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论一 《易纬》
第一章 《易纬》的源流与形成
对于《易纬》,前人多认为其与孟、京之学有着密切关系。然至于二者关系具体如何,则有不同的看法。冯友兰认为二者先后关系不易断定,其说:“孟喜、焦赣、京房,皆以所谓阴阳灾变讲《易》。详细内容,或有不同,今书缺无可考证。然其大指,则皆以阴阳家言释《易》也。至关于卦气之各种理论,果系《易》纬取孟京,或孟京取《易》纬,或《易》纬即孟京一派讲《易》学者所作,不易断定。”有人认为《易》纬的形成受到孟、京易学的影响,如清代吴翊寅说:“《易纬·乾凿度》为孟喜所述,《稽览图》、《通卦验》皆京房所述者也。”(《易汉学考·易纬考上》)朱伯崑说:“《易纬》乃孟京易学的发展,出于孟京之后,或刘歆《三统历》之后。”与此种观点不同,李学勤认为《易纬》有的早于孟喜,有的与京房相先后。其说:“孟喜的《易》学,一部分应来自《乾凿度》卷上或类似著作。因此,《乾凿度》卷上的种种因素体现于孟氏学说,而后者更为丰富一些。……《乾凿度》卷下的时代约当京氏一系之学,保存阐述了卷上的部分内容,后来遂有人把两卷合在一道。”这几种说法都有一定的根据,然哪种说法更为合理,则需我们作进一步的探讨。既然《易纬》与西汉孟、京易学有着密切关系,那么我们必先对西汉易学的发展作一了解,然后才能知道《易纬》的形成。
一 汉代易学传承及思想特点
对于汉代易学传承,《史记·儒林列传》说: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
汉代易学传自孔子弟子商瞿,六世而至田何。到了田何,已经到了西汉初年。对于田何以前的传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商瞿,鲁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岁。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何元朔中以治《易》为汉中大夫。”从孔子授《易》,商瞿为第一代,臂为第二代,矫疵为第三代,周竖为第四代,光羽为第五代,田何为第六代,所以《儒林列传》说“六世而至田何”。田何又传东武王同,是为第七代。王同又传菑川杨何,是为第八代。《汉书·儒林传》记载的易学传承,基本上与《史记》相同。其说:
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装。及秦禁学,《易》为筮卜之书,独不禁,故传受者不绝也。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洛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同授淄川杨何,字叔元,元光中征为太中大夫。齐即墨城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要言《易》者本之田何。
可以看出,除了个别名称因形似、假借等不同外,如臂子弓与臂子弘、孙虞子乘与光羽子乘等,《汉书》与《史记》的主要区别在第二代和第三代上,二者的次序刚好相反。而且《史记》中田何弟子只记载了王同,而《汉书》则又有周王孙、丁宽、服生等人。
对于上面的传承,前人多有怀疑,如清代崔适说:“瞿少孔子二十九岁,是生于鲁昭公十九年,至汉高九年,徙齐田氏关中,计三百二十六年,是师弟之年,皆相去五十四五,师必年逾七十而传经,弟子皆十余岁而受业,乃能几及,其可信耶?”徐复观也指出这一传承很难成立。他提出两点理由:一是孔门四科中文学的子游、子夏尚没有留下传经的明显记载,何独有商瞿传《易》的记载?而且商瞿之名,除《孔子家语》外,在先秦略无所考;二是在先秦援引《易》的一切文献及长沙帛书《易》中,未发现与此一传承有丝毫关联的痕迹。据此,他认为《易》为筮卜之书,卖卜之事战国时已流行于市井,汉初屡见不鲜,田何为了尊其术,故伪造此传承统绪。其实《史记》记载的易学传承还是可信的。因为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曾“受《易》于杨何”(《史记·太史公自序》),又因《易》为筮卜之书而未遭秦禁,所以传授不绝。因此,司马迁对于易学传承的记载还是比较真实的。
可以看出,与《汉书》相比,《史记》对于易学的传承,仅记载了司马谈受《易》的一系,即王同一系,对于周王孙、丁宽、服生等人则没有记载。而对汉易产生影响的恰是丁宽一系的易学。《汉书·儒林传》说:
丁宽,字子襄,梁人也。初,梁项生从田何受《易》,时宽为项生从者,读《易》精敏,材过项生,遂事何。学成,何谢宽。宽东归,何谓门人曰:“《易》以东矣。”宽至洛阳,复从周王孙受古义,号“周氏传”。景帝时,宽为梁孝王将军距吴、楚,号丁将军,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而已,今小章句是也。宽授同郡砀田王孙。王孙授施雠、孟喜、梁丘贺。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
丁宽学《易》于田何,而且受到田何的器重,因此,丁宽东归,田何有“《易》以东矣”之叹。丁宽到了洛阳,又从周王孙受“古义”。可见,作为田何早年弟子的周王孙,其学除了来自田何外,尚有其他来源。不然丁宽在田何那学成之后,不会再去他那里受“古义”。因此,汉代易学至丁宽而发生变化,其学融合了田何易学和周王孙“古义”,其特点是“训故举大谊”。从《汉书·艺文志》中,我们也能看出丁宽与周王孙、服生等人易学的不同。田何弟子周王孙、服生、王同等人所作《易传》皆二篇,独丁宽为八篇。这说明田何所传《易传》亦二篇,其弟子所作《易传》,内容虽有不同,然篇数则不能无异。周王孙虽传有“古义”,然亦未敢违背师说。丁宽则不同,其才智聪明,又“读《易》精敏”,所以不满于田何易学,又从周王孙受“古义”,从而对易学作了创新。正如清代学者唐晏所说:“田何之学本无章句,至王同、周王孙、丁宽始有《易传》。然周生独号古义,岂周氏别有所得乎?商瞿之传至周王孙、丁将军,盖又一变矣。”大概因为周王孙、王同、服生等人向田何学《易》较早,而丁宽则属田何晚年弟子。因此,周王孙、王同等人皆作《易传》二篇。后来周王孙回到洛阳,又得到“古义”,从而自立门户。因此,《艺文志》所记“《易传·周氏》二篇”属于周王孙早年作品,而“周氏传”则是丁宽对其“古义”的称号。丁宽所作《易说》,可能既有田何的易学,又有周王孙的“古义”,因此较周王孙、王同等人《易传》二篇为多,有八篇三万言。
丁宽又传《易》于田王孙,王孙传施雠、孟喜、梁丘贺,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可见,西汉易学传到施雠、孟喜、梁丘贺始有分派。在此之前,各家虽有不同,但并未明显分派。自施、孟、梁丘之后,各家独自授学,始有门户之分。我们先来看施雠的易学,《汉书·儒林传》说:
施雠,字长卿,沛人也。沛与砀相近,雠为童子,从田王孙受《易》。后雠徙长陵,田王孙为博士,复从卒业,与孟喜、梁丘贺并为门人。谦让,常称学废,不教授。及梁丘贺为少府,事多,乃遣子临分将门人张禹等从雠问。雠自匿不肯见,贺固请,不得已乃授临等。于是贺荐雠:“结发事师数十年,贺不能及。”诏拜雠为博士。
可以看出,施雠学于田王孙最早,时间也最久。与梁丘贺、孟喜相比,施雠最守师法,故于田王孙易学最醇。故唐晏说:“《周易》施氏之学,乃田何之正传。孔子受《易》商瞿,自瞿传至田何,未杂异说。而何诸弟子亦恪守其说,未敢变乱。”其实,施雠易学传自田王孙,而田王孙又传自丁宽。丁宽在田何易学中已融入了周王孙“古义”。因此,只能说施雠易学为丁宽之正传。
对于梁丘贺易学,《汉书·儒林传》说:
梁丘贺,字长翁,琅邪诸人也。以能心计,为武骑。从太中大夫京房受《易》。房者,淄川杨何弟子也。房出为齐郡太守,贺更事田王孙。宣帝时,闻京房为《易》明,求其门人,得贺。贺时为都司空令。坐事,论免为庶人。待诏黄门数入说教侍中,以召贺。贺入说,上善之,以贺为郎。会八月饮酎,行祠孝昭庙,先驱旄头剑挺堕坠,首垂泥中,刃乡乘舆车,马惊。于是召贺筮之,有兵谋,不吉。上还,使有司侍祠。是时,霍氏外孙代郡太守任宣坐谋反诛,宣子章为公车丞,亡在渭城界中,夜玄服入庙,居郎间,执戟立庙门,待上至,欲为逆。发觉,伏诛。故事,上常夜入庙,其后待明而入,自此始也。贺以筮有应,由是近幸,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至少府。为人小心周密,上信重之。年老终官。传子临,亦入说,为黄门郎。甘露中,奉使问诸儒于石渠。临学精孰,专行京房法。琅邪王吉通《五经》,闻临说,善之。时宣帝选高材郎十人从临讲,吉乃使其子郎中骏上疏从临受《易》。
可以看出,梁丘贺最先跟着杨何弟子京房学《易》,后来才转到田王孙门下。杨何易学属于田何易学,而田王孙易学则包含着“古义”。后来宣帝听说京房在易学方面有名,求其弟子得梁丘贺。后来梁丘贺因为占筮有应,得到宣帝的信任,而升为太中大夫。而梁丘贺的儿子梁丘临也精通易学,“专行京房法”。可以看出,京房一系的易学是很重视卜筮的,梁丘贺父子也以此而得到皇帝的重任。
