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王安石的林下交游
王安石自少年起,就对山水风光具有浓厚的兴趣,自述“乘闲弄笔戏春色,脱落不省旁人讥”(《忆昨诗示诸外弟》)。随父宦游时更是到过很多名山古刹,养成了每遇寺庙山水,必游之的习惯。自二十二岁任地方官到终老金陵,一生中游历了很多寺庙,留下了诸多寺院游历诗、居士交游诗,禅僧交往诗。逐步与佛教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成就了自己独特的禅缘诗境。本节将依据王安石的寺院游历诗、居士交游诗,禅僧交往诗等诗歌作品,系统论述王安石的林下交游。
一 寺院之游历
王安石的寺庙游历诗很多,就与佛的关系,从其诗歌内容上看可以分为两个创作时期,前期从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任地方官起到熙宁九年(1076)退居江宁止。此间的诗歌作品多以寺院游记为主,记述寺院风光和表达自己的心情,排解执政中的苦闷和压抑,展现渴望恬退林泉的心迹。后期即王安石晚年退隐钟山时期。退隐钟山的十年里,他获得了期待已久的宁静散淡的生活,一切的不如意均被佛禅玄妙的义理所化解。此间的寺庙游历诗更富有禅意、禅理和禅趣。
(一)前期的寺庙游历
自古名山多僧占,山林寺庙在兴建选址时首先考虑的是山水意境之美,使其与之契合,因此,大多数寺庙都坐落在自然景色绝佳之处。从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到唐代诗人都特别重视以兴赋诗,而兴则往往源于物。寺庙浓郁的文化氛围,清幽的自然环境最能迎合诗人那敏锐而又善感的内心,使之诗思泉涌。于是观景时的体认,沉思时的灵感,失意时的感触,抑郁时的宣泄,疲惫时的放松,触景抒怀均赋予浪漫色彩,演绎出一首首动人心弦的诗文。
源于浓郁的佛教氛围,王安石亦对寺庙山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最早描写寺庙的诗是《金山寺五首》,作于庆历三年(1043)。王安石时任于淮南,三月至五月自扬州还临川省亲的途中而创作,该诗因亡佚未收录到《王荆公诗李壁注》本,《临川集》也未见收录。从《鄞县经游记》看,王安石真正开始接触佛教是从鄞县开始的,知鄞过杭州时作《游杭州圣果寺》,诗云:
登高见山水,身在水中央。
下视楼台处,空多树木苍。
浮云连海气,落日动湖光。
偶坐吹横笛,残声入富阳。
[沈注]《名声志》曰:“万松岭在凤山门外,折而西南,有圣果寺,唐乾宁间,无著禅师建。”第一联:“登高见山水,身在水中央。”意思是登到高处去欣赏山水风光,才发现自己处于山水环抱当中。《诗经·蒹葭》有:“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诗经·国风·秦风》)。第二联:“下视楼台处,空多树木苍。”意思是俯视下面的庙宇楼台,处于茂密的苍松翠柏当中,此处的“空”亦指寺庙。第三联:“浮云连海气,落日动湖光。”意思是浮云和水气连成一色,夕阳在波动的湖水映衬下形成美丽的湖光。杜甫有:“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杜甫《登兖州城楼》),亦有:“悠悠日动江”(杜甫《客堂》)。第四联:“偶坐吹横笛,残声入富阳。”意思是当我坐下来吹横笛,悠扬的笛声仿佛回荡到了富阳。富阳,杭州属县。刘得仁有诗:“坐久东楼望,钟声振夕阳”(刘得仁《慈恩寺塔下避暑》)。这首诗为纯粹的写景诗,表达了诗人对寺庙自然景观的真正喜爱,诗中蕴化“宛在水中央”一句传达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景,同时又用极具色彩的浮云、光影等意象勾画出超然清幽的寺庙风光。从中还彰显诗人对杜甫诗的学习。鄞县期间亦作有《发粟至石陂寺》,诗云:
蓦水穿山近更赊,三更燃火饭僧家。
乘田有秩难逃责,从事虽勤敢叹嗟。
这首诗描写的是在鄞县放粮救济灾民时的经历,此间,为了百姓和民生,诗人为官一方不敢怠慢,翻山涉水,昼夜忙碌,寄住僧家。直接表现了诗人勤于理政的政治胸襟,其文风质朴。与《登飞来峰》《临吴亭》《松间》等诗一样,直接反映社会,表达政见。第一二句“蓦水穿山近更赊,三更燃火饭僧家”应为点化句,李涉有诗“望水寻山二里余,竹林斜到地仙居”(李涉《秋日过员太祝林园》)。第三四句“乘田有秩难逃责,从事虽勤敢叹嗟”中的“乘田”应为借用“乘田事”,《孟子》有:“孔子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又:“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孟子〉理读》)王安石在知鄞县经余姚时作有《龙泉寺石井二首》,此诗可谓是家喻户晓。这首诗是历代文人评价王安石早期诗风的主要依据。其诗云:
一
山腰石有千年润,海眼泉无一日干。
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
二
人传此井未尝枯,满底苍苔乱发粗。
四海旱多霖雨少,此中端有卧龙无。
李壁注曰:“‘建康志无龙泉寺,而临汝志长安乡有龙泉院,岂即此寺耶?或在南康也。’又曰:‘信州亦有龙泉院,在玉山县。'”诗人托物言志,以卧龙自许,有志于布霖雨于苍生,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直面现实的精神,忧国忧民,以苍生社稷为念,展示出一个宽厚、广博的自我。叶梦得《石林诗话》曰:“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材’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虽工拙有定限,然亦必视初壮,虽此公,方其未至时,亦不能力强而遽至也。”第一首第一联“山腰石有千年润,海眼泉无一日干”的意思是山腰的石头已经被水浸泡了近千年,这里才有一年四季旱涝不干的泉水。“海眼”亦指“泉眼”,杜甫有“古来相传是海眼,苔藓蚀尽波涛痕”(杜甫《石笋行》)。第二联“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这里的“苍生”指“百姓”,“霖雨”比喻恩泽甘霖,“蟠”意谓盘伏。诗人感慨天下的百姓都在等待恩泽甘霖,却不知道龙原来就在这里盘伏。李白有诗:“深沉百丈通海底,那知不有蛟龙蟠”(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
第二首第一联“人传此井未尝枯,满底苍苔乱发粗”的意思是人们传说此井从来没有干枯过,井底的苍苔凌乱得像头发,很粗很粗。唐罗隐有诗:“水梳苔发直,风引蕙心斜”(罗隐《绝境》)。第二联“四海旱多霖雨少,此中端有卧龙无”与第一联形成鲜明的对比,自我感叹普天之下都在大旱,没见到几滴雨,这里难道还有主持正义的卧龙吗?“四海”指普天下。韩愈有诗:“居然鳞介不能容,石眼环环水一钟。闻说旱时求得雨,只疑科斗是蛟龙”(韩愈《寒泉》)。皇祐二年王安石知鄞满秩,五月至临川,途经余杭游法喜寺,于是,见景生情,诗兴大发,作《法喜寺》。诗云:
门前白道自萦回,门下青莎间绿苔。
杂树绕花莺引去,坏檐无幕雁归来。
寂寥谁共樽前酒,牢落空留案上杯。
我忆故乡诚不浅,可怜重相催。
李之亮[补笺]曰:“《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七十九《苏州府》:‘法喜寺在吴东县东九里,后唐长兴元年建,始名崇福,大中祥符元年赐今额。'”诗中首联“门前白道自萦回,门下青莎间绿苔”是指庙门前的石径曲折环绕,门下绿色的莎草和青苔错落相间。李义山有诗“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李义山《无题》,一作《阳城》)。颔联“杂树绕花莺引去,坏檐无幕雁归来”可谓情景交融,清新明丽,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杂树上繁花盛开,却不见到处乱飞的小鸟,损坏的屋檐像没有遮挡的帷幕,能看到燕子归来新作的鸟巢。《左氏》:“夫子之在此也,犹燕之巢于幕上。”(左丘明《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自出成语“燕巢幕上”始,历代诗人都有以此形容处境危险的诗文。南朝梁丘迟有“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丘迟《与陈伯之书》)。李瑞诗“歌歇云初散,檐空燕尚存”(李瑞《过侯王故第》)。刘长卿诗:“隔岭卷犹在,无人燕亦来”(刘长卿《题真禅师草堂》)。颈联“寂寥谁共樽前酒,牢落空留案上杯”,此联彰显出诗人的寂寞和惆怅。面对眼前寂静空旷的场景诗人展开议论,当年又是谁在这里共同饮酒,如今零落荒芜中只能见到桌子上的空杯。白居易诗“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白居易《偶眠》)。尾联“我忆故乡诚不浅,可怜重相催”,此联一语道破诗人对故乡的思念,然而,身不由己的仕宦生活,只能让他四处漂荡。即使杜鹃反复的相催,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李壁注:“,一名子规,故用催归事。”子规,又叫杜鹃,布谷鸟的别称。古代传说它的前身是蜀国国王,名杜宇,号望帝,后来失国身死,魂魄化为杜鹃,悲啼不已。全诗虽有议论,但与写景和叙事结合稳切,且融入神话典故,有曲折深婉之致,读来别具情韵。而且“寂寥谁共樽前酒,牢落空留案上杯”还富有超出政治寓意的普遍哲理,具有一种丰富的含蕴,故能寓景于理,意在言外,体味超凡脱俗。
景德寺,位于浙江省云和县云和镇后山村东侧。始建于唐大中初年,元至大二年(1309)重修,清代重建。庙门“景德寺”题刻系宋时所留。据李之亮补笺曰:“《汴京遗迹志》卷十:‘景德寺在丽景门外迤东,周世宗显德五年,以相国寺僧多居隘,诏就寺之蔬圃,别建下院分处之,俗呼东相国寺。显德六年,赐额天寿寺。宋真宗景德二年,改名景德’。”王安石任群牧判官时先后多次游景德寺。并创作以景德寺风光为题材的诗歌《题景德寺试院壁》《过景德寺》《登景德塔》。其中至和三年创作的《题景德寺试院壁》,诗云:
屋东瓜蔓已扶疏,小石蓝花破萼初。
从此到寒能几日,风沙还见一年除。
早春时节,生机盎然,大地的复苏带给诗人无限的快感,怀有一种寻春之意游历郊外,即兴题诗于景德寺考试院壁。此诗不作精细描写,而是从整体上给出一种春意正浓、蓄势待发的美好景象。前两句“屋东瓜蔓已扶疏,小石蓝花破萼初”描写生机,后两句“从此到寒能几日,风沙还见一年除”在展望未来的同时又伤感流年似水。诗中的“石蓝”又名山蓝,蓝草之一种。《楚辞》有:“白玉兮为镇,疏石蓝兮为芳”(屈原《楚辞·九歌·湘夫人》)。李壁注曰:“小杜诗:‘春半年已除,其余强为有。即此醉残花,便同尝酣酒。’公诗略似此意。又曰:‘沈文通《景德寺试院壁和介甫韵》:石蓝开尽红著地,瓜蔓半枯黄倒睡。坐看一夜芳意歇,风霜既是早寒时’。”同类的写景诗还有《天童山溪上》《出郊》《乌塘》等,均体现了诗人寻幽探胜的兴致,其意境清幽,语不着力,但更见风韵。刘晨翁对王安石的写景诗有过极高的点评,曾评曰:“妙出自然不入思索。”嘉祐三年王安石游灵山寺和山门寺,先后作有《灵山寺》《次韵游山门寺望文脊山》。《灵山寺》诗云:
灵山名谁自,波涛截孤峰。
何年佛子住,四面凭危空。
折椽与裂瓦,委弃填西东。
库廊行抑首,居者莽谁容。
