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同题唱和诗的文化意蕴
——以一次有关琵琶演奏的小型唱和为例
宋代诗歌基本是在文人士大夫各种唱和场合中发生与兴盛的,《全宋诗》中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诗歌是唱和诗。诗歌唱和是宋代文人生活与感情乃至文化交流的最为常见的方式;所以也成为宋代诗歌最为常见的表达方式;因此几乎可以说,没有唱和诗就没有宋代诗歌。唱和诗中,同题唱和最多而且最为引人注目和思考。同题唱和诗不仅具有切磋交流性、游戏性、竞技性,而且具有互补性以及深厚的文化意蕴。
嘉祐二年(1057)十月,欧阳修(1007—1072)、梅尧臣(1002—1060)、韩维(1017—1098)、刘敞(1019—1068)、司马光(1019—1086)等人一次小型的酬唱,就是同题唱和诗的典型范例。这次唱和由欧、梅等人欣赏琵琶女奴弹奏而引起,现存虽然只有五首唱和古诗,却传达出极为丰富的文化内涵。
一 杨褒以及宋代文人的生活情状与雅趣
几首同题唱和诗源自一次偶然的聚会。嘉祐二年十月,欧阳修、梅尧臣等人拜访刘功曹,在刘功曹家的厅堂上听到一个琵琶女奴弹奏《啄木曲》,为其吸引而写诗唱和。欧阳修首倡是《于刘功曹家见杨直讲女奴弹琵琶戏作呈圣俞》,梅尧臣次作《依韵和永叔戏作》。随后,欧、梅将诗寄给韩维、刘敞,韩维写和诗《又和杨之美家琵琶妓》,刘敞虽时在扬州,也写诗和答作《奉同永叔于刘功曹家听杨直讲女奴弹啄木见寄之作》。不久,司马光与张圣民拜访杨褒,他们“率意共往初无期”,却因杨褒(字之美)的热情招待而欣赏到那位琵琶妓的弹奏。听过之后,司马光又拜读了欧、梅等人的诗,欣然再和,作《同张圣民过杨之美,听琵琶女奴弹啄木曲,观诸公所赠歌,明日投此为谢》,将唱和再次继续进行。两次偶然的聚会,本身就反映出宋代文人的情趣好尚:客人率意而往,主人出乐妓而奏乐,宾主欢饮赏听并写诗,这就是宋代文人的雅集与生活趣味。
欧、梅在刘功曹家看到的琵琶妓,是刘功曹从国子监直讲杨褒家借来的,由梅尧臣所说“功曹时借乃许出”可知。国子监直讲是国子监中的低级学官,俸禄无多,而杨褒却是一个极为执着的文艺爱好者和收藏家。欧阳修云“杨君好雅心不俗,太学官卑饭脱栗”;梅尧臣说乐妓“言事关西杨广文,广文空腹贪教曲”;韩维说杨褒“官卑俸薄不自给,买童教乐收图书”;司马光则说杨褒“太学餐钱月几何,客来取酒同醒醉”。由此可知,杨褒官卑俸薄、生计艰难却好客喜酒,尤其喜欢教授童仆乐曲、收藏图书。几首诗歌共同描绘出杨褒安贫乐道(音乐与收藏)的形象。
杨褒在嘉祐年间与欧阳修、梅尧臣、韩维、司马光还有苏颂等人过从甚密,他们之间文酒诗会频繁,欧、梅、韩、司马、苏有不少和韵或次韵杨褒的诗歌,如韩维有《奉和杨直讲除夜偶书》与《答杨之美春日书怀依韵》,苏颂有《和杨直讲寒食感怀》、《又和春日对酒》,可知杨褒也能诗文,只是现在诗文不存。这些唱和诗歌中也都谈到杨褒,使杨褒爱好音乐的形象更加鲜明,如苏颂《和杨直讲寒食感怀》云“知君退直饶欢趣,每向尊前赏奏音”;《又和春日对酒》云“后院按歌声不歇,雕章得句曲方终”;欧阳修《闻颍州通判国博与知郡学士唱和颇多因以奉寄知郡陆经通判杨褒》云“政成事简何为乐,终日吟哦杂管弦”;韩维《答杨之美春日书怀依韵》云“檀槽度曲长”,都指出乐、诗、酒构成了杨褒的日常生活最普通的内容。