对于孟喜易学,《汉书·儒林传》说:
孟喜,字长卿,东海兰陵人也。父号孟卿,善为《礼》、《春秋》,授后苍、疏广。世所传《后氏礼》、《疏氏春秋》,皆出孟卿。孟卿以《礼经》多、《春秋》烦杂,及使喜从田王孙受《易》。喜好自称誉,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同门梁丘贺疏通证明之,曰:“田生绝于施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又蜀人赵宾好小数书,后为《易》,饰《易》文,以为“箕子明夷,阴阳气亡箕子;箕子者,万物方荄兹也”。宾持论巧慧,《易》家不能难,皆曰“非古法也”。云受孟喜,喜为名之。后宾死,莫能持其说。喜因不肯仞,以此不见信。喜举孝廉为郎,曲台署长,病免,为丞相掾。博士缺,众人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喜授同郡白光少子、沛翟牧子兄,皆为博士。由是有翟、孟、白之学。
孟喜的父亲孟卿是礼学和春秋学大师,他在“《礼经》多、《春秋》烦杂”的情况下,让孟喜从田王孙学《易》。但孟喜并不满足田王孙的易学,因此,诈言从田王孙那里得到一部“《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而得到诸儒的称誉。孟喜的举动遭到同门梁丘贺的不满,其证明田王孙死时,只有施雠在身边,而孟喜在东海,所以不可能从田王孙那得到“《易》家候阴阳灾变书”。后来因为改师法,孟喜没有被选为博士。
可以看出,西汉易学至孟喜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孟喜之前,易学未有“阴阳灾变”之说。田何易学至丁宽而发生变化,然丁宽所受周王孙“古义”,具体内容虽不易断定,但从其“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而已”来看,必定不是“阴阳灾变”之说。因此,易学融入阴阳灾异说,自孟喜始。皮锡瑞说:“孔子说《易》见于《论语》者二条,一勉无过,一戒无恒,皆切人事而言。战国诸子及汉初诸儒言《易》,亦皆切人事而不主阴阳灾变。至孟、京出而说始异。”吴承仕也说:“汉初言《易》者本之田何,何授丁将军,作《小章句》,训故举大义而已。以阴阳灾变说《易》则始于孟喜,其授受本暗昧不可质。而汉世《易》家终不出阴阳灾变之域,固由博士曲学阿世,亦因齐学大行,多与巫道相糅。故田、杨、丁宽之学,再传而遂失其真矣。”《易》本卜筮之书,亦因此而未遭秦禁。儒家传《易》,虽注重德义,但不废卜筮。如马王堆帛书《要》说:“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守)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明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乡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孔子在卜筮上与史、巫目的虽然不同,但在“幽赞”、“明数”上则有相同之处。“幽赞”、“明数”为同途,而“达乎德”则为殊归。不知道的人看到孔子卜筮以为其好之、乡之,所以孔子说“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因此,田何易学亦有卜筮的内容,梁丘贺即是一例。而卜筮极易与阴阳灾异相结合,所以孟喜借《易》而篡改师法。
西汉易学至孟喜而大变,至京房又有一变。《汉书·儒林传》说:
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会喜死,房以为延寿《易》即孟氏学,翟牧、白生不肯,皆曰非也。至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房以明灾异得幸,为石显所谮诛,自有传。房授东海殷嘉、河东姚平、河南乘弘,皆为郎、博士。由是《易》有京氏之学。