吾舟维其侧,落日生秋风。
瞰崖聊寄目,万物极纤秾。
震荡江海思,洗涤堙郁中。
胡为嬉游人,过此无留踪。
景岂龙游殊,盛衰浩无穷。
吾闻世所好,楼殿浮青红。
那知山水乐,岂在豪华宫。
世好万变尔,感激难为工。
李壁注曰:“张芸叟《南征录》:‘灵山在太平州繁昌县东二十里。寺踞山顶,殿阁重复,俗云灵山寺。’又杜牧之有《题灵山寺行坚师院》诗。”从诗歌内容上看,这是一首描写寺庙风景的优秀诗篇。诗人寄住灵山寺,被灵山寺秀丽的山水风光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将灵山寺这幅静谧淡雅,又带有清寂气息的山水画卷展现在人们面前。诗的开头两联“灵山名谁自,波涛截孤峰。何年佛子住,四面凭危空”巧妙地抓住山水景物的特征,用传神的写照展现出江中孤峰、庙宇悬空的壮美景观。其中山不以雄奇险峻取胜,庙不以宏大而闻名,在波澜壮阔中一切都显得那样的自然。第三四联“折椽”与“裂瓦”,委弃填西东。“库廊行抑首,居者莽谁容”写灵山寺楼阁的建造与山体的有机融合。此处的“折椽与裂瓦”非真正的“折椽与裂瓦”,而是突出因建筑需要椽、瓦融入于山体的独特艺术造型。处于这样亭台楼阁的屋檐下,居住者又怎么能看到寺庙的全貌呢。第五六联“吾舟维其侧,落日生秋风。瞰崖聊寄目,万物极纤秾”写日暮所见的景象,先是自己的船、落日和秋风。而后是从悬崖边向下俯视,万物极纤,花木繁盛。第七八联“震荡江海思,洗涤堙郁中。胡为嬉游人,过此无留踪”描写江面上的景色。诗人采用比拟的手法,认为波涛起伏是在思考着怎样消解游人抑郁的心情。反过来,诗人又发出感叹,认为这种消解只不过是一时之快,可为什么还要戏弄游人呢,过客是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的。此处“胡为”是何为,为什么。《诗经》:“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诗经·邶风·式微》)。《礼记》:“夫古之人,胡为而死其亲乎”(《礼记·檀弓上》)。第九联和第十联“景岂龙游殊,盛衰浩无穷。吾闻世所好,楼殿浮青红”采用了对比的方式,认为此处的景观一点也不比金山寺差,世人们的“楼殿浮青红”只不过是在追求一种浮华。李壁注曰“龙游”即金山寺名。杜甫有:“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杜甫《晓望白帝城盐山》)。韩愈有:“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最后两联“那知山水乐,岂在豪华宫。世好万变尔,感激难为工”,诗人认为世上的人根本不懂得山水之乐,整天追求名利,而再好的世态也会风云变化。李壁注曰:“公诗意谓灵山之景不让金山,而彼特盛如此,且言世人但知楼观之胜,而不知山水之趣。”纵观全诗咏物、写景、抒怀相结合,诗风清新、洒落、自然。并能寓情于景,寓理于情,情在景中构成了浑成和谐的意境,给人以优美的艺术享受。王安石治平三年游祈泽寺和长干寺,其《长干寺》诗云:
梵馆清闲侧布金,小塘回曲翠文深。
柳条不动千丝直,荷叶相依万盖阴。
漠漠岑云相上下,翩翩沙鸟自浮沈。
羁人乐此忘归志(一作思),忍向西风学越吟。
李壁注曰:“梁天监元年立长干寺,在秣陵县东长干里,内有阿育王舍利,见《建康实录》。《建康志》云‘今为天禧禅寺’。”这首诗在王安石早期的寺庙游历诗中,是少见的引入禅语和禅典的诗歌作品,诗中并非单纯的写景和抒情,其遣词用句中均表现了佛家独特的意象,从而看出此时的王安石已经具备了一定的佛学底蕴。首联“梵馆清闲侧布金,小塘回曲翠文深”中“梵馆”指佛教僧舍,“侧布金”源于《中阿含经》。李壁注曰:“‘《中阿含经》云:给孤长者买袛陀太子园,布黄金,高五寸,遍地置之,为佛造寺。’有曰:龙树入龙宫,见《华严经》,侧布五百里。”这句是描写诗人初到寺庙看见的景象,清寂闲适,小小的池塘弯弯曲曲泛着微微的绿波。颔联“柳条不动千丝直,荷叶相依万盖阴”表现出寺庙的清寂、空灵。柳条不动像千条丝一样的垂直,荷花的叶子相互依赖遮挡着阳光。“荷叶”是荷花的叶子,荷花又名莲花,是佛教中的圣花,也是佛教经典和佛教艺术中经常能见到的象征物,佛教传说佛祖释迦牟尼的母亲摩耶夫人的领口像莲花的叶子。卢纶有:“垂杨不动雨纷纷,锦帐胡瓶争送君”(卢纶《送张郎中还蜀歌》)。颈联“漠漠岑云相上下,翩翩沙鸟自浮沈”主要描写寺庙周围的景象,天空静静的浮云飘于小山的周围,沙鸟一会在水中,一会在空中,自由地飞翔。“云、相”在佛教中亦指“空”的意象。“浮沈”亦作“浮沉”。尾联“羁人乐此忘归思,忍向西风学越吟”倾诉诗人政治失意的苦闷和压抑,此时的诗人正闲居江宁,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处施展才华,从而只能寄寓恬退林泉。诗人并在这一句中暗喻自己为羁旅之臣。羁旅之臣在此可以忘记归思,那种出世的无奈和心灵上的病痛可以忍向西风学越吟。这里“西风”比喻一种势力和倾向。“越吟”源于《史记·张仪列传》。战国时越人庄舄仕楚,爵至执珪,虽富贵,不忘故国,病中吟越歌以寄乡思。王粲有:“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汉王粲《登楼赋》)。郎士元有:“叶落觉乡梦,鸟啼惊越吟”(唐郎士元《宿杜判官江楼》)。
王安石自熙宁元年四月被召,至熙宁七年四月一直身居宰辅,并推行了举世闻名的王安石变法。可以说这一时期是王安石人生最辉煌的时期,也是其人生起伏波动最大的时期。此间不仅遭遇了政敌的攻击,还承受了亲信的叛离。使他备感精疲力竭,熙宁七年四月被迫辞去相位。这一时期王安石很少游历寺庙,唯一的寺庙游历诗是作于罢相返乡途中的集句诗《金山寺》。其诗云:
招提凭高冈,四面断行旅。
胜地犹在险,浮梁袅相拄。
大江当我前,飐滟翠绡舞。
通流与厨会,甘美胜牛乳。
扣栏出鼋鼍,幽姿可时睹。
夜深殿突兀,太微凝帝宇。
壁立两崖对,迢迢隔云雨。
天多剩得月,月落闻津鼓。
夜风一何暄,大舶夹双橹。
颠沉在须臾,我自檝迎汝。
始知像教力,但度无所苦。
忆昨狼狈初,只见石与土。
荣华一朝尽,土梗空俯偻。
人事随转烛,苍茫竟谁主。
咄嗟檀施开,绣楹盘万础。
高阁切星辰,新秋照牛女。
汤休起我病,转上青天去。
摄身凌苍霞,同凭朱栏语。
我歌尔其聆,幽愤得一吐。
谁言张处士,雄笔映千古。
李壁注曰:“[庚寅増注]金山寺按《唐史》,韩滉尝出兵金山。滉在锜前已名金山矣。山谦之《南徐州记》言:‘蒜山北江中有伏牛山。'《唐志》:‘润州贡伏牛山铜器。’今金山正在蒜山北江中,而唐以前诗亦无言浮玉山者。《山海经》有:‘浮玉山,苕水出其阴,北流于具区。’乃在今太湖之南,是可疑也。寺旧名泽心,今为龙游。”金山寺在历代诗人眼中可谓睹物情浓,妙笔生花,既有“万顷清江浸碧山,乾坤都向此中宽。楼台影落鱼龙骇,钟磬声来水石寒”(王令《金山寺》),又有“四面波涛匝,中楼日月邻”(许棠《题金山寺》)的壮美景观,也有“一宿金山寺,超然离世群。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张祜《题润州金山寺》)的寺院写真。其中也不乏“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苏轼《游金山寺》)的归隐之思。而王安石的《金山寺》与其他诗人相比特显与众不同,该诗是王安石寺庙游历诗中最著名的集句诗。所谓集句就是用其他诗人的诗句写诗。明梁桥云:“集句者,集古人之句以成篇。”明徐师曾亦云:“按集句诗者,杂集古句以成诗也。”集句诗是一种游戏文体,古已有之,虽发源很早,但罕见流传。王安石不仅创作集句诗,而且使其成为一种正式的诗歌体裁。沈括云:“荆公始为集句诗,多者至百韵,皆集合前人之句,……后人稍稍有效而为之者。”《金山寺》全诗共有40句。全部为集古人诗句而作,但读来如诗人原创,实属不易。胡仔《苔溪渔隐丛话》引陈正敏《遁斋闲览》曰:“荆公集句诗,虽累数十韵,皆顷刻而就,词意相属,如出诸己,他人极力效之,终不及也。”叶大庆说:“大庆观舒王诗集,其集句凡四十余首,如《题金山》(按:即《金山寺》)一韵乃四十句,信乎词意相属,如出一己。”诗的上半部分是说金山寺依托在山脊之上,虽为名胜,却地势险要,四面完全可以截断来往的游客。寺庙的浮桥缭绕在云烟中。山下的江水碧波荡漾,好像在翩翩起舞。蒸腾的水气就像厨子烩炒过一样,芳香的气味胜过牛乳。江中的大鳖,优雅的姿态随时可见。夜深人静,大殿在漫天星光的照耀下更多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山边的悬崖似墙壁一样平分两边,远远地阻隔着天上的云雨。皎白的月光在远方渡口信鼓的陪伴下缓缓降落。晚风煦煦,江中的大船夹着双橹信游自得。这里只有我独自一人在恭候它。这时才发现自己好像一个佛教徒,但愿能超度所有的痛苦。首句的“招提凭高冈”中的“招提”是梵语。音译为“拓斗提奢”,省作“拓提”,后误为“招提”。其义为“四方”。四方之僧称招提僧,四方僧之住处称为招提僧坊。北魏太武帝造伽蓝,创招提之名,后遂为寺院的别称。谢灵运曾云:“即时经始招提,在所住山南。”(谢灵运《答范光禄书》)。“高冈”指高的山脊。《诗经》:“陟彼高冈,我马玄黄”(《诗经·周南·卷耳》)。韩愈诗:“昔周有盛德,此鸟鸣高冈”(韩愈《岐山下》)。第二联“胜地犹在险”中的“胜地”,指名胜之地。南朝齐王屮:“东望平皋,千里超忽,信楚都之胜地”(王屮《头陀寺碑文》)。“浮梁袅相拄”中的“浮梁”,指浮桥。韩愈诗:“长沙千里平,胜地犹在险。”(韩愈《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独宿有题一首,因献杨常》)杜甫有诗:“滑石欹谁凿,浮梁袅相拄”(杜甫《龙门阁》)。第三联“飐滟翠绡舞”中的“飐滟”,水波荡漾貌。杜牧诗:“弄水亭前溪,飐滟翠绡舞”(杜牧《题池州弄水亭》)。第四联“通流与厨会”中的“通流”,指通行。《管子》:“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管子·水地》)。《淮南子》:“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淮南子·本经训》)。杜甫诗:“触热藉子修,通流与厨会”(杜甫《信行远修水筒》)。第五联“扣栏出鼋鼍”中“鼋鼍”,指大鳖和猪婆龙。《国语》:“黿鼉鱼鳖,莫不能化”(《国语·晋语九》)。“幽姿可时睹”,杜甫诗:“青白二小蛇,幽姿可时睹”(杜甫《太平寺泉眼》)。第六联:“夜深殿突兀”中“突兀”,指突然变化。“太微”亦作“大微”。古代星官名,三垣之一。位于北斗之南,轸、翼之北,大角之西,轩辕之东。诸星以五帝座为中心,作屏藩状。“太微凝帝宇”,江淹诗:“太微凝帝宇,瑶光正神县”(江淹《颜特进延之侍宴》)。第七联“壁立两崖对”中“壁立”,指像墙壁一样陡立。“迢迢隔云雨”,李瑞诗:“巫峡通湘浦,迢迢隔云雨”(李端《杂曲歌辞·古别离二首》)。第八联“天多剩得月”,孙鲂诗:“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唐孙鲂《题金山寺》)。“月落闻津鼓”,李端诗:“天晴见海樯,月落闻津鼓”(李端《古别离》。“津鼓”,古代渡口设置的信号鼓。第九联“大舶夹双橹”,李白诗:“大舶夹双橹,中流鹅鹳鸣”(李白《淮阴书怀,寄王宗成》)。第十联“颠沉在须臾”,韩愈诗:“颠沉在须臾,忠鲠谁复谅”(韩愈《岳阳楼别窦司直》)。“颠沉”,指颠簸沉没。第十一联“但度无所苦”,佛教曰:“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所得。”