此外,诸诗还都提到了杨褒喜欢收藏,欧阳修说杨褒“奇书古画不论价,盛以锦囊装玉轴”;梅尧臣云“翰林先生多所知,又笑画图收满屋”;韩维对其收藏写得尤为细致:“有时陈书出众画,罗列卷轴长短俱,破缣坏纸抹漆黑,笔墨仅辨丝毫余。补装断绽搜尺寸,分别品目穷锱铢。……苟非绝艺与奇迹,杨君视之皆蔑如,杨君好古天下无。”杨褒以收藏书画为主,不惜财力与精力,专注于古书画的搜集与鉴别。杨褒经常请欧、梅等人观赏他收藏的书画古玩,而诸人欣赏之余,常常写诗描述品评,如梅尧臣《观杨之美画》介绍杨褒收藏的不少名家画作“……此画传是阎令为。设色鲜润笔法奇,绢理腻滑鸡子皮。吴生龙王多裂隳,八轴展玩忘晨炊。李成山水晓景移,黄筌花竹雀拥枝。韩干马本摸搭时,神骏多失存毫厘”。欧、梅集中还有不少诗歌谈到杨褒的书画收藏。而刘攽《彭城集》卷七《杨之美弹棋局歌》赞扬杨褒收藏汉魏的“弹棋局”,是兴废继绝——“君能兴此亦先觉,辟雍老儒悲绝学”。这些文人都在观赏杨褒收藏中得到了不少乐趣。而杨褒的确是一位沉溺收藏之中而不知疲倦的人物,展示他的收藏是他最为热情的待客之道,梅尧臣曾因一次无意邂逅而被他的热心展示搞得“日高腹枵眼眦眵”,以至于告饶推脱:“厚谢主翁意不衰,他日饱目看无遗。”欧阳修也是位大收藏家,他对收藏的热衷不亚于杨褒,《集古录》就是他收藏的结晶。在《集古录》中,欧阳修经常提到一些藏本出自杨褒,他们在收藏方面可谓志同道合。尽管欧阳修云:“昨日见杨褒家所藏薛稷书,君谟以为不类,信矣。凡世人于事,不可一概,有知而好者,有好而不知者,有不好而不知者,有不好而能知者,褒于书画,好而不知者也。”但是我们通过杨褒之“好”,能够感受到宋代士大夫收藏之“热”。
稍晚于欧、梅诸人的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九云:“华阳杨褒,好古博物,家虽贫,尤好书画奇玩,充实橐中;家姬数人,布裙粝食而歌舞绝妙,故欧阳公赠之诗云:‘三脚木床坐调曲。’盖言褒之贫也。”其实杨褒的这种形象,在欧、梅等人的诗歌中早已定型了。杨褒可以说是宋代文人的一种典型。
欧、梅等人十分欣赏杨褒这种生活态度,欧阳修云:“人生自足乃为娱,此儿此曲翁家无。”司马光云:“人间何物号富贵?纡紫怀金尽虚器。如君自处真得策,身外百愁都掷置。太学餐钱月几何,客来取酒同醒醉。”韩维还将杨褒的生活与富贵而情趣低俗的人生活作了对比:“岂无高门华屋贮妖丽,中挂瑶圃昆仑图。青红采错乱人目,珠玉磊落荧其躯。”因此而认同杨褒“以兹为玩不知老,自适其适诚吾徒”。安贫而乐“艺”乐“藏”,自得其乐,超然于功名富贵之外,正是杨褒的生活雅趣,也是宋代文人津津乐道而努力追求的理想生活。
宋代文人的生活形态、生活氛围以及生活态度,是宋代诗歌以及其他文学样式诞生的土壤,而这几首同题唱和诗,让我们能够体验到宋代文人具体的生活,感受到宋代诗歌人文旨趣所产生的具体环境。
二 杨褒家的琵琶妓与宋代文人家的乐妓
宋代文人士大夫有蓄养歌妓舞妓以及器乐乐妓的爱好,富贵文人蓄养乐妓,如欧阳修嘉祐年间作内相时就蓄养八九个乐妓,梅尧臣《次韵和酬永叔》云“公家八九姝,鬒髪如盘鸦”可以证明。就连贫寒文人也会尽力蓄养,杨褒就是如此,琵琶妓就是杨褒蓄养的乐妓之一。
文人士大夫家蓄养的乐妓,年龄往往很小,像欧阳修家的“八九姝”,都是“朱唇白玉肤,参年始破瓜”,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杨褒家的琵琶妓只有十岁,即欧阳修所云“十岁娇儿弹啄木”。这些女孩子被诗人们称作“女奴”(欧阳修、刘敞、司马光)或“女奚”(梅尧臣)或“妓”(韩维)。如此幼小的乐妓令现代人怵目惊心,但在宋代人那里却习以为常。