京房是焦延寿的弟子,而焦延寿曾问《易》于孟喜。当孟喜去世的时候,京房以为焦延寿易学即是孟喜《易》,而遭到孟喜嫡传弟子翟牧、白生的反对。京房易学得自焦延寿,而焦延寿又得隐士之说,所以其与孟喜易学又不尽相同。可以看出,焦延寿实际上并未向孟喜学过《易》,一是孟喜传授弟子中并未提及焦延寿,二是《汉书·京房传》中也没有提到焦延寿向孟喜问《易》的情况。后来刘向校书,诸《易》皆同,唯京房、焦延寿为异,得自隐士之说,而托之孟喜,不相与同。这说明焦延寿只是假托孟喜而已,实际上其所传并非孟喜《易》,因此,遭到孟喜弟子的反对。焦延寿假托孟喜,而没假托施雠、梁丘贺等人,说明其与孟喜《易》有相近的地方。《京房传》说:“延寿字赣。赣贫贱,以好学得幸梁王。梁王共其资用,令极意学。既成,为郡史,察举补小黄令。以候司先知奸邪,盗贼不得发。……其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各有占验。”可见,焦延寿易学也以“灾变”为主,这与孟喜所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是相同的。
孟喜、京房虽改师法,开始遭到同门的反对,但最终都得到上层的承认。这说明阴阳灾异思想是受到统治者青睐的。其实,当时不独《易》如此,其他《春秋》、《尚书》、《诗》、《礼》等莫不如此。皮锡瑞说:“汉有一种天人之学,而齐学尤盛。《伏传》五行,《齐诗》五际,《公羊春秋》多言灾异,皆齐学也。《易》有象数占验,《礼》有明堂阴阳,不尽齐学,而其旨略同。”孟喜、京房等人改师法,或许正是这种大环境下的产物。
以上的易学传承是西汉的官方系统,除此之外,西汉易学在民间还有一支伏流,即费、高之学。《汉书·儒林传》说:
费直,字长翁,东莱人也。治《易》为郎,至单父令。长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
高相,沛人也。治《易》与费公同时,其学亦亡章句,专说阴阳灾异,自言出于丁将军。传至相,相授子康及兰陵毋将永。康以明《易》为郎,永至豫章都尉。及王莽居摄,东郡太守翟谊谋举兵诛莽,事未发,康候知东郡有兵,私语门人,门人上书言之。后数月,翟谊兵起,莽召问,对“受师高康”。莽恶之,以为惑众,斩康。由是《易》有高氏学。高、费皆未尝立于学官。
与西汉官方易学不同,费直《易》的特点是长于卜筮,无章句,并以《彖》、《象》、《系辞》等解说上下经。《汉书·艺文志》说:“讫于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这说明诸家《易》中只有费直《易经》与天子秘府所藏古文《易经》相同。可以推断,秘府所藏《易经》与田何所传来源不同,可能也重视卦筮,因为施、孟、梁丘《易经》脱去的“无咎”、“悔亡”等正是卜筮的爻辞断语。因此,费直《易》应该源于古文《易经》,其独特之处或在于以《彖》、《象》、《系辞》等十篇解说上下经。
在民间流行的还有高相《易》,其与费直同时,大概在宣、元时就已经流行了。与费直《易》相同的是,其也没有章句。但二者亦非同源,因为刘向校诸家《易》时,并没有提出高相《易》也与古文《易经》相同。高相《易》的特点是专说阴阳灾异,而且自言出于丁宽。在前面我们曾提到,丁宽是田何弟子,而且向周王孙受“古义”,未曾听说其治《易》言阴阳灾异。可见,高相所说出于自己编造。高相之所以这么做,大概也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我们知道,丁宽对西汉易学有重大影响,施雠、梁丘贺、孟喜都是他的再传弟子,而且皆立于学官。奇怪的是,高相不直接托名与自己思想相近的孟喜,而托于丁宽。大概因为孟喜立奇说曾遭到众人反对的缘故,因此,高相托名孟喜的祖师爷丁宽。从其子高康“候知东郡有兵”来看,其学大概与焦延寿相似,以占验为主。
可以看出,西汉易学自田何以来,在流传过程中发生了很大变化。丁宽首先融合了田何易学和周王孙“古义”,这种创新可能还没有触及正统易学的根本。后来孟喜又把“《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融进了易学,从而使西汉易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焦延寿、京房又进一步加入了“隐士之说”,彻底改变了田何易学的性质,使易学内容变得以“阴阳灾变”为主。皮锡瑞称他们为“《易》之别传”,他说:“据班氏说,则《易》家以阴阳灾变为说,首改师法,不出于田何、杨叔、丁将军者,始于孟而成于京。班氏既谓二家不同,而《艺文志》又有《孟氏京房》十一篇,《灾异孟氏京房》六十六篇,似二家实合为一者。盖又京氏讬之孟氏,而非孟氏之本然也。孟氏得《易》家书,焦延寿得隐士说,则当时实有此种学,而非其所自创。《汉志》《易》家有《杂灾异》三十五篇,是《易》家本有专言灾异一说,而其传此说者,仍是别传而非正传。”可见西汉易学言“阴阳灾变”自孟喜始,其前正统易学未有此说。从现存《易纬》来看,其思想以“阴阳灾异”为主,因此,《易纬》的形成与孟喜、京房的易学革命有着密切的关系。