诗的下半部表述了王安石政治生涯中多年的积郁和苦闷,满腹的忧愤无人可以诉说,意欲超越青天之外,与故去的亲人一起倾诉忧愤。夜深人静,思绪款款道来。回忆昨天狼狈的样子,自己简直像个玩偶卑躬屈膝,所谓的荣华富贵转眼即逝,跟面前的石头和泥土有什么分别呢?人间的事就像风里摇摆的烛光,谁也左右不了命运。慨叹即使有豪华的厅堂,锦绣包裹的楹柱也皆为空,如果楼阁真的能高过星辰,宁愿感受牛郎和织女的光芒。假如汤药真能治病,就搬到天上去。踩着青云,偎依着朱栏,唱歌给亲人听,和他们一起消吐忧愤。到那时,看谁说张处士的雄笔不能映照千古。诗中第十二联“忆昨狼狈初”,杜甫诗:“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杜甫《北征》)。第十三联“土梗空俯偻”,杜甫诗:“真龙竟寂寞,土梗空俯偻”(杜甫《雷》)。“土梗”,指泥塑偶像。亦以喻轻贱无用。《庄子》:“吾所学者,直土梗耳”(《庄子·田子方》)。第十四联“人事随转烛”,杜甫诗:“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杜甫《佳人》)。第十五联“咄嗟檀施开”,杜甫诗:“公为顾宾徒,咄嗟檀施开”。第十六联“新秋照牛女”,杜甫诗:“入夜殊赫然,新秋照牛女”(杜甫《火》)。第十七联“汤休起我病”,杜甫诗:“汤休起我病,微笑索题诗”(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四首》)。第十八联“摄身凌苍霞”,李白诗:“摄身凌青霄,松风拂我足”(李白《题舒州司空山瀑布》)。韩愈诗:“一旦不辞诀,摄身凌苍霞”(韩愈《读东方朔杂事》。第十九联:“我歌尔其聆”,韩愈诗:“辱赠不知报,我歌尔其聆”(韩愈《答张彻》)。第二十联“谁言张处士,雄笔映千古”,李白诗:“谁言张处士,雄笔映千古”(李白《丁都护歌》)。
全诗共分为两部分,前部分写景,后部分抒情,淋漓尽致地倾诉了作者的忧愤和不达。诗中选用最具有特征的寺庙风景,写出了寺庙风光和月夜、江色泊舟的静谧境界,是作者精心的选材和巧妙的构思,其绝佳的诗句使人感觉到全是诗人的即目所创,化用前人不漏痕迹,另出新意,可见作者的才情。
纵观王安石前期的寺庙游历诗,执政前,游佛寺较多,执政期间,游佛寺较少,其诗多为描写寺庙风光,其诗歌特点是以写景为主,借景抒怀,多为排解济世中的疲惫身心,放松心情,寻找真实自我,其涉及禅理和禅味的诗歌很少。但我们并不能否认他在与佛的交往中已经具备了深厚的佛学修为,其诗《灵山寺》中就涉及佛教经典多达两部。《金山寺》中也展露了“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的佛教思想,这为后期寺庙游历诗大量的引用禅典、禅理和禅趣埋下了伏笔。
(二)后期的寺庙游历
熙宁九年王安石二次罢相,退隐钟山。远离权力斗争的他不再为“有补于世”而作诗,终日以山水为邻,以花鸟为伴,游赏山光水色,“随月出山去,寻云相伴归”(《山水》)。在万物的静观冥想中体味自然的奥妙,探寻人生真谛,从而追求内心世界的平衡和精神上的解脱。其间,诗人将不少的时间消磨在寺院当中,在钟山附近,古刹林立,其中有定林寺、齐安寺、八功德水庵、光宅寺、西庵、永庆院等声名远播的佛门圣地。王安石到寺庙游览、邀朋友观赏,谈诗论禅中创作了大量的寺庙游历诗。仅元丰八年就先后创作《光宅寺》《光宅寺二首》《定林寺》《定林院三首》《净相寺》《送黄吉父入京题清凉寺壁》《城东寺菊》《游草堂寺》《游章义寺》《题齐安寺》《题齐安壁》等十一首寺庙游历诗。此间寺庙游历诗体现了王安石高深的佛学修为,诗中禅意浓浓,巧妙地引用禅理和禅典,以诗说禅,诗意恬淡自然,辩理精深。其诗《光宅寺》云:
翛然光宅淮之阴,扶舆独来坐中林。
千秋钟梵已变响,十亩桑竹空成阴。
昔人倨堂有妙理,高座翳绕天花深。
红葵紫苋复满眼,往事无迹难追寻。
光宅寺又称慧光寺。系梁天监六年(507),武帝自舍旧宅所建,相传“光宅”之名系因当时观音像放光七日而得名。梁武帝曾敕令梁三大法师之一的法云为寺主,命其制定僧制。并于寺中安置律僧法悦所铸的金铜大佛。由于法云在此寺讲演《法华经》,致使寺名广闻于世。逮陈代,昙瑗来住,道誉颇高。陈至德元年(583),天台智亦居此讲《仁王经》与《法华经》。故在梁、陈二代,此寺为江南第一名刹。李壁注曰:“按《建康志》,光宅寺本梁武帝故宅,天监六年(507),舍宅作寺。昔日云光法师讲《法华经》于光宅,每有华如飞雪,满空而下。讲讫,即升空而去。”首句“翛然光宅淮之阴”,“翛然”是无拘无束貌,超脱貌。《庄子》:“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成玄英疏:“翛然,无系貌也”(《庄子·大宗师》)。第二句“扶舆独来止中林”,“扶舆”亦作“扶於”“扶与”。犹扶摇。盘旋升腾貌。汉王褒诗:“登羊角兮扶舆,浮云漠兮自娱”(《九怀·昭世》)。韩愈诗:“气之所穷,盛而不过,必蜿蟺扶舆,磅礴而郁积”(《送廖道士序》)。“中林”指林野。《诗经》:“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诗经·周南·兔罝》)。《尔雅》:“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中林犹云中野。这两句开门见山地道明了光宅寺所处位置和风貌。第三句“千秋钟梵已变响”,“钟梵”指寺庙里的钟。第四句“十亩桑竹空成阴”,“空”,般若宗的核心思想,后人归纳为“缘起性空,真空妙有”。缘起性空是讲世间所有事物(包括色、受、想、行、识)都是因缘和合而生,没有其各自独立的体性;它们共同的体性为“空”,即“空”性。唯识宗与般若宗其实是一脉相承的,由指出“空”性到最终揭示这个“空”性的本质。它们两宗实际上构成了一个体系,那就是“中观”。中观思想的形成对后来的很多宗派都有着借鉴的作用。例如,后来的华严宗所讲的“理事无碍”,禅宗所讲的“心性不二”,跟中观的“性空唯识”是别无二致的。这两句表现了佛禅的独特境界,钟梵变响,万物皆空。第五句“昔人倨堂有妙理”,“昔人”指古代高僧。“妙理”指高妙的佛理。第六句“高座翳绕天花深”,“天花”亦作“天华”,佛教语,天界仙花。《观众生品》载:“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既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尔时,天问舍利弗:‘何为故去华’,答曰:‘此华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谓此华为不法’……尔时,维摩诘语舍利弗:‘是天已曾供养九十二亿著佛,已能游戏菩萨神通,所愿具足,得无生忍,住不退转,以本愿故,随意能现,教化众生。'”李壁注曰:“须菩萨提尊者燕坐中,闻空中雨花赞叹。尊者问是何人,应云:‘我是梵天,闻尊者善说《般若》,故来雨花赞叹。’尊者云:‘我于《般若》未曾说一字。’梵天云:‘尊者无说,我亦无闻。无说无闻,是真《般若》'”这两句引用佛教典故“天女散花”,来形容高僧妙理的深奥。第七句“红葵紫苋复满眼”,“满眼”充满视野的意思。晋陶潜:“寻念平昔,触事未远,书疏犹存,遗孤满眼”(《祭程氏妹文》)。杜甫诗:“桂江流向北,满眼送波涛”(《千秋节有感》诗之二)。第八句“往事无迹难追寻”,“无迹”没有踪影。最后两句是诗人的感怀,眼前虽然繁花满眼,但往事却一点痕迹也没有,难以寻找。
该诗引禅典入诗,诗境悠然。借钟梵变响,桑竹空成,来阐述佛教变迁和其般若宗的核心思想,万物皆空。从中还引用《维摩诘经》“天华”的典故来突出《法华经》妙理的高深。进而反映出世间的一切没有固定“性”的把握,虽繁花满眼,却往事难寻。诗文看似洒脱,却暗中饱含了诗人有心治国,却无力回天的感慨,以至于无可奈何。
定林寺与王安石结缘颇深,在全部寺庙游历诗歌中仅定林寺就有十三首之多,如《自白门归望定林有寄》《定林院三首》《定林所居》《定林寺》《书定林院窗》《题定林壁怀李叔时》《定林院昭文斋》《定林所居》等,起初,他只把定林寺当作自己骑驴出游的歇脚之地,后来他索性在定林寺包用了一间禅房作为书斋,使自己拥有了读经、参禅、注经、养性之所。他在《定林院昭文斋》里是这样描述的:“定林斋后鸣禽散,只有提壶守屋檐。苦劝道人沽美酒,不应无意引陶潜。”可见其佳境美景也是陶渊明所追求的,虽短短四句,字里行间却彰显着清净之心的超越。沈钦韩注曰:“《建康志》:‘定林寺有二:上定林寺,旧在蒋山应潮井后,宋元嘉十六年,禅僧竺法秀造,在下定林之西。乾道间,僧善鉴请其额,于方山重建。(方山,一名天印山,在城东南四十五里。)下定林寺,在蒋山宝公塔西北,宋元嘉年置,后废,今为定林庵,王安石旧读书处’。”其诗《书定林院窗》云:
道人今辍讲,卷祴寄松萝。
梦说波罗蜜,当如习气何。
李壁注曰:“公自注云:问远大师,师云:‘夜来梦与说十波罗蜜。'”首句“道人”指禅师。“辍”为停止的意思。第二句“祴”指堂下阶前砖砌的路。“松萝”借指山林。王维诗:“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别辋川别业》)。孟郊诗:“松萝虽可居,青紫终当拾”(《擢第后东归书怀》)。苏轼有文:“古人有三聘而起松萝者,迫实用也”(《杜处士传》)。第三句“波罗蜜”为佛教用语,沈钦韩注曰:《翻译名义集》:“波罗蜜,秦言度彼岸。《华严经》云:‘菩萨摩诃萨,以般若波罗蜜为母。’般若,秦言智慧。”李壁注曰:“《净土经》‘各以衣祴盛众妙花,供养他方千亿佛。又曰:舍利弗问须菩提:‘梦中说六波罗蜜,与觉时是同是别?’须菩提云:‘此义幽深,吾不能说,汝往问弥勒。'”“波罗蜜”是梵文Prajnaparamitar音译,旧译为“般若波罗蜜”。“般若”(prajna)意为“智慧”,又译“明”。“波罗蜜”(Paramita),意为“到彼岸”“度”“度彼岸”等,意为认识诸法实相的智慧,能度生死之此岸,达到涅槃解脱之彼岸,犹如船筏,可渡大河,故曰“波罗蜜”。“般若”和“波罗蜜”合在一起,通常译为“智度”“明度”“无极度”等,意为通过智慧达到涅槃解脱的彼岸世界。后秦的鸠摩罗什所译的《大智度论》,所专门讨论的就是如何通过修习,得到佛智,进入涅槃的境界。该诗意传达的就是“波罗蜜”这样的禅理。其游净相寺中所表述的禅理与上一首诗类似,《净相寺》诗云:
净相前朝寺,荒凉二十秋。
曾遭减劫坏,今遇胜缘修。
李壁注曰:“净相寺俗称后篱寺,在江宁县城西南六十里,唐天祐十八年建。国朝崇宁中改金额。钱起诗:‘黄叶前朝寺,无僧前殿开。'”白乐天诗:“曾随减劫坏,今遇胜缘修”(《重修香山寺》)。诗中“减劫”源于佛教生死轮回说。汉语中常用的“浩劫”“劫难”“劫数”之“劫”,源出佛典,为梵文劫波(Kalpa)音译之略,原意为极久远的时间单位。佛经中称世界众生有大变化的周期为劫,有小劫、中劫、大劫三级。一般说人寿每百年增一岁,从十岁增至八万四千岁后,复从八万四千岁渐减至十岁,如是一增一减名一小劫,合一千六百八十万年,如是增减十八反为一中劫,或言二十小劫为一中劫,合三亿三千六百万年。四中劫为一大劫,合十三亿四千四百万年。一大劫中,三千大千世界同时成坏,分为成、住、坏、空四中劫。成劫世界开始形成,住劫为形成后的相对稳定期,只有在此期间,三禅天以下的众生才渐次出现、生存。坏劫世界破坏,众生不存;空劫为从坏尽到再生成的间歇阶段。李壁注:“《维摩诘经》:‘若一劫,若减一劫,而供养之。'”“胜缘”为佛教语,善缘。梁武帝诗:“驾言追善友,迴舆寻胜缘”(《游钟山大爱敬寺》)。王维:“时若不加兵而贼破,不扰物以人和,缁侣胜缘,苍生厚幸”(《为舜闍黎谢御题大通大照和尚塔额表》)。再如《重游草堂寺次韵三首》诗:
其一
垣屋荒葛藟,野殿冷檀沈。