当然,宋代其他人家家妓也都如此幼小,只是文人家的家妓不同于其他家妓,在于她们的生活受到文人生活趣味的指导或制约与影响。家妓的生活取决于主人家的生活状况与趣味。杨褒爱好音乐与收藏书画却收入不高,因此,他家的琵琶妓弹奏技艺高超而服饰装扮寒酸,欧阳修笔下的琵琶妓是“娇儿两幅青布裙,三脚木床坐调曲。……客来呼儿旋梳洗,满额花钿贴黄菊。虽然可爱眉目秀,无奈长饥头颈缩”;梅尧臣笔下是“女奚年小殊流俗,十月单衣体生粟。言事关西杨广文,广文空腹贪教曲。……不肯那钱买珠翠,任从堆插阶前菊”; ——单衣布裙,满头菊花,在京师寒冷的十月中坐在“三脚木床”上,“体生粟”而“头颈缩”,却能为宾主尽欢而弹奏琵琶。乐妓寒酸背后是主人的困窘,乐妓的高超技艺背后是主人的爱乐雅好与调教。欧、梅的戏谑中带有一丝残忍的讥嘲,令人感受到诗人的不够厚道。韩维笔下“客来呼童理弦索,满面狼藉施铅朱。尊前一听啄木奏,能使四坐改观为欢娱”,要稍微厚道一些,幼小的琵琶妓仓促之间不能从容熟练妆扮,而涂抹得满面狼藉,但她很快就以乐声扭转了客人的注意力。刘敞“翠鬟小女自绝殊,能承主欢供客娱。转关挥拨意澹如,坐人虽多旁若无”,因为并未亲见而出于想象,所以写的是理想化的乐妓。司马光“檀槽锦带小青娥,妙质何须夸绮罗。按弦运拨惊四座,当今老手谁能过”则十分厚道,“小青娥”自具“妙质”,不必用“绮罗”妆扮夸饰,根本不提琵琶妓衣饰的寒酸。在对琵琶妓的描述中,我们不仅看到琵琶妓的形象,而且能够感受到诗人们的不同性情与人生观念。
与寒酸的妆扮形成极大反差的,是幼小琵琶妓的高超技艺,诗人对此有直接赞美,如欧云“娇儿身小指拨硬”;有通过对乐声的描写而赞美,这一点除了韩维之外都有;有用烘托的手法表达,如刘敞“醉翁引觞不汝余,诗老弹铗归来乎。两君韵高尚如此,何况枥上之马渊中鱼”,可以想见琵琶妓的弹奏水平。色艺俱佳是宋代文人对乐妓的基本要求。
宋代官妓、家妓、私妓众多,其中擅长歌、舞、乐的不乏其人,这几首同题唱和诗中描述的只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家妓而已。众多乐妓促进音乐普及,文人对乐妓和对音乐一样赏爱,不仅促进宋词的产生,而且使得宋诗也沉浸其中。大量的器乐诗在这种环境中产生,因其具体细致的描写,常常比宋词更能让人领略到宋代音乐的细微之处,有更多的史料文化价值。
三 宋代流行的一支琵琶独奏曲——啄木曲
几首唱和诗都注重描写了琵琶妓弹奏的曲子——《啄木曲》,欧阳修描写的最为细致:“大弦声迟小弦促,十岁娇儿弹啄木。啄木不啄新生枝,惟啄槎牙枯树腹。花繁蔽日锁空园,树老参天杳深谷。不见啄木鸟,但闻啄木声。春风和暖百鸟语,山路硗确行人行。啄木飞从何处来,花间叶底时丁丁。林空山静啄愈响,行人举头飞鸟惊。”他用诗人的音乐领悟与联想和优美流畅的语言,描绘了《啄木曲》所表达的内容和情感。梅尧臣的描绘是:“琵琶转拨声繁促,学作饥禽啄寒木。木蠧生虫细穴深,长啄歊铿未充腹。摆弦叠响入众耳,发自深林答空谷。上弦急逼下弦清,正如螗螂捕蝉声。”刘敞的描绘:“空林多风霜霰零,啄木朝饥悲长鸣。口虽能呼心不平,谁弹琵琶象其声。雌雄切直相丁宁,欲飞未飞皆有情。”司马光的联想是:“弹为幽鸟啄寒木,园林飒飒风雨和。喙长爪短跃更上,丁丁取蠧何其多。曲终拂羽忽飞去,不觉酒尽朱颜酡。”由此可知,《啄木曲》就是用琵琶模拟春天啄木鸟在园林里啄木治蠹的声音,是人类用乐器仿生的乐曲,而诗人们用诗歌的语言传达出音乐的语言,令人千载之后仍能身临其境。