二 “《易》家候阴阳灾变书”与《易纬》形成
西汉易学至孟喜发生根本性变化,而发生这一变化的动因是一部所谓的“《易》家候阴阳灾变书”。那么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由于书缺有间、史料不详,其内容也不易断定。但我们可以从孟喜的学术背景来对此做一番考察。
孟喜出身于一个家学渊源很深的家庭,其父孟卿是著名的经学家。孟卿精通礼学和春秋学,在当时有很大的影响。《汉书·儒林传》说:
孟卿,东海人也。事萧奋,以授后仓、鲁闾丘卿。仓说《礼》数万言,号曰《后氏曲台记》,授沛闻人通汉子方、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沛庆普孝公。孝公为东平太傅。德号大戴,为信都太傅。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至九江太守。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通汉以太子舍人论石渠,至中山中尉。普授鲁夏侯敬,又传族子咸,为豫章太守。大戴授琅邪徐良斿卿,为博士、州牧、郡守,家世传业。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杨荣子孙。仁为大鸿胪,家世传业,荣琅邪太守。由是大戴有徐氏,小戴有桥、杨氏之学。
孟卿学《礼》于瑕丘萧奋,萧奋学于鲁徐生。孟卿又授《礼》于后仓、闾丘卿,后仓又传《礼》于闻人通汉、戴德、戴圣和庆普,因此,《礼》有大戴、小戴和庆氏之学。戴德、戴圣即著名的大戴、小戴,现在流传下来的《礼记》也就是由此二人编订的。可见,西汉中期以后的礼学大家都是孟卿的再传弟子。
除了精通礼学外,孟卿还是西汉春秋公羊学的重要传人。据《汉书·儒林传》,孟卿学于东平嬴公,而嬴公学于公羊学大师董仲舒。在董仲舒的弟子中,只有嬴公“守学不失师法”。与孟卿同学的还有著名的眭孟,其在昭帝时因说灾异被诛。
孟卿虽然精通礼学和春秋学,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把这两门学问传给他的儿子孟喜,而让孟喜从田王孙去学易学。《儒林传》说:“孟卿以《礼经》多、《春秋》烦杂,及使喜从田王孙受《易》。”但孟喜并没有老老实实地从田王孙学《易》,而是编造了一部“《易》家候阴阳灾变书”,从而改变了西汉易学的性质。
孟喜虽然没有跟其父学习礼学和春秋学,但因其生活的环境,不可避免地要受其父的影响。因此,孟喜的易学革命与春秋学和礼学有着密切的关系。从“《易》家候阴阳灾变书”的名称上来看,其与春秋学的关系更为密切。因为自董仲舒以来,《春秋》公羊学就以善说“阴阳灾异”著称。《汉书·五行志》说:
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宣、元之后,刘向治《穀梁春秋》,数其祸福,传以《洪范》,与仲舒错。至向子歆治《左氏传》,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传》,又颇不同。
《五行志》是专门记述天人灾异的,因此,上面的论述说明汉代的灾异学说至少出于两个不同的系统:一是出于《春秋》的阴阳系统,一是出于《尚书·洪范》的五行系统。前者以董仲舒为代表,后者以刘向父子为代表。
董仲舒的灾异思想源于春秋学。《汉书·董仲舒传》说:
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
董仲舒认为,王道之端在于得正,正次王,王次春,春即天之所为。因此,王道之端在天。不难看出,其思想逻辑是以《春秋》“元年春王正月”为依据的。在董仲舒看来,王道之端宜求之于天,而天道之大则在于阴阳。天道以阳为主,以阴为辅,阳为德,阴为刑,因此,君主施政亦应任德而不任刑。如果阴阳失序,则会出现灾异。《春秋繁露·精华》说:
大旱者,阳灭阴也,阳灭阴者,尊厌卑也,固其义也,虽大甚,拜请之而已,敢有加也。大水者,阴灭阳也,阴灭阳者,卑胜尊也,日食亦然,皆下犯上,以贱伤贵者,逆节也,故鸣鼓而攻之,朱丝而胁之,为其不义也,此亦《春秋》之不畏强御也。故变天地之位,正阴阳之序,直行其道而不忘其难,义之至也。