鹤有思颙意,鹰无恋遁心。
禅房闭深竹,斋钵度遥岑。
寂寞黄尘里,金身倚一寻。
其二
僧残尚食少,佛古但泥多。
寒守三衣法,饥传一钵歌。
宽闲每迸竹,危朽漫牵萝。
怊怅庭前柏,西来意若何。
其三
野寺真兰若,山僧老病多。
疏钟挟谷响,悲梵入樵歌。
水映茅篁竹,云埋茑女萝。
拂尘书所见,因得拟阴何。
草堂寺建于东晋末年,不仅是佛教的著名古刹,也是三论宗祖庭,还是名闻关中的古迹胜境。因其以草苫为寺中一堂屋顶,故名。北周时毁,唐宋以后多次重建。今有大殿三间及鸠摩罗什舍利塔等。王安石曾多次游草堂寺,其《重游草堂寺次韵三首》看似平淡,但此情此景无处不呈现出佛禅的奥妙与精髓。佛家以恬淡自然、空灵智慧化居于世外,自然而然地在证悟着佛法的真谛。
第一首描写寺庙景物。屋子和墙上都爬满了葛藟,虽然处在野外,大殿却有檀木搭建,显得十分肃穆。这种环境是闲云野鹤和支遁这样喜欢山林禅悦的高僧的居所没什么两样。禅房隐于竹林深处,斋钵度遥岑。寂寞的尘世又怎能比得上这种修行的乐趣。诗中化用了“周颙鹤事”和支遁养鹰马的典故。“周颙鹤事”,南齐周颙隐居钟山,善佛学,后被朝廷招录。仙鹤嘲笑他背叛北山,不是真正的隐者。罗隐诗:“鱼惭张翰辞东府,鹤怨周颙负北山”(《寄右省王谏议》)。“支遁养鹰马”,李壁注:“支遁好养鹰马而不乘放,人或讥之,遁曰:‘贫道爱其神骏耳。'”支遁喜欢探幽寻胜,其山水诗和僧人诗处处渗透着佛教止观法门的存在意识。本诗借“支遁”透露山林寺庙和僧人对时间、生命存在忧患的全然不同的超越方式。
第二首描写寺庙生活。僧侣尚能遵守每日少食的戒律,庙中的佛性虽古远但多是泥土做的。贫寒中他们依言守着三法衣,饥饿时传送着佛经,宽闲时归属于高高的竹林。屋子漏了就拿草来修补,惆怅时来到门前的柏树下,探讨佛祖西来之意。诗中“僧残”,梵语的意译,音译僧伽婆尸沙,佛教戒律中罪科名,其名目有十三,故又称为十三僧残。“食少”,佛教规定每日少一食。“三衣法”,李壁注:“《四分律》中有三衣,谓九条衣、七条衣、五条衣。《一钵歌》,杯度作,见《传灯录》卷三十。”“西来意”,李壁注:“僧问赵州祖师西来意,州云:‘庭前柏树。'”佛不说破,重在启发,使修者自悟,此为话头。此诗描绘僧残少食,佛古泥多,寒守三衣法,饥传一钵歌。宽闲、高竹,漏房补草,庭前柏等构成的境界灵动超凡,不着一字便使清净的心灵不经意地张开,在明朗的山水间感受了佛法的大意。
第三首写寺庙的超然之境。自己建造的寺叫兰若,山里的僧人年老多病,稀疏的钟声回荡在山谷,寺庙故事被砍柴人唱成了山歌。茅屋和翠竹倒映在水中,云彩飘浮于茑女萝之间。后两句的意思是,就像拂去了世间的尘埃,仿佛是一幅书画,因此我也学阴铿、何逊创作了这样的山水诗。诗中“兰若”指寺庙。李壁注:“《缃素杂记》尝论招提,以谓‘官赐额者为寺,私造者为招提、若兰’。”“阴何”,指阴铿、何逊,是南北朝梁陈时代两位有名的诗人。他们都善于写新体诗,在斟字酌句用韵方面下过苦功,诗风也较相近。杜甫曾有“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的诗句,对他们锤炼诗句的精神表示钦佩。他们诗作的内容多描写山水景物,诗风清新婉丽。诗中幽闭清净的生活状态是佛家所崇尚的一种“寂静”之境。佛教认为,离烦恼曰寂,绝苦患云静。由此会意定无居处之选择,只要身心寂静,举足之下,皆为道场。
三首诗亦表现了诗人洒脱心境的外现方式,脱离了尘俗的羁绊,好不清幽自在,此游已经使他超越妄心,获得了心灵的圆满和自由,故而远离红尘并非真正的觅得大道,只是身心内外混成净土,身心与山河大地融为一体,方成正果。所谓“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
王安石的寺庙游历诗,前期既有“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的豪情壮志,也有“谁知风云知进退,才生霖雨便归山”的恬退之情。因政务工作而寄住寺庙,与禅僧的长期交往中,使他逐步地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猛然间认识到佛教这种博大精深的外来文化和精湛玄妙的禅理,不但对他的济世之心有所帮助,还可以排解他内心的烦恼和疲惫,使之放松自我回归自然。佛禅真正是他人生旅途中绝好的驿站,难得的歇脚之处,为此,每逢遇高山名寺必游之,访之,进而留下了美丽的诗篇。王安石前期的寺庙游历诗,主要是描写寺庙风光,借以排解为官之压力和早期政治生活的不遇不达。虽然执政期间对佛教有了真正的领悟,但其间很少游历寺庙。退隐前的诗歌多少具有了禅意。后期寺庙游历诗与前期迥然不同,不但有丰富的禅理,而且还引禅典和禅趣入诗。在禅境诗描写上对禅家不着一字,可见其“定林自有主,我为林下客。客主有自心,还能共岑寂”(《题定林壁》)中自我心灵与方外人士的精神默契。
二 与禅僧之交游
王安石在北宋儒释道融合的社会环境里表现出了卓尔不群的人格,受到时人与后人的推崇。他的一生胸怀坦荡、宽厚待人、爱人以德、廉洁奉公、性格刚正、直道行事。他特殊的政治地位和广博的儒学修为,得到了禅僧的接纳和认同。王安石一生中与许多禅僧有过交往,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以《王安石全集》和佛教典籍诗文为依据,按时间顺序排列,王安石结交的禅僧依次为慧礼、修广、惠岑、惠思、道原、妙应、释普济、正觉、白云然、无著上人、荣上人、报思大师、胜上人、云渺、道升、德殊、无惑、逊师等僧人,其交往密切的有蒋山赞元、金山瑞新、育王常坦、净因、法云宝觉、大觉环琏、行详、真静克文、蒋山道安、蒋山道光等僧人,并与他们互有诗文来往。可以说宋代兴盛的佛禅宗派中除曹洞宗和沩仰宗外,王安石均有一定的往来。今择其要者,以宗门法系归属为顺序,加以列述。
(一)王安石与云门宗僧人
上文已经介绍过,王安石人生第一个交往的僧人是浮屠慧礼,有关慧礼的宗门关系,考证不详。也未见与其交往的诗歌,其介绍交往经历只有《扬州龙兴寺十方讲院记》文一篇。而此时的王安石尚属少年,对佛教的认识还不够深刻,其真正与佛教交往当属在鄞县为官期间与云门宗僧人的交往。
云门宗以云门文偃(864—949)为宗祖,属青原法系。文偃住韶州云门山光泰禅院,后唐长兴元年(930)以后,大振禅风,因取其山名为宗。云门文偃的得法弟子中,法系较为兴盛的是德山缘密、双泉师宽、香林澄远、洞山守初等。云门弟子中最上首者为香林澄远,接引学人完全继承了云门风格。香林澄远下有智门光祚,光祚门下得法者甚众,有雪窦重显等。雪窦重显大振宗风,中兴云门,使云门宗在北宋盛极一时。云门宗僧人金山瑞新、育王常坦、大觉环琏、金山宝觉等均与王安石游。王安石《涟水军淳化院经藏记》称:“通之瑞新,闽之怀琏,皆今之为佛而超然,吾所谓贤而与之游者也。此二人者,既以其所学自脱于世之淫浊,而又皆有聪明辩智之才,故吾乐以其所得者间语焉,与之游,忘日月之多也。”
金山瑞新禅师,原为天通山新禅师。皇祐元年(1049)到金山寺,重修寺宇,任住持四年。皇祐五年(1053),圆寂。《五灯会元》卷十、十五均有传。王安石认为瑞新有不染尘世的聪明才智,其《答瑞新道人十远》诗:
远水悠悠碧,远山天际苍。
中有山水人,寄我十远章。
我时在高楼,徙倚观八荒。
亦复有远意,千载不相忘。
瑞新有《十远》寄王安石,原诗不存,王安石以此诗答之。诗中描写了远方碧水悠悠,远山的天边郁郁苍苍,这里有游山玩水的人,我委托他把我对你思念的书信带去。我这时站在高楼上,向你住的方向张望,思念之情如泉涌,久久舍不得离去。此时我的心情和你一样,我们的友谊是千载也不能相忘的。
此诗虽是回信,却表达了王安石与瑞新感情的真挚。虽然相隔一方,但彼此的牵挂是息息相通的。皇祐五年(1053),王安石在舒州通判任上,公出途中到金山寺看望瑞新,不料僧人已经圆寂。王安石万分悲痛,睹物思人,急笔写下了《书瑞新道人壁》一文:
“始瑞新道人治其众于天童之景德,予知鄞县,爱其才能,数与之游。后新主此山之四年,予自淮南来苏州之积水,卒事,访焉,则新既死于某月某日矣。人知与不知,莫不怆焉,而予与之又久以深,宜其悲也。夫新之材信奇矣,然自放于世外,而人悼惜之如此。彼公卿大夫操治民之势,而能以利泽加焉,则其生也荣,其死也误哀,不亦宜乎!皇祐五年六月十五日,临川王某题。”
文章描述了他与瑞新的交往经历,并阐述了彼此的深厚友谊,对瑞新的人格和才学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悲痛之余也为瑞新的才能不为世用而感到深深的惋惜。
育王怀琏大觉,泐潭澄禅师法嗣。“明州育王山怀琏大觉禅师,漳州龙溪陈氏子。诞生之夕,梦僧伽降室,因小字泗州,既有异兆,佥知祥应,龆龀出家。丱角圆顶。笃志道学,……师事之十余年。去游庐山,掌记于圆通讷禅师所。皇祐中仁庙有诏,住净因禅院。召对化城殿,问佛法大意,奏对称旨。赐号大觉禅师。”宋惠洪《冷斋夜话》卷六记载:“大觉琏禅师学外工诗。舒王少与游,尝以其诗示欧公,欧公曰:‘此道人作肝脏馒头也。’舒王不悟其戏,问其意。欧公曰:‘是中无一点菜气。’琏蒙仁庙赏识,留住东京净因禅院甚久。尝作偈进呈,乞还山林,曰:‘千簇雪山万壑流,闲身归老此峰头。殷勤愿祝如天寿,一炷清香满石楼。’又曰:‘尧仁况是如天阔,乞与孤云自在飞。'”文中可以看出怀琏对山林之境的留恋,渴望重返山林。对此王安石赋《寄育王大觉禅师二首》,诗曰:
其一
山木悲鸣水怒流,百虫专夜思高秋。
道人方丈应无梦,想复长吟拟慧休。
其二
单已安那示入禅,草堂难望故依然。
山今岁暮终岑寂,人更天寒最静便。
隐迹亦知甘自足,凭心岂吝慰相怜。
所闻不到荆门耳,人老禾新又一年。
这是两首劝慰和挽留诗,第一首单刀直入,开门便说,山林里有什么好,树木发出鬼叫一样的声响,水愤怒地奔流,百虫在秋天的夜里叫个不停。僧人你啊就不应该有归去听禅,学慧休的梦想。李壁注:“退之诗:‘夜深静卧百虫绝’,此言‘百虫专夜’皆佳。”第二首是诗人继续劝留的诗句,但和前一首比较略显委婉和平和。诗人首先表示对僧人思念山林的心情可以理解,可现在是一年的最后几天,山里天寒地冻,根本看不到人迹,就连隐居的人都知道冷暖,你又回去干什么呢。我是你的好友,我对你的劝慰可是发自内心的,听说回去的路途很远,你还没到荆门,新的一年就又开始了。你不能不承认岁月催人老啊。
以上两首诗可谓情真意切,作为一个朋友,听说好友有荣华富贵不享受,偏要回到食不果腹的山林生活,感到很不理解,于是就苦口婆心,一再规劝和挽留,意在希望友人能生活幸福,安度晚年。
育王常坦,云门宗福昌善禅师法嗣,鄞县东四十里育王山僧人。王安石鄞县任上,兴修水利时与其相识,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五灯会元》卷十五有传。王安石在使北途中有诗《奉使道中寄育王山长老常坦》,诗云:
道人少贾海上游,海舶破散身波浮。
抱金满箧人所寄,吹簸偶得还中州。
臝身归来不受报,只取斗酒相献酬。
欢娱慈母终一世,脱去妻子藏岩幽。
苍烟寥寥池水漫,白玉菡萏吹高秋。
夜燃柏子煮山药,忆此东望无时休。
塞垣春枯积雪留,沙砾盛怒黄云愁。
五更匹马随雁起,想见 郭花今稠。
百年夸夺终一丘,世上满眼真悠悠。
寄声万里心绸缪,莫道异趣无相求。
全诗共分为两部分,上半部分写常坦的出身和超脱凡俗的出家过程,下半部分描写自己在北归途中对常坦的思念。诗人孤寂一人,在夜晚用木头柈子煮着山药,想起和友人在一起的情景,久久地望着东方。此时,塞北的春天万物还没有复苏,田埂里残留的积雪还没完全化尽,黄风卷着沙粒簸扬。五更便骑马跟随着北归的大雁起程,想起这时南方城外的花还在开放。诗人感触颇深,百年的跨越如一丘之隔,想想世上到处都是美丽的景色。可寄身万里的我心情惆怅,你我虽然儒、释相异,可我们的友情还是深厚的,彼此可不要相互忘记啊!