诗人们都指出《啄木曲》最主要的特点是节奏紧凑而情调欢快,所谓“繁声急节倾四坐”(欧)、“琵琶转拨声繁促”(梅),这种节奏急促的琵琶乐,使得四座欢娱且欢饮,为之倾倒不已。
儒家常以疏越舒缓、平和宁静为音乐的最高境界,文人受到传统乐教教育,也常以此为音乐的审美理想,因为古琴最能体现这种境界,所谓“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所以他们在器乐中最喜欢古琴,将古琴视为士大夫的乐器,以至于不少士人如欧阳修等亲自弹奏古琴,以古琴修身养性。而琵琶虽然也起源很早,在唐代极为盛行,甚至超过古琴而成为十分流行的乐器,白居易的《琵琶行》以及其他文人有关琵琶的诗文,更使琵琶成为具有特殊文化品位的乐器,但是琵琶始终被认为是“乐人”的乐器,而没有成为士大夫亲自操弄和享有古琴般崇高地位的乐器,这固然可能因为琵琶早期出自西域,属于胡乐,不能与华夏正统器乐相提并论,也可能因为琵琶一般繁声促节,不够清雅高雅。但是文人士大夫仍能欣赏琵琶,尤其是在相聚欢会的场合,琵琶比古琴更适合调动众人的情绪。欧阳修、司马光等人虽然有浓厚的儒家文化意识,但仍然为琵琶《啄木曲》的“繁声急节”倾倒,可见审美理想并不排斥多样性的审美需要,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审美需求。
《啄木曲》应该是嘉祐年间开始流行的琵琶曲,梅尧臣诗云:“坐中宾欢呼酒饮,门外客疑将欲行。主人语客客莫去,弹到古树裂丁丁。内宾外客曾未听,乍闻此曲无不惊。”当时门内门外的宾客闻之而“无不惊”,就是因为这种新声大家都是首次听到。这个曲子从何而来或由何人所作,唱和的文人似乎并不关心,据梅尧臣所言,杨褒教女奴的琵琶曲是“曲奇谱新偷法部”,这个曲子可能正是从“法部”得来,曲谱新奇是其最大的特点。唐玄宗时设法部,专门演奏法曲,与胡部并称,后来“法部”成为宫廷音乐的代称,宋代的“法部”即“教坊”,是指宫廷或官方音乐机构,其乐曲创作与演奏都领导宋代音乐潮流,因此,梅尧臣说《啄木曲》新奇曲谱可能来源于此,但这很难考证。
这支新奇的琵琶曲之所以受到宋代文人赏爱,梅尧臣说是“妙在取音时转轴”,“转轴”即调音变调。刘敞则云“琵琶八十有四调,此曲独得传幺妙”。琵琶八十四调之说来自《隋书》卷十四:“先是,周武帝时有龟兹人曰苏祗婆,从突厥皇后入国,善胡琵琶,听其所奏,一均之中,间有七声,因而问之,答云:‘父在西域,称为知音,代相传习,调有七种。以其七调勘校七声,冥若合符,一曰娑陁力,华言平声,即宫声也;二曰鸡识,华言长声,即南吕声也;三曰沙识,华言质直声,即角声也;四曰沙侯加滥,华言应声,即变徵声也;五曰沙腊,华言应和声,即徵声也;六曰般赡,华言五声,即羽声也;七曰俟利,华言斛牛声,即变宫声也。'(郑)译因习而弹之,始得七声之正,然其就此七调,又有五旦之名,且作七调,以华言译之,旦者则谓均也,其声亦应黄钟、太簇、林钟、南吕、姑洗五均,已外七律更无调声,译遂因其所捻琵琶弦柱相引为均,推演其声,更立七均,合成十二,以应十二律,律有七音,音立一调,故成七调十二律,合八十四调,旋转相交,尽皆和合,仍以其声考校太乐所奏。”郑译根据龟兹人苏祗婆的胡琵琶所推演的八十四调,成为隋唐及其后音乐的理论宫调。