于其手,皆被取了元神去。”长蓂叹了一口气,“一人竟能杀死两个天牢护卫,看来此人的修为深不可测啊。”
“那师叔,我们该做何打算?”湛之庭说道。
“如今掌门不在,我们还是按兵不动为好,我们走!”
水玉子在一旁喊道:“诶——师叔,那若初师兄他……”
“就让他在这儿待着吧,走!”
“是!”
众人随着长蓂转身离去。
只有水玉子依旧站在那里,回头望了望牢中的若初,心中生出些怜悯。
若初也看着他,犹豫了许久。
水玉子刚要转身。
“师弟……”若初突然喊道。
水玉子没有说话,默默地低头走了过去。
自从若初和遥画玉在一起之后,水玉子心中为梦亦辰不平,便对此二人日渐生疏起来。即便平日里见到也不曾言语,冷面相对,似陌生人一般。
“画玉她……”
“她一直昏迷不醒,但身体并无不碍。”
“掌门可有罚她?”
“掌门见大师兄那般十分恼怒,本想将她也打入天牢,多亏师叔们替她求情,才免此一难。”
“她无事所好。”若初低下头来,“对了,我……还有事……想问你。”
“你说吧。”
“我娘……她真的……”
水玉子一惊,“你……你都知道了?”
“没想到,他说的竟是真的!”若初紧皱起眉头。
“弟子刚刚来报,你娘亲她的确已自尽于横尸崖,长蓂师叔还让我们切记不能将此事告于你……还有……”水玉子吞吞吐吐,犹豫不言。
“怎么了,还有什么?”
“你当真要听?可要有个心理准备。”
“有什么,说啊!”若初不耐烦地吼道。
“若掌门听闻夫人命绝后便带弟子前去报仇,结果仇不得报,也惨死在向九天手中。”
若初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不可能……不……不可能……”
“水玉子,快走了!”长蓂在前面喊他。
“来啦!”水玉子回过头来,“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吧!”水玉子说完便飞走了。
众人散去。
若初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眼睛里涨满了血丝,“爹……娘……是孩儿不孝……娘……都是孩儿无能……是我害了你啊……娘……我……咳咳……噗——”他猛吐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泪与血融在一起,从眼角流下。
若不是,孩儿当年贪玩迷了路,娘也不会独自外出寻我,也不会被魔族之人抓起来……
若不是,娘被魔族抓住,孩儿也不会被爹爹送到这里……
若不是,来到这里,或许也不会爱上她……也不会与大师兄生出嫌隙……可,可若不是一步一算,又如何得到她……
若不是,因为我,大师兄也不会被她所伤……我爱她,我知道大师兄也爱她,可当初只有那般,才能……大师兄对不起……
若不是,孩儿无能,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是……是孩儿不孝,让娘失望……若不是……娘也不会死……爹也不会死……
“呵呵……真是可笑……我算尽了所有,最终……却……却算中了自己……真是可笑啊……咳咳——”若初仰天苦笑道。
“也许,我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都是因为我,一切,一切都变了……画玉,对不起……若有来世,我愿还爱着你……也愿你爱着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若初颤颤巍巍地将手指沾上血红,在地上点画,过了许久,血书始成。
他笑了,接着苦苦支撑站起身来,“既然……一切……皆因我而起,也该由我……终了……”若初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切,我,来,还,了!”
从前以后,便再无若初,一梦醒时,犹若如初……
众人回到大殿,只见一弟子慌慌张张地奔上却神殿,“师叔!”
“何时惊慌?”
“若初师兄……他……他自尽了……”
“什么!”
“怎么会?刚才还好好的,师叔,我愿前去查看。”水玉子主动领命。
“好,你去吧。”
水玉子又一次踏入天牢,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望见若初倒在血泊之中,额头上渗出深色的血痕,血水从铁牢的栏杆上慢慢流下,便知是他如此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在他身旁地上的血书字虽模糊,但仍辨得出字形:若初有罪,愧对父母,愧对师兄,愧对掌门,愧对画玉,愧对师门,自知有辱仙命,罪无所偿,惟以此命还之……
水玉子嘴角颤动,长吁一气,“你……你这……又是何必呢……”沉默片刻,又不禁感慨道:“你若是真的爱她,又为何独自而去,你去之后,又将她一个人置于何地?”