金山宝觉,名务周,大觉怀琏法嗣。其人在禅史上的影响并不大,因其与王安石、苏轼等宋代知名文人交游而留名。王安石与之关系密切,在现存的僧人交游诗中与宝觉相关的诗最多。但我们不可把诗中的宝觉混为一人,从《王荆文公诗李壁注》中我们可以看出王安石先后和两个宝觉交往,还有一位叫法云宝觉,其晚年在钟山期间与王安石交游。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徐文明的《王安石与佛禅》认为宝觉就一人的看法有误。王安石与金山宝觉的关系可以从他的诗文中看出。他在集句诗《赠宝觉并序》中曰:“予始与宝觉相识于京师,因与俱东。后以翰林学士召,会宿金山一昔,今复见之。闻化城甚壮丽,可登眺,思往游焉,故赋是诗。”诗云:
大师京国旧,志趣江湖迥。
往与惠询辈,一宿金山顶。
怀哉苦留恋,王事有朝请。
别来能几时,浮念极含梗。
今朝忽相见,眸子清炯炯。
夜阑接软语,令人发深省。
化城出天半,远色有诸岭。
白首对沧洲,犹思理烟艇。
诗人描述了早年与宝觉相识于京师,丁母忧回江宁时,宝觉同行。后被招翰林学士,曾与宝觉、惠询一同住过金山,即使留恋江宁的隐居生活,可皇命难违,只好回朝。时至今天又见到宝觉,心情无比激动,盛情好客的他听说化成风景秀丽,便陪同我一起到那里游玩。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种深厚的友谊亦在《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句》中有所表现。
其一
老于陈迹倦追攀,但见幽人数往还。
忆我小诗成怅望,钟山只隔数重山。
其二
世间投老断攀缘,忽忆东游已十年。
但有当时京口月,与公随我故依然。
其三
与公京口水云闲,问月何时照我还。
邂逅我还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金山。
这三首诗作于熙宁九年二次拜相前,他再一次登金山,老友见面,回忆当年的诗作,感慨万千,今天只落得“投老断攀缘”。诗人感慨,时光如梭,物是人非,变化真是太大了;只有宝觉大师和月亮依然陪伴着我,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登金山了。诗中深刻地反映了人生的无奈,可无奈中仍有宝觉相伴,从而,真挚地体现了二人终老相交的深厚友谊。
法云宝觉,“又称无外”(李壁注卷二十二《宿定林示宝觉》)。王安石晚年在钟山时与其交往频繁,有诗《示无外》《病起过宝觉》《示宝觉三首》《与宝觉宿僧舍》。他在《宿定林示宝觉》诗中曰:
天女穿林至,嫦娥度陇来。
欲归今晼晚,相值且徘徊。
谁谓我忘老,如闻虫造哀。
邻衾亦不寐,共尽白云杯。
深秋时节,天气转凉,满林的白露。月亮已经早早地升起,出外云游已到傍晚,是否回家犹豫不决。谁说我忘记自己已经老了,目前的自己就像秋天里的昆虫发出哀鸣。晚上,宝觉看我没有盖被睡觉,就过来和我一起喝茶。诗中“晼”为黄昏的意思。“衾”指被子。“白云”指茶。李壁注:“李义山诗:‘陛下好生千万寿,玉楼长御白云杯。’然此诗‘白云’谓茶也。”诗中描写诗人出游天晚,寄住定林寺,悲老夜不能寐。宝觉发现后和他一起饮茶聊天,表现出朋友的无微关怀。又有《示宝觉》诗:
宿雨转歊烦,朝云拥清迥。
萧萧碧柳软,脉脉红蕖靓。
默卧如有怀,荒乘岂无兴?
幽人适过我,共取墙阴径。
释惠洪《冷斋夜话》云:“荆公尝与俞秀老至报宁。公方假寐,秀老私跨驴入法云谒宝觉禅师。公知之,有顷,秀老至,公佯睡起,遣秀老下阶,曰:‘为僧子乃敢盗跨吾驴!’秀老叩头,愿有以自赎其罪,寺僧亦为解劝。公徐曰:罚《松声》诗一首。秀老立就。”诗中描写,一夜小雨洗去了世间的烦嚣,早晨的白云送来了清迥。含羞的柳树弯下了腰,红色的荷花露出娇好的面容。如此良辰美景,在家里默默地躺着有什么意思呢,何不乘兴出游,而在此时,宝觉就来了,二人一同直趋墙阴,出观风景。足以看出二人情趣相同,心境相通。再有《示宝觉二首》诗:
其一
火暖窗明粥一盂,晨兴相对寂无鱼。
翛然迥出山林外,别有禅天好净居。
其二
重将坏色染衣裙,共卧钟山一坞云。
客舍黄粱今始熟,鸟残红柿昔曾分。
这两首诗是王安石晚年悟道之言,寺院火暖窗明,虽然只有粥一碗,没有鱼可吃,但如此超然之境,别有禅门净居的情趣,这种清苦的生活对其他达官贵人来说也许是无法忍受的,但对王安石来说却是极好的享受。用草色染衣,把云絮当作被,红柿就是日常的水果,黄粱作饮,好一幅山寺野居图。寄身云中,非图以黄粱一梦,只是为了远离红尘。诗中“寂无鱼”李壁注:“言既然无鱼鼓声,非冯谖弹铗事。”“好净居”佛书四禅有净居天。“鸟残红柿”有一个典故,据《祖堂集》沩山和尚机缘:“师与仰山游山,一处坐,老鸦衔红柿子来,放师面前,师以手拈来,分破一片与仰山,仰山不受,云:‘此是和尚感得底物。’师云:‘虽然如此,理通同规。’仰山危手接得了,便礼谢吃。”以上两首诗寓虚幻于现实,将天地人间、梦境与现实、典故与今朝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体现诗人禅诗结合如至化境的高超艺术境界。还有《与宝觉宿僧舍》诗:
扰扰复翩翩,秋床烛屡昏。
真为说万物,岂止挟三言。
问义曹溪室,捐书阙里门。
若知同二妄,目击道逾存。
诗人与僧人经常共宿寺庙,每遇必深夜畅谈,有道不尽的共同语言。自六祖以来,禅家谈禅必言曹溪,故此宝觉问曹溪意理所当然。诗中“捐书”化于《晋书·范宁传》,泛指读书过多,以致目疾。劝慰其爱惜身体。宝觉问义曹溪,王安石捐书阙里,一为儒,一为释,儒释若各执一见,则皆是妄相,离此两边,超越儒释之间的分别,则顿悟大道,目击道存。“目击道存”化于《庄子》,触目见道。
从以上诗文中可以看出,宝觉是王安石的方外密友,晚年在钟山时经常朝夕相伴,出游山川,共宿僧院。其无话不谈,儒释之观点,皆在两边之超然中悟得大道。可见二人友情之醇厚。
(二)王安石与临济宗僧人
临济宗,创始人为临济的义玄,祖庭黄蘗禅寺。从曹溪的六祖慧能,历南岳、马祖、百丈、黄檗,一直到临济的义玄,于临济禅院举扬一家,后世称为临济宗。义玄是慧能的六世法孙。又临济六世孙为石霜楚圆禅师。圆禅师以后分杨岐派、黄龙派。临济义玄主张“以心印心,心心不异”,后世有“心心相印”一说。临济义玄以其机锋凌厉、棒喝峻烈的禅风闻名于世。宋代临济宗迅速兴起并盛行,义玄有嗣法弟子22人,著名并且有录传世的16人。现存《临济录》和《祖堂集》卷十九、《景德传灯录》卷十二等记载了他们的生平事迹和禅法。由于临济宗修行简便,禅理通透,深得宋代士大夫的喜爱,成为当时居士修佛的主要途径。宋代很多文人均与临济有关。与王安石交往的临济僧人有,蒋山赞元、真净克文、保宁仁勇、蒋山道安、蒋山道光、行详等。
蒋山赞元,义乌人,字万宗,号觉海,俗姓傅,石霜楚圆法嗣。赞元三岁出家,七岁受具足戒成为大僧。王安石早年丁家难阅内典于蒋山,与赞元禅师从如昆弟,并多次向赞元请教佛理。有关这个事迹《续藏经》《五灯会元》等多有记载,前文已述。《五灯会元》卷十二有传。王安石晚年居钟山与赞元来往甚密,他还曾为赞元奏请章服和禅师号。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云:“元为人闲靖寡言,客来无贵贱,寒温外无别语。公后罢相,居定林,稍觉烦动,即造元,相向默坐,终日而去。”有诗《题觉海方丈》赠之云:
往来城府住山林,诸法翛然但一音。
不与物违真道广,每随缘起自禅深。
舌根已净谁能坏,足迹如空我得寻。
岁晚北窗聊寄傲,蒲萄零落半床阴。
诗中既有对赞元无为随缘、六根清净的赞赏,也有自己退隐山林后与赞元林下交游的恬适心情。他还写有《白鹤吟示觉海元公》诗云:
白鹤声可怜,红鹤声可恶。白鹤静无匹,红鹤喧无数。
白鹤招不来,红鹤挥不去。长松受秽死,乃以红鹤故。
北山道人曰,美者自美,吾何为而喜?
恶者自恶,吾何为而怒?去自去耳,吾何阙而追?
来自来耳,吾何妨而拒?吾岂厌喧而求静,吾岂好丹而非素?