刘敞认为《啄木曲》最能得琵琶所有宫调之精深微妙,所以令人赏爱。唐代盛行的琵琶曲如《赤白桃李花》、《霓裳羽衣曲》,在宋代不再像唐代那样流传,代之而起的是《啄木曲》这样新兴的琵琶曲。梅尧臣《花娘歌》谈到乐妓花娘也会弹奏啄木曲:“正抱琵琶稳系膝,辊作轻雷拢作雨。自解弹成《啄木》声,岂唯能写人心语。”梅尧臣尤其喜欢《啄木曲》,遇到欢会就想到这只曲子,如《次韵和永叔饮余家咏枯菊》云:“但能置酒与公酌,独欠琵琶弹啄木。”甚至看到啄木鸟就会想到《啄木曲》,如《啄木》“食蠹非嫌蠧,声来古木高。谁将琵琶弄,写入相思槽”;《十五日雪三首》云“乳禽饥啄木,谁误拨琵琶”。由此可知《啄木曲》在宋代的流行程度。
经过欧、梅、韩、刘、司马等人唱和之后,《啄木曲》更加流行,黄庭坚《山谷外集》卷十二《药名诗奉送杨十三子问省亲清江》:“春阴满地肤生粟,琵琶催醉喧啄木。”张耒《柯山集》卷四古乐府歌词有《啄木词》云:“红锦长绦当背垂,紫檀槽稳横朱丝。美人亭亭面如雪,纤手当弦金杆拨。弹成丁丁啄木声,春林蔽日春画晴。徘徊深枝穿翠叶,玉喙劳时还暂歇。深园断岭人不知,中有槎枒风雨枝。蠧多虫老饱可乐,山静花深终日啄。雄雌相求飞且鸣,高枝砺嘴枝有声。无功忍使饥肠饱,有意却教枯树青。疾弹如歌细如语,曲欲终时情更驻。一声穿树忽惊飞,叶动枝摇不知处。”似乎是为琵琶《啄木曲》填词,或者是借古乐府之名而咏赞当时琵琶《啄木曲》。郭祥正《青山集》卷十二《送吴龙图帅真定》也有“醍醐一饮三百盏,琵琶《啄木》唤舞姝”之句,可知此曲还可以伴舞。南宋也常有人提到这支曲子,如王千秋《审斋词》之《好事近》云:“十岁女儿娇小,倚琵琶翻曲。绝怜啄木欲飞时,弦响颤鸣玉。”
可能就在琵琶《啄木曲》流行不久,古筝中也出现了《啄木曲》,张耒《柯山集》卷十四有一首诗名为《十二月二十六日旦,闻东堂啄木声,忽记作福昌尉时,在山间,环舍多老木,腊后春初,此鸟尤多,声态不一。今琵琶、筝中所效,既不类,又百不得一二云》,从中可知琵琶、筝已均有《啄木曲》,北宋末南宋初的洪朋《洪龟父集》卷下《戏赠弹筝小妓》“小鬟弹《啄木》,写出林间曲。空闻剥啄声,虚堂耿华烛”,可以证明筝中的《啄木曲》也是仿效林间啄木鸟叫声。比较有意思的是,张耒《啄木词》称赞《啄木曲》不遗余力,而此诗题却指出琵琶、筝仿效啄木声,不仅不像,而且连啄木鸟声的百分之一二都得不到,这实在太矛盾了。
《啄木曲》模仿啄木鸟叫,是一种音乐仿声,这在器乐曲中比较常见。用器乐模仿自然声音,模仿得再真实,也是模仿,当然不可能与原声绝对相同或特别相像,因此,张耒所言的“不类”,是可能的;而他的《啄木词》以及欧、梅、韩、刘、司马等人,赞美《啄木曲》不仅能得啄木之声,而且能传达出曲子与弹奏人的情感,引人联想,更是可能的。模仿是因为人类感受且倾倒于自然的美,而模仿所使用的媒介则传达出模仿者的感受与情感,其好坏的关键固然在于像不像或像百分之多少,但更在于能否传达出自然的情境与作曲人奏曲人的心境。从诸人的描述中,《啄木曲》的流行,正是因为其能传达这一切。张耒两首诗歌的矛盾,可能是因为个人心境变化太大,而影响了评判的标准吧,并非《啄木曲》本身有变化。
仔细考察且比较了五首同题唱和诗,其中传达出的宋代文人生活情状与雅趣、宋代乐奴的生存状态、宋代琵琶及器乐的演奏与流行,都展现出宋代诗歌十分具体乃至深厚的文化意蕴。
(原载《焦作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