他在铁牢前伫立良久,才回去复命。
而此时,遥画玉还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并不知道,她爱的和爱她的人都已然不在了。
星星点点粉红色的光亮从四周聚来,那是她曾经失去的,关于梦亦辰的回忆。梦境之中,一幅幅画面浮现在她脑海。
那个人……是……是大师兄?
她与大师兄有说有笑,他为她亲手剥下桔子,喂到她口中……
紧接着,又一幅画面出现,她落下山崖之时,却被一人抱住,所有的石柱都撞在那人身上,可他还笑着,那人竟……还是大师兄……
“含微”剑在她身旁微微颤动,发着淡粉色的剑光,漫天花雨徐徐飘落。
“可这剑还没有名字!”
“你取吧。”
“玉怀伊人醉,心含爱与微……不如……都叫‘含微’吧……”
“好,嘻嘻。”
好一个“含微”,心含与微。
不对,为何想到的都是他……若初呢,不是这样的,大师兄可是她最烦的人了,怎么会这样?不会……不会!
遥画玉猛地睁开眼睛。“都是梦……一切都是梦……”
她努力不愿去想,可是那些画面却如潮涌一般无法阻挡,涌入她的脑海之中。
“玉儿,我一定会救你的!”
这个地方……是……我好像来过,是……碧城!
“亦辰今日来便是为了救玉儿,师叔若不答应,我便一直跪在这里,师叔若不见我,我便在这里一直等!”
“玉儿,当年你心有我,我心有你,恐怕你再醒来时,心里已经不会再有我了。”
……
她顿时只觉得头痛欲裂,“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水玉子在门外进来,“你醒了?”
“大……大师兄……呢?”
“大师兄?你竟还敢问,是你……亲手杀了他啊!”
“我……杀了他吗?”
又一幅画面浮现在她记忆深处,是啊,是我……
“如果这样,你能离开这里,那就……”
“为……为什么?”
“为了……你……啊!”
“我曾经……也没有……后悔过……”
记忆中的剑光,闪亮了她的眼。
“大师兄!”她竟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水玉子在一旁望着她,“看来,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当年大师兄为了救你,血祭‘洛神花’,并封印了你对他的记忆……只有当他……可如今看来,他几乎再没有活过来的可能了……他为了你,放弃了所有,而换来的呢……却是你冷眼相对……”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从始至终,他真正爱的人……只有你啊!有时,我真的替他不平,明明自己付出了所有,却还失去了所有……”
她紧紧闭着眼睛,可泪水却止不住流了下来。“求求你,不要……不要再说了……”
“大师兄他为了救你,被‘洛神花’封印了元神,也封印了你对他的所有记忆,他本想等你醒来,与你安度一生……谁料那若初横刀夺爱……”
“若初……若初呢,他在哪儿?”
“事到如今,你心中所想,还只他一人吗!他的娘亲自尽了,若掌门也命丧魔手……他已经……”
“他到底如何了?”
“他……自己头撞铁牢自尽抵罪了。”
“不可能,你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就在刚刚……”
“轰——”又一个晴天霹雳重重地砸在她心上。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何我爱的人都要离我而去……为什么……”
“你一个人好好待着吧,可别再做什么傻事,你这条命,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说完,水玉子便转身离开了。
“呵……为什么……我现在爱的人,独自寻死,以前爱的人,为我而死……这到底是为什么……”她的泪水浸透了枕头。
她孤独无助地蜷缩在床边,现在,不会再有人能紧紧抱着她了,不知何时,早已泣不成声。
就这样,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哭了三天三夜……再哭不出一滴泪水……
……
却神殿上。
“你当真要离开云曦吗?”长蓂问道。
“弟子不肖,望师门成全。”
“你……不再等大师兄了吗?”水玉子在一旁问道。
“我……”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只吐出二字:“不了。”
她当初对他那般,还有何颜面再见他?愿只愿,此生不见吧。
“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便不再留你。”
“师叔!”水玉子喊道。
长蓂一声轻叹,“随她去吧。”
“多谢师叔!”遥画玉随即转身离去。
当她遥首回望,眼前的,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云曦山,留恋的,不留恋的,也该如这云雾一般,一并散去了。
万里云烟,不知何处,只一剑,一梦,一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