汝谓松死吾无依邪,吾方舍阴而坐露。
这是一首为好友赞元鸣不平的诗。李壁注云:“白鹤吟,留钟山觉海之诗也。先是讲僧行详与公交旧,公延居山中。详有经论,每以善辩为名,毁訾禅宗。先师普觉奄化西庵,而觉海孤立,详益骄傲。师弗与争,屡求退庵席。公固留,不可,寤详谲妄,遂逐详而留师,作是诗焉。白鹤,譬觉海也;红鹤,行详也;长松,普觉也。览是诗者,即知公与二师方外之契,不为不厚矣。景齐久藏其本,今命工刻石,兼书以所以云。”
元丰三年,赞元圆寂。王安石于九月三日设馔祭祀,其文《祭北山元长老文》:“元丰三年九月四日,祭于北山长老觉海大师之灵。自我壮强,与公周旋。今皆老矣,公弃而先。逝孰云远,十方现前。馔陈告违,世礼则然。尚飨!”还有《蒋山觉海元公真赞》,诗云:
贤哉人也!行厉而容寂,知言而能默。
誉荣弗喜,辱毁弗戚。弗矜弗克,人自称德。
有缁有白,自南自北。弗句弗逆,弗抗弗抑。
弗观汝华,惟食巳寔。孰其嗣之,我有遗则。
诗中寥寥数言,把一位和蔼而庄严,寡语而智慧,为人宽厚以德,讲究实际的禅师形象绘于纸上。祭文中再次表达了对赞元入灭的痛惜和伤感,体现了对老友的思念。除此之外,王安石还写有《北山道人栽松》《与北山道人》等诗。
行详,临济宗黄龙派黄龙慧南法嗣。王安石在京为官时与其相识,元丰三年前与其交游,该僧每以善辩为名,毁訾禅宗。后因“因欲自力,设薄主人”,被王安石逐出寺院。其前有诗《宿北山示行详上人》:
都城羁旅日,独许上人贤。
谁为孤峰下,还来宴坐边。
是身犹梦幻,何物可攀缘。
坐对青灯落,松风咽夜泉。
李之亮[补注]:“详在京师,公为朝士,与之熟。晚居北山,详亦在焉,故云‘还来宴坐边’也。”第三联“是身犹梦幻,何物可攀缘”,李壁注:“《维摩经》:‘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又《华严经》:‘了知诸法无依止,本生寂灭同虚空。’即诗意也。”这是一首劝慰诗,诗中描写儒释二人本是故交,后来又在钟山相遇,并对他的德行予以了一番赞扬,认为他这样懂高深佛理的人不能独霸寺庙,劝其把寺庙让给赞元,并借以佛理来阐述虚妄如梦的空观,意欲好言相劝,表现了王安石为人的仗义和友善。又有《寄西庵详师》:
意衰难自力,持路便思还。
强逐萧骚水,遥看惨淡山。
行寻香草遍,归漾晚云间。
西崦分明见,幽人不可攀。
这首诗是上首诗的延续,王安石对行详的规劝无用。只好采取了强硬的手段,将行详逐出寺庙,同时将赞元请回。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王安石是一个伸张正义的人,无论朋友交往先后,崇尚道理乃是他的本性。
蒋山道安,定林寺僧人,王安石晚年与其交游,有诗《示安大师有栗》,诗云:
道人深北山为家,宴坐白露眠苍霞。
手扶棁杖虽老矣,走险尚可追麏麚。
踞堂俯视何所有,窈窕樛木垂榠樝。
深寻石路仍有栗,持以馈我因烹茶。
玄觉禅师语录有:“是以先须识道,后乃居山。若未识道而先居山者,但见其山,必忘其道。若未居山而先识道者,必忘其山。忘山则道性怡神,忘道则山形眩目。是以见道忘山者,人间寂也;见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诗中写的僧人正是“未居山而先识道”的高僧。背山而居,宴坐白露,睡在苍霞。虽然手扶棁杖显得老了,但矫健的步伐仍能攀岩走险追逐野鹿。有一天坐在屋里向外看,没发现什么东西,院子里只有一棵窈窕樛木,于是,沿着石路寻找,发现还有栗子,就拿来馈赠给我煮茶。诗文写出了老僧生活的闲适和旷达,从中也反映出了对王安石的体贴和关怀,在什么也没有的情况下,也会到山里找来栗子为诗人煮茶。可见友谊之深厚。又有诗《赠安大师》,诗曰:
独龙冈北第三峰,逋客归来老更慵。
败屋数椽青缭绕,冷云深处不闻钟。
依然是首苦僧山居诗,诗中描写僧人的一种超脱之境,其居住和行为让人难以理解。而这种败落的实相正是僧人追求的境界。处于有我和无我之境的僧人,万法皆空,心无一点杂念,宁愿享受青烟缭绕,冷云飘浮。而这种境界正是法昌倚遇禅师所说的“若更踏步向前,不如策杖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的感觉”。王安石表达同类意境的诗还有《寄道光大师》:“秋雨漫漫夜朝复,可嗟蔀屋望重霄。遥知宴坐无余念,万事都从劫火烧。”
蒋山道光,曾任灵岩寺等多个寺庙住持,从《王安石全集》的诗文内容看,王安石在晚年与他交游较多,与其诗文丰富。有诗《寄碧岩道光法师》,诗云:
去马来车扰扰尘,自难长寄水云身。
碧岩后主今为客,何况开山说法人。
诗歌给予了道光法师极高的赞誉。由于僧人佛学修为高深,使他很难寄身于山林,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回到碧云寺作住持,本来是主人,反倒像客人一样让人尊重。这样的排场开山祖师在九泉之下也感到羡慕啊。李壁注:“‘言车马尘中,非高人所可久寓。'‘璧山后主两句谓道光法师今已如寺中客,应接不暇,何况开山祖师,泉下亦不安宁’。”又有《和平甫招道光法师》,诗云:
练师投老演真乘,像劫空王爪与肱。
于总持门通一路,以光明藏续千灯。
从容发口酬摩诘,邂逅持心契慧能。
新句得公还有赖,古人诗字耻无僧。
法师的修为已经达到了很高深的境界,临老还在演绎佛家真实的教义。佛经理论可以说完全掌控了,并能提出自己的佛教观点,以光明藏续千灯。特别是对《维摩诘经》脱口便出。这种修为和六祖慧能是心心相通的。一些新的禅语还有赖于他啊,其化境和诗歌的境界是一样的,要不古人的诗歌怎么能离不开佛教哪!“练师”指得道高僧。“真乘”指佛教义理。“光明藏”为佛教语,指佛性佛法之所在。宋岳珂解释说:“仁,人之安宅;义,人之正路。行之诚且久,是名光明藏”(《桯史·解禅偈》)。诗中对道光推崇备至。诗中第二句,傲兀不群,打破平常结构,开宋诗之新径。最后一句指出士大夫的方外之交,不但陶冶性情,且为诗思之助。
道光曾经担任过多个寺庙的住持,王安石有《送道光法师住持灵岩》一诗:
灵岩开辟自何年,草木神奇鸟兽仙。
一路紫苔通窅窱,千崖青霭落潺湲。
山祇啸聚荒禅室,象众低摧想法筵。
雪足莫辞重趼往,东人香火有因缘。
诗中描写的寺庙风光,禅风悠久,古寺庄严,其灵性让草木神奇,鸟兽成仙。悬崖峭壁,流水潺潺,曲径幽深,孤寂的禅室突现,像芸芸众生低摧法筵,佛度心诚和有缘之人。
越州灵岩寺有悠久的传统,号称天下四绝之一,天台智曾经主持建寺。王安石以此诗,鼓励道光大师向东方人传续香火,对大师弘法充满了殷切的期望,体现王安石对佛法的崇敬,显示了与僧人深厚的友谊。
净因臻禅师,浮山法远禅师法嗣。名道臻,字伯祥,生福州古田戴氏。十四岁出家上生院,又六年为大僧,寿八十岁,惠洪《禅林僧宝传》有传。王安石早年在京为官时与净因相识,嘉祐五年,王安石使北归来,有《送契丹使还次韵答净因长老》诗:
老欲求吾志,时方摭我华。
强将愁出塞,空得病还家。
日转山河暖,风含草木葩。
胜游思一往,不敢问三车。
这是一首唱和诗,诗中表达了诗人向往方外生活,但又身不由己的复杂心情。此年王安石四十岁,方为三司度支判官,上仁宗皇帝万言书,未果,满腔报国之志,苦于无处施展才华。目盯日益衰败的国家,心情焦虑。其不遇不达,只得“强将愁出塞,空得病还家”。而山河转暖,春满人间的时节正好交游,这也是寻找心灵宁静的又一种归属。《佛祖统纪》卷四十五:“自周朝毁寺,建隆兴复,京师两街,唯南山律部、贤首慈恩义学而已。士夫聪明超轶者,皆厌闻名相之谈,而天台止观、达摩禅宗未之能行。淳化以来,四明天竺行道,东南观心宗眼,照映天下。杨亿、晁迥有以发之,真宗嘉奖赐以法智慈云之号。虽一时朝野为之景慕,而终未能行其说于京邑。至是(皇祐元年),内侍李允宁奏,以汴京第宅创兴禅席,因赐额为‘十方净因’。上方留意空宗,诏求有道者居之。欧阳修等请以圆通居讷应命,讷以疾辞。因举怀琏以为代。”又有《和净因有作》:
朝红一片堕窗尘,禅客翛然感此辰。
更觉城中芳意少,不如山野早知春。
此诗亦是对净因诗作的唱和,净因的原诗已无考。但从王安石的和诗中我们可以看出,净因是对野外的春光和闲适的生活进行了绝色的描写。对此,王安石倍加羡慕,于是感叹,晨风吹落翩翩红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坠落在寺庙的窗棂上。禅客悠然自得,感受如此良辰美景。于是羡慕山里真好啊,城里还没有感觉到春意,野外已经春意浓浓了。“朝红一片堕窗尘”,李壁注:“《参同契》论外丹体形:‘为灰土状,若明窗尘。’后山诗:‘僧奁手住空留迹,佛几堆红佛委花。'《莲华经》‘香风时来吹去委花,更雨新者’。”再有《欲往净因寄泾州韩持国》诗:
紫荆山下物华新,只与都城共一春。
令节想君携绿酒,故情怜我踏黄尘。
泔鱼已悔他年事,搏虎方收末路身。
欲寄微言书不尽,试寻僧阁望西人。
此诗是一首寄情诗,感物思人,万物繁华,春满人间,想与好友同游畅饮,一吐凡尘的不快,怎奈“欲寄微言书不尽”,只好向僧人住的地方张望了。李壁注:“‘泔鱼已悔他年事,搏虎方收末路身’,谓其行新法后,晚悟其非而有此语也。然持国以议陈执中谥不合意,自太常礼院通判泾州,乃嘉祐五年二月,是时介父为从官,安得有悔新法事耶。”“泔鱼”,《荀子》:“曾子食鱼有余,曰:‘泔之。’门人曰:‘泔之伤人,不若奥之。’曾子泣涕曰:‘有异心乎哉?’伤其闻之晚也。”(《荀子·大略》)“搏虎”,打虎,亦以喻有勇力或气势磅礴。《孟子》:“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孟子·尽心下》)。《淮南子》:“中行缪伯,手搏虎”(《淮南子·缪称训》)。
以上诗文可以看出,王安石与净因上人诗交甚契,直至晚年二人仍有诗文唱和。同时,京师净因寺也是士大夫们公务之余常爱流连之场所。
真净克文(1025—1102),临济宗黄龙派黄龙慧南法嗣。陕府(陕州,今河南陕县)阍乡人,俗姓郑。真净是经王安石奏请神宗所赐的号。慧南禅师因长期在隆兴(今江西南昌)黄龙山弘禅,故被称为黄龙派。黄龙派与禅宗五家及杨岐派在禅宗史上合称为“五家七宗”,而克文正是慧南禅师的得意弟子,亦即黄龙派的代表人物。原在复州北塔寺从归秀法师门下学佛,二十五岁剃发为僧,翌年受具足戒。先后主持筠州大愚寺、圣寿寺、洞山普和禅院。元丰八年真净克文于钟山定林庵拜谒王安石,应请住持王安石在江宁府上元县自宅刚改建成的报宁寺。经王安石奏请,神宗赐他以紫袈裟及“真净大师”之号。报宁寺因宰相故邸,高僧住持,皇帝赐名而闻名天下。克文不善诗文,却留下不少诗偈。王安石有诗《示报宁长老》,诗云:
白下亭东鸣一牛,山林陂港净高秋。
新营枣棫我檀越,曾悟布毛谁比丘?
此诗描写报宁禅寺的地理位置,首联“鸣一牛”,指距离,古印度泛指“鸣一牛”大概在一里半至二里左右。也就是说报宁禅寺西距白下亭一里半。暗指克文,此“牛”一鸣天下震动,形容佛法高深。尾联描写秋高气爽的日子,王安石在报宁禅寺的山坡上新植了枣树、棫树,“檀越”乃自喻。“比丘”指克文。“悟布毛”化于典故“鸟窠禅师”,据《祖堂集》《景德传灯录》有载。王安石以此典故,称赞克文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天性颖悟,一点就透。又有《北山道人栽松》诗:
阳坡风暖雪初晴,绕谷遥看积翠重。
磊砢拂天吾所爱,他生来此听楼钟。
李壁注:“超然一至于此。”杜甫:“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秦州杂诗·十三》)。李商隐有“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题僧壁》)。此诗表达了王安石愿结佛缘于来生的内心。克文在报宁寺做住持时间并不长,其间,王安石经常与其探讨佛法之妙理。儒释二人曾有这样一段对话,王安石问:“《圆觉经》曰‘一切众生,皆证圆觉’,而圭峰以‘证’为‘具’,谓译者之讹,如何?”克文对曰:“圆觉如可改,维摩亦可改也。维摩岂不曰,亦不灭受而取证。夫不灭受蕴而取证者,与皆证圆觉之意同。盖众生现行无名,即是如来根本大智,圭峰之言非是。”。克文认为《圆觉经》《维摩诘经》两段经文意思一致,皆主张众生不灭无名烦恼而成佛,而不必如宗密理解的应是众生本具佛性,改“证”为“具”。王安石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
王安石还曾经与其弟、担任尚书左丞的王安礼亲写请疏,称赞克文“独受正传,力排戏论”。可见,王安石对真净克文的崇敬和无上的评价。以致后来《嘉泰普灯录》将王安石也作为了真净克文的弟子。
保宁仁勇,杨岐方会传人。方会禅师(992—1046年,卒年一说1049),是临济下八世,袁州宜春人,二十岁时,到筠州(今江西省高安县)九峰山投师落发为僧。每阅经闻法心融神会,又能痛自折节依参老宿。参慈明楚圆(石霜楚圆),辅佐院务,得到启发而大悟,辞归九峰。后来道俗迎居杨岐,举唱宗乘,名闻诸方。世称“杨岐方会”,为临济宗杨岐派的开山祖师。庆历六年(1046)移住潭州云盖山海会寺。关于他的言行,有《杨岐方会和尚语录》《杨岐方会和尚后录》各一卷。嗣法的弟子有十二人,以白云守端、保宁仁勇为上首。方会的根本思想,是临济的正宗。他曾说:“雾锁长空,风生大野,百草树木作大狮子吼,演说摩诃大般若,三世诸佛在尔诸人脚跟下转大法轮,若也会得,功不浪施。”这与云门的“涵盖乾坤”一切现成的主张颇有声气相通之处。《五灯会元》卷十九有传。
《续传灯录》卷十三云:“金陵保宁仁勇禅师,四明竺氏子。容止渊秀,龆为大僧,通天台教。更衣谒雪窦明觉禅师。觉意其可任大法,诮之曰:‘央庠座主。’师愤悱下山,望雪窦拜曰:‘我此生行脚参禅,道不过雪窦,誓不归乡。’即往泐潭,踰纪,疑情未泮。闻杨岐移云盖,能钤键学者。直造其家,一语未及,顿明心印。岐没,从同参白云端禅师游,研极玄奥。后出世,两住保宁而终。”保宁仁勇对修行的见解有偈颂:“要眠时即眠,要起时即起。水洗面皮光,啜茶湿却嘴。大海红尘生,平地波涛起”(《句灯会要》卷十五《仁勇章》)。王安石有《题勇老退居院今铁索》诗:
道人投老寄山林,偶坐翛然洗我心。
梦境此身能且在,明年寒食更相寻。
从诗歌内容上看,王安石只是在寒食节来勇老退居院。此时的仁勇是否尚在难以考证,王安石与仁勇有无交往也无从谈起。但可以肯定此时的寺庙已经更名为铁索寺。看着寺庙幽静的环境,王安石发出感慨,是对高僧影响的赞誉,也是对悠然清净之地的一种欣赏。
(三)王安石与法眼宗僧人
法眼宗,五代文益禅师所创。源出南宗青原一脉。文益圆寂后,南唐中主李璟谥为“法眼大禅师”。后世因称此宗为‘法眼宗’。宋初极盛,宋中叶后衰微。法眼宗是中国佛教禅宗“五家七宗”中最后产生的一个宗派。它历经文益、德韶、延寿等三祖,活跃于唐末宋初的五代时期。法眼宗的传承历史不长,但德韶法嗣弟子至少有52人,著名的有永明延寿、五云志鹏、永安道原等人。
育王虚白云居齐禅师法嗣。《续传灯录》卷十一云:“云居齐禅师法嗣……明州金鹅虚白禅师。僧问:‘如何是直截一路?’师曰:‘鸟道羊肠。’问:‘如何是一体?’师曰:‘驼驴猪狗。’僧云:‘恁么则四生六道去也。’师曰:‘哑。'”据《五灯会元》卷十五:“云居道齐嗣清凉泰钦,清凉泰钦嗣法眼文益。”王安石有《戏赠育王虚白长老》诗:
白云山顶病禅师,昔日公卿各赠诗。
行尽四方年八十,却归荒寺有谁知。
这首诗是王安石鄞县时作,诗中描写育王虚白禅师曾经声名显赫,昔日许多士大夫都为其赠诗。其人也曾四方游历弘扬佛法,如今年事已高,退隐山林,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来历。诗文简朴,通俗易懂,反映了王安石早期对佛教的基本看法。
(四)其他宗派不详的僧人
道原,法嗣不详。王安石晚年与之交往甚密,有诗《与道原步至景德寺》:
前时偶见花如梦,红紫纷披竞浅深。
今日重来如梦觉,静无余馥可追寻。
诗中将自己的存在等同于梦幻,用梦之虚幻不实来写春花凋零,了无迹象可以寻觅。皆是由人生如梦幻泡影,用空无的视角,来体察外界事物。其中又包含了自己独特的人生践行,使其诗歌具有一种怆然的韵味。《王直方诗话》中云:“舒王诗云:‘投老归来供奉班,尘埃无复见钟山。何须更待黄粱熟,始信人间是梦间。’又云:‘黄粱欲熟日流连,漫道春归莫怅然。蝴蝶岂能知梦事,蘧蘧先堕晚花前。’又云:‘客舍黄粱今始熟,鸟残红柿昔分甘。’盖三用黄粱而意义皆妙。”又有《送道原还仪真作诗要之》,诗曰:
岁暮青条已见梅,余花次第想争开。
淮南无此山林胜,作意春风更一来。
诗中体现了佛禅的自然境界,面对清新悦目的生机盎然,向往返朴归真的人性复回,希望在自然中了却一切烦恼。因此宁愿“作意春风更一来”。同时也从“岁暮青条已见梅”中看到了希望。佛禅语录有《漏春消息早香梅》:“上堂云:隔墙见角,定知是牛;隔山见烟,定知是火。且道诸人定知有底作么生?还体悉得么?报晓音声栖鸟语,漏春消息早梅香”(《宏智禅师广录》)。还有《示道原》:“久不在城市,少留心怅然。幽芳可揽结,伫子饮云泉。”亦体现同等自然境界。另有《与道原过西庄遂游宝乘》,诗云:
其一
桑杨已零落,藻荇亦消沉。
园宅在人境,岁时伤我心。
强穿西埭路,共望北山岑。
欲与道人语,跨鞍聊一寻。
其二
亲朋会合少,时序感伤多。
胜践聊为乐,清谈可当歌。
微风淡水竹,静日暖烟萝。
兴极犹难尽,当如薄暮何。
落叶飘零,花草消沉,故园依在,岁月流转伤我心。穿过西面的土坝,望着北方的小山坡。想和道人说说话,于是就骑驴去找他。在这里,亲人和朋友相聚得都很少,每到这个季节都很伤感。只有出游聊天为乐,在微风、流水、竹林中享受阳光的温暖。意犹未尽,太阳就要落山了。诗中体现了诗人内心的孤独,感伤岁月流年,希望得到朋友的温暖。而这种温暖只有道原能给予他。可见二人已是暮年相随的挚友。
除此之外,与王安石交游的僧人还很多,张煜《王安石与佛禅》有考证,本文不再赘述。从王安石的禅僧交游可以看出,佛教在他的晚年生活中已经占有了绝对的位置。从交游的诗歌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王安石与禅僧的交往开始很早,且贯穿一生。交往的禅僧宗派很广泛,除曹洞与沩仰外,几乎宋代盛行的所有禅宗宗派都与王安石有过接触。同时,他还与天台宗的僧人有所往来。可以肯定地说寺庙是王安石晚年的栖息地,僧人就是他的挚交和伴侣,佛禅精神是他心灵的旨归,而诗歌作品所体现出来的禅意是其身体践行和精神共鸣的美好化境。
三 与居士之交游
佛教信徒分为两种,相对僧人而言,数量众多的在家信徒都可称为居士。佛教中著名的维摩诘、庞居士在中国社会影响深远,使得“居士”这个名词很自然地与佛教产生了密切的关系。宋代社会的居士类型最齐全,有隐士型居士、文人居士、官僚居士,而这些居士均与佛教的关系密切。但王安石和黄庭坚的名号并不称居士,王安石自称“半山道人”,黄庭坚自称“山谷道人”,这里道人和居士的含义是相同的。苏轼则称自己为“东坡居士”,欧阳修晚年自称“六一居士”。但黄庭坚就称苏轼为“东坡道人”,其《武昌松风阁》谓“晓见寒溪有炊烟,东坡道人已沉泉”。宋人也有称黄庭坚居士的,如袁说友《题山谷居士书坡公帖》:“当年二老叹云云,我喜坡翁返故乡。展卷如今但陈迹,丘原无复起苏黄。”王安石晚年在钟山结交的俞秀老、俞清老二人均为隐士型居士。
众所周知,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乃宋诗风格形成的典型代表,除欧阳修外,王、苏、黄三人都与佛教交往甚密,趣味相投使他们自然地相互接触和学习,而隐士俞秀老、俞清老是王安石晚年交游的伙伴。下面仅以他们为例探讨王安石的居士交游。
(一)王安石与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宋代诗文改革运动领袖。他早年师崇韩愈,主张反佛,其贬官失意使他游历寺院,与僧交游,晚期的诗歌多富有禅意。
王安石与欧阳修初识于庆历四年,叶梦得《避暑录语》载:“王荆公初未识欧文忠公,曾子固力荐之,公愿得游其门,而荆公终不肯自通。至和初为群牧判官,文忠还朝,始见知,遂有‘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句。”由此看来,王安石与欧阳修的相识是由曾巩引荐的。曾巩也有《上欧阳舍人书》:“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足知我也。'”曾巩还曾将王安石的文章带给欧阳修看,欧阳修对王安石的才华非常欣赏,并提出了中肯的意见。至此王安石与欧阳修多有书信往来。嘉祐元年,王安石入朝为群牧判官时二人相见,欧阳修有《赠王介甫》诗: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弦。
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樽酒盍留连。
诗中给予了王安石极高的赞誉,并表达了“相见恨晚”的遗憾。王安石为此回赠《奉酬永叔见赠》:
欲传道义心犹在,强学文章力已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
抠衣最出诸生后,倒屣尝倾广座中。
只恐虚名因此得,嘉篇为贶岂宜蒙。
蔡上翔认为:“欧阳公诗好李白,文宗韩昌黎,故云‘老去自怜心尚在’,三句作一气读,盖公所以自道也。‘后来谁与子争先’则始及介甫。而介甫答诗云‘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乃说壮心犹在道义,若文章至力穷之后,虽终身望韩公而不能,此正答‘后来谁与子争先’,意不敢以韩公自任。”早在庆历三年,欧阳修就称赞王安石的诗歌“甚佳、和韵尤精”(《欧阳修书简》卷五)。嘉祐四年,王安石的大作《明妃曲》二首问世,诗曰:
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诗歌咏史抒怀传诵一时,欧阳修、刘敞、司马光、梅尧臣等都有和诗,尤以欧阳修的和诗最为著名,有诗《明妃曲和王介甫作》《再和明妃曲》。其诗《明妃曲和王介甫作》曰:
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
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
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貌如玉。
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
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
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
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
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
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再和明妃曲》曰: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
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
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漂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诗歌间叙事、抒情、议论杂出,转折跌宕,而自然流畅,形象鲜明,虽以文为诗而不失诗味。这两首诗是欧阳修平生最得意之作。叶梦得《石林诗话》引其子欧阳棐的话说:“先公(欧阳修)平生未尝夸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吾能之也。'”
除此之外,欧阳修还多次向朝廷举荐王安石,先后有《荐王安石吕公著札子》《再论水灾状》等文。王安石也多次谢辞,其《上欧阳永叔书四》就表达了自己“蒙恩不弃,知遇特深;违离未久,感念殊深”的感戴和想念之情。欧阳修死后,王安石为他精心撰写了《祭文》,文章感情真挚,评论公允,概括全面。时人韩琦、范镇、曾巩、苏轼等虽有祭文,但均不能及。
王安石与欧阳修一生的交往,几乎是亦师亦友的感情,以至于后人全祖望称王安石为“庐陵门人”。
(二)王安石与苏轼
苏轼(1037—1101),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其佛学修为广博,先后与惟度、惟简、大觉怀琏、法师元净、佛日契嵩、清顺、宝觉等禅师交游。谪居黄州后期正式宣称“归诚佛僧”。“苏轼诗风得佛禅沾润,其具象美学特征表现为‘天地一如,雄视百代’之雄奇;‘若醉若醒,诗思超然’之飘逸;‘嬉笑怒骂,活泼幽默’之诙谐;‘萧散简远,澹淡清美’之淡远等,是宋诗成熟期的代表标识。苏轼‘禅喜’大致可归于‘有意参禅’‘无心证佛’之属,乃‘以文字作佛事’,其‘禅喜’旨趣的最终旨归是审美的,从此意义审视,文学艺术才是他真正的‘宗教’。”
王安石与苏轼的交往可谓错综复杂,前期主要受政治观点和苏轼父亲苏洵的影响,二人交恶。“乌台诗案”后二人的关系开始逐渐缓解。元丰七年苏轼到钟山看望退隐的王安石,二人相逢一见泯恩仇,并共游蒋山,诗文唱和,最终成为好朋友。有关二人的交往过程,宋代的诗话、笔记多有收录。有载苏轼湖州任满,回京拜访王安石,此时王安石正午睡,苏轼便在书房等候。见其砚下有王安石未完成诗稿,题咏菊“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便暗笑王安石江郎才尽。苏轼认为西风盛于秋,而菊花深秋最胜,认为此诗不通,于是提笔依韵续了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写完后左右寻思都感不妥,于是告辞而去。次日上朝苏轼被贬黄州。黄州的秋天,苏轼亲眼看到满地黄花,不由对友人道“小弟被贬,只以为宰相公报私仇,谁知是我错了,切忌啊,不可轻易讥笑人,正所谓经一事长一智呀”。王安石其实对苏轼的才学是很欣赏的,元丰二年苏轼因“乌台诗案”锒铛入狱,面临杀头的危险。此时的王安石已经退隐,但获知此事,上书皇帝:“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朱弁《曲洧旧闻》载:“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荆公无语,乃相招游蒋山。”蔡绦的《西清诗话》载:“元丰中,王文公在金陵,东坡自黄北迁,日与公游,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说。公叹息谓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金陵聚会期间,王安石与苏轼共游蒋山,留恋累日唱和颇多。苏轼有《次韵荆公四绝》诗:
其一
青李扶疏禽自来,清真逸少手亲栽。
深红浅紫从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
其二
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
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
其三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其四
甲第非真有,闲花亦偶栽。
聊为清净供,却对道人开。
四绝中前两首和王安石诗,题为《池上看金沙花数枝过酴醾架盛开二首》,原诗为:
其一
酴醾一架最先来,夹水金沙次第栽。
浓绿扶疏云对起,醉红撩乱雪争开。
其二
午阴宽占一方苔,映水前年坐看栽。
红蕊似嫌尘染污,青条飞上别枝开。
第三首是和《北山》,原诗为:“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第四首是和《池上看金沙花数枝过酴醾架盛开》,原诗:“故作酴醾架,金沙只谩栽。似矜颜色好,飞度雪前开。”
对比两人的诗句,可以看出,诗句均闲情浅意,无甚可观。而实际上这是二人冰释前嫌的内心交流,多年的政治生涯,使他们都清醒地认识到了世态炎凉,并对自己的政治生涯予以了回顾和检讨。面对彼此的才华和修为,都很折服,感叹这种认识来得太晚,标志着二人晚年友谊的发展。除此之外王安石还有《和子瞻同王胜之游蒋山》《读眉山集次韵雪诗五首》《读眉山集爱其雪诗能用韵复次韵一首》,王安石多次读苏轼集,并“爱其雪诗”,且一再奉和,据此可知王安石爱才心切,对苏轼早已胸无芥蒂。苏轼离开金陵后,也曾两次写信给王安石:
《与荆公书一》言:某启: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已经别宿,怅仰不可言……
《与荆公书二》言:某近者经由,屡获请见,存抚教诲,恩意甚厚……日以求田为事……若幸而成,扁舟来往,见公不难矣……
其内心感受可见于此。蔡上翔说:“两公名贤,相逢盛地,歌咏篇章,文采风流,照耀千古,则江山亦为之壮色!”
王安石死后,苏轼奉敕祭西太一宫。看见王安石题在壁上的六言诗,不禁感慨系之,遂提笔写了《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诗文简净含蓄,表达了对故人的深切悼念。
(三)王安石与黄庭坚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又称豫章黄先生,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北宋诗人、词人、书法家,为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英宗治平四年(1067)进士。其人多才多艺,诗词、散文、书法俱佳。宋诗风格的自我建设,到黄庭坚手已告完成。“诗人精于佛禅,诚于修习,在激烈的新旧党争中,他自觉没有办法去解决矛盾,于是便隐于禅乡佛国,以诗文书画寄托自己的精神,安放自己的志趣。在诗的领域,他‘会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精研章法,推敲句法,提炼字法,提出了许多谋篇布局、炼字炼句的理论,‘夺胎换骨’和‘点铁成金’说,则是其诗学理论代表学说。其由禅悦熏习的诗风、诗作、诗主张在诗学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王安石是黄庭坚的长辈,黄庭坚的父亲与王安石是同年进士,且二人均为江西同乡,因此,黄庭坚对王安石一生都十分崇敬。他在《跋荆公禅简》中云:“予尝熟观其风度,真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暮年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在新旧党争中,黄庭坚为旧党,但在他的诗文中看不到一处对王安石的微词,反而更多的是钦佩和仰慕。嘉祐四年,王安石的诗作《明妃曲》二首出,在当时社会引起广泛的关注和非议,黄庭坚极力为其辩解。王安石对黄庭坚也很器重、很赏识。《垂虹诗话》说:“山谷尉叶县日,作《新寨》诗,有‘俗学近知回首晚,病身全觉折腰难’之句,传至都下,半山老人见之,击节称叹,谓黄某清才,非奔走俗吏,遂除北都教授。”黄庭坚亦托同学俞清老转诗给王安石看,《诗人玉屑》卷十八引《石林诗话》载:“黄鲁直赠澹诗,其一有云:‘有客梦超俗,去发脱儒冠。平明视青镜,正尔良独难。’盖述荆公事也。苕溪渔隐曰:鲁直与清老同学,所谓后数年见之,儒冠自若也,则清老实曾为僧可知。而此以为祠部送酒家偿旧债,石林之言非也”。王安石亦有《跋黄鲁直画》诗,诗曰:
江南黄鹌飞满野,徐熙画此何为者。
百年幅纸无所直,公每玩之常在把。
黄庭坚对王安石的诗歌也很喜欢,元丰三年黄庭坚离任大名府教授的职位,赴新任途中访舒州怀宁县三祖山,作《题山谷石牛洞》诗:
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
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
其诗文与王安石《题舒州山谷石牛洞泉穴》相比,两人都用了唐代和宋代诗人极少使用的六言绝句。只不过黄庭坚的诗歌较王安石的诗歌佛教色彩浓重而已。黄爱王诗,尤有甚者是,《高斋诗话》云:“舒州三祖山金牛洞山水闻天下。荆公尝题六言诗云:‘水泠泠而北去,山靡靡以旁围。欲寻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后人鉴山刊木,寖失山水之胜,非公题诗时比也,鲁直效其体亦作六言诗题其上,并书荆公此诗于涧石。”黄庭坚诗歌中用王安石的诗也屡见不鲜。吴曾《能改斋漫录》说:“荆公《咏淮阴侯诗》:‘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山谷亦云:‘功成千金募降虏,东面置座师广武。虽云晚计太疏略,此事亦足垂千古。’二诗意同。荆公《送望之出守临江》云:‘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山谷《黄雀》诗:‘牛大垂天且割烹,细微黄雀莫贪生。头颅虽复行万里,犹和盐梅傅说羹。’二诗使袁谭事亦同。”余如荆公《陇东》诗云:“只有月明西海上,伴人征戍替人愁。”山谷《夜发分宁》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把荆公两句化为一句,显征戍之苦。
《苕溪渔隐丛话》曰:“荆公诗:‘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钩丝。’山谷诗云:‘莫作秋虫促机杼,贫家能有几钩丝。’荆公又有‘小立佇幽香’之句,山谷亦有‘小立近幽香’之句,语意全然相类。”
黄庭坚不仅引用王安石诗歌,从他的诗歌技法上来看,黄庭坚及后来门人的诗歌可以说完全继承了王安石的创作手法,其“诗歌用典”、谋篇得“法”、“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禅悦诗风,早在王安石的诗歌创作中已经屡见不鲜了,但黄庭坚的独创性更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此外,黄庭坚还对王安石的学问大加赞许,有诗:“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诸生有其短,颇负凿户牖。譬如学捧心,初不悟己丑。玉石恐俱焚,公为区别否”(《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以见及》之七)。王安石死后半年,为了表示对他的追念,黄庭坚亦有《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二首》诗,其诗曰: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晚风池莲香度,晓日宫槐影西。
白下长干梦到,青门紫曲成迷。
诗文较苏轼的情真意切,对王安石的生平事迹进行歌咏,表达了对王安石无比的尊敬和深刻的怀念。在黄庭坚心目中,王安石无疑已是先师,其筚路蓝缕之功亦不可没。
(四)王安石与俞秀老、俞清老
据《诗人玉屑》引《石林诗话》:“俞紫芝,扬州人,少有高行,不娶,得浮屠氏心法,所至翛然,而工于诗。王荆公居钟山,秀老数相往来,尤爱重之,每见于诗。所谓‘公诗何以解人愁,初日芙蕖映碧流。未怕元刘争独步,不妨陶谢与同游’是也。秀老尝有‘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之句,尤为荆公所赏。和云:‘新诗比旧仍增峭,若许追攀莫太高。’秀老卒于元祐初,惜时无发明者,不得与林和靖一流概见于隐逸。其弟澹,字清老,亦不娶,滑稽善谐谑,洞晓音律,能歌,荆公亦喜之。晚年作渔家傲等乐府数阕,每山行,即使澹歌之。然澹使酒好骂,不若秀老之恬静。一日见公云:吾欲为浮屠,但贫无钱买祠部耳。公欣然为置祠部,澹约日祝发,既过期,寂无耗,公问其然,澹徐曰:吾思僧亦不易为,公所赠祠部,已送酒家偿旧债矣。公为之大笑。”王安石晚年居钟山,与俞秀老交往甚密,有诗《示俞秀老》:
舍南舍北皆种桃,东风一吹数尺高。
枝柯蔫锦花烂漫,美锦千两敷亭皋。
晴沟涨春绿周遭,俯视红影移渔舠。
山前邂逅武陵客,水际仿佛秦人逃。
攀条弄芳畏晼晚,已见黍雪盘中毛。
仙人爱杏令虎守,百年终属樵苏手。
我衰此果复易朽,虫来食根那得久。
瑶池绀绝谁见有,更值花时且追酒。
君能酩酊相随否。
诗歌的上半部分描写种桃的情景,下半部分借仙人爱杏的故事认为与其种桃不如饮酒。诗中写道,屋子的南北都种满了桃,东风吹动的桃树有数尺高。枝条上桃花烂漫,整个亭子都被桃花掩盖了。河边春意正浓,水中桃树的红影就像刀型的小船,这里被装点得就像世外桃源。移植桃花已经到了傍晚,仿佛已经见到了“黍雪盘中毛”。转而,诗人开始发表议论:仙人爱杏啊就派老虎守着,百年以后就成了砍柴人的木料。我可怜啊,到那时果也没了,树根也让虫子食了,都说瑶池的仙桃好,可谁看见了,别种了,快和我喝酒去吧,敢不敢和我喝个酩酊大醉。这首诗描写隐士悠闲的生活场景,显示出一种禅林的审美境界。同时也表明了王安石与俞秀老交情之深厚,无事劝秀老放下工作,一起饮酒逍遥的恬适与悠闲。又有《示俞秀老》云:
缭绕山如涌翠波,人家一半在烟萝。
时丰笑语春声早,地僻追寻野兴多。
窣堵朱甍开北向,招提素脊隐西阿。
暮年要与君携手,处处相烦作好歌。
青山缭绕,碧波翻涌,人家有一半被云雾和绿色掩映着。丰收年春天来得也很早,又是山里春游的好时候了。寺庙的大门都向北开。山僧的住所只露了个屋脊隐现在西面的山坳里。我老年只能和朋友携手了,相互帮助过完最后的日子吧。诗中前面描写的都是山里早春的景象,其最后二句道出了要与秀老友谊长存的真实心声。还有《示永庆院秀老》:
禅房借枕得重欹,陈迹翛然尚有诗。
嗟我与公皆老矣,拂天松柏见栽时。
禅房借枕就想依靠一下,陈迹翛然,写的诗还在。看看我和你都老了,看见拂天的松柏,就想起当年栽种的情景。此为一首禅悟诗,佛家讲“见性成佛”,“拂天松柏见栽时”即诗人顿悟的一种表现。《五灯会元》卷二载:“僧继宗问:‘见性成佛,其义云何?’师曰:‘清净之性,本来湛然。无有动摇,不属无有、净秽、长短、取舍,体自悠然。如是明见,乃名见性。性即佛,佛即性,故曰见性成佛。'”其依靠禅房,感受翛然的过去,望佛天松柏,见性成佛。还有与清老诗《示俞处士》:
鲁山眉宇人不见,只有歌辞来向东。
借问楼前踏于,何如云卧唱松风。
这是写给清老的诗,表现一种自然的禅境,未见其人而闻其声。鲁山眉宇任其逍遥。歌声从东方飘来处,请问为什么不到人前来,为什么整天在云雾中唱松风。《五灯会元》载有无住禅师话语:“公曰:‘何名识心见性?’师曰:‘一切学道人,随念流浪,盖为不识真心。真心者,念生亦不依寂,不来不去,不定不乱,不取不舍,不沉不浮,无为无相,活泼泼平常自在。此心体,毕竟不可得,无可知觉,触目皆如,无非见性也。'”
王安石的居士交游,有欧阳修亦师亦友的举荐和关照,有苏轼对其的理解和缅怀,有黄庭坚诗风的追随和崇拜,有俞秀老和俞清老晚年的陪伴和呵护,还有更多诗人的唱和、品评。本书在此不一一列举。而这一切都得益于王安石高尚的情操、广阔的胸怀、渊博的知识。其人生真知灼见和感悟,都在他寄情山水,流连自然,俱味禅悦的种种颖悟,使之超然,从而成就了他流芳百世的诗文唱和。令后代文人望而折服,此千百年而不遇之伟人也。
王安石佛禅修习与林下交游,与他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家乡的佛教氛围使他对佛教并不陌生,但并非自小就信奉佛教。出身于儒教家庭的他,早期学术思想是以儒学为主的。为官一方后才开始真正接触佛教,并逐渐改变了他早期对佛教的认识。前期的寺庙游历诗,多为描写寺庙风光,其诗歌特点是以景为主,借景抒怀,多为排解济世中的疲惫身心,放松心情,寻找真实自我,其涉及禅理和禅味的诗歌很少。但我们并不能否认他在与佛的交往中已经具备了深厚的佛学修为,其诗《灵山寺》中就涉及佛教经典多达两部。《金山寺》中也展露了“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的佛教思想,退隐前的诗歌多少具有了禅意。其后期寺庙游历诗与前期迥然不同,不但有丰富的禅理,而且还引禅典和禅趣入诗。在禅境诗描写上对禅家不着一字,可见其“定林自有主,我为林下客,客主有自心,还能共岑寂”(《题定林壁》)中自我心灵与方外人士的精神默契。同时,在与居士交游中有欧阳修亦师亦友的举荐和关照,有苏轼对其的理解和缅怀,有黄庭坚诗风的追随和崇拜,有俞秀老、和俞清老晚年的陪伴和呵护。在与高僧交往中,他与佛教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使之不断地吸纳佛禅精髓,并能巧妙地结合到经世致用中来。政治失意,妻离子别对王安石的打击沉重,晚年的他寄心于佛禅,精研佛经,佛学成就显著。同时其佛学思想直接影响了他的诗文创作,丰富了他晚年的生活。其人生真知灼见和感悟,都在他寄情山水,流连自然,俱味禅悦的种种颖悟,使之超然。其精湛深婉的诗风,广所寄寓的佛家怀抱,是诗人“行世间法”与“出世间法”并行不悖的结果,从而成就了他流芳百世的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