在董仲舒看来,大旱是因为阳气压灭阴气,大水和日食则由于阴气压灭阳气。因为阳尊阴卑,所以大旱的出现是合乎道理的,只要通过拜请就可以消除。而大水和日食则是以下犯上,以贱伤贵,违反阴阳之序,因此要“鸣鼓而攻之,朱丝而胁之”。董仲舒对于灾异是非常重视的,其还著有“灾异之记”。《史记·儒林列传》说:“(董仲舒)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著灾异之记。”因为董子灾异思想以阴阳为基础,所以他可以通过春秋灾异之变来推阴阳运行的规律。
孟卿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其老师是东平嬴公。嬴公在董仲舒弟子中是最守师法的,因此,孟卿属于董仲舒春秋学的正宗。孟卿著作已经亡佚,其灾异思想不可而知。但眭孟是其同学,孟以讲灾异而被诛,因此,我们可以从眭孟来略窥孟卿的灾异思想。《汉书·眭弘传》说:
眭弘,字孟,鲁国蕃人也。少时好侠,斗鸡走马,长乃变节,从嬴公受《春秋》。以明经为议郎,至符节令。孝昭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匈匈有数千人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乌数千下集其旁。是时,昌邑有枯社木卧复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说曰: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孟使友人内官长赐上此书。时,昭帝幼,大将军霍光秉政,恶之,下其书廷尉。奏赐孟妄设袄言惑众,大逆不道,皆伏诛。后五年,孝宣帝兴于民间,即位,征孟子为郎。
汉昭帝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有大石自立,并有数千只白乌鸦集在其旁。同时在昌邑、上林等地又有枯社木复生、卧柳自立、虫食树叶成文等灾异。眭孟根据《春秋》之意推断石头、柳树皆属阴类,为下民之象,而泰山是王者易代之处。因此,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预示着匹夫当为天子。眭孟让朋友把此书奏给皇帝,霍光以为妖言惑众,眭孟和其友皆被诛杀。后来眭孟之言果然应验,宣帝兴于民间。可以看出,眭孟的灾异思想完全是根据《春秋》而来的。他这种以阴阳为基础来分析灾异的思想,与董仲舒是一脉相承的。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孟卿的思想也应属于阴阳灾异系统。
为了区分阴阳与五行不同的灾异系统,我们现在来看一下刘向的灾异思想。《汉书·楚元王传》说:
成帝即位,显等伏辜,更生乃复进用,更名向。向以故九卿召拜为中郎,使领护三辅都水。数奏封事,迁光禄大夫。是时,帝元舅阳平侯王凤为大将军,秉政,倚太后,专国权,兄弟七人皆封为列侯。时数有大异,向以为外戚贵盛,凤兄弟用事之咎。而上方精于《诗》、《书》,观古文,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向见《尚书·洪范》箕子为武王陈五行阴阳休咎之应。向乃集合上古以来历春秋六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推迹行事,连传祸福,著其占验,比类相从,各有条目,凡十一篇,号曰《洪范五行传论》,奏之。
刘向是刘邦之弟楚元王刘交的后裔。成帝时,外戚王凤等干预国政。当时灾异屡发,刘向以为是外戚太盛之故。后来刘向校秘府《五经》,看到《尚书·洪范》中箕子为武王陈述五行阴阳休咎之应,受到启发,收集上古至秦汉以来的灾异记录,著成《洪范五行传论》。可以看出,刘向的《洪范五行传论》主要是以五行为基础来讲灾异的。《洪范五行传论》已经佚失,其详不得而知。其思想的一部分反映在《汉书·五行志》中,我们现在以此为基础来看一下刘向的思想。《五行志》说:
经曰:初一曰五行。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传曰:田猎不宿,饮食不享,出入不节,夺民农时,及有奸谋,则木不曲直。说曰:木,东方也,于《易》地上之木为观,其于王事,威仪容貌,亦可观者也,故行步有佩玉之度,登车有和鸾之节,田狩有三驱之制,饮食有享献之礼,出入有名,使民以时,务在劝农桑,谋在安百姓,如此则木得其性矣。若乃田猎驰骋,不反宫室,饮食沉湎,不顾法度,妄兴徭役,以夺民时,作为奸诈,以伤民财,则木失其性矣。盖工匠之为轮矢者多伤败,乃木为变怪,是为木不曲直……
这里的“经”指《尚书》,“传”和“说”则是对“经”的解释和发挥。“初一曰五行”是《洪范》“九畴”中的第一项。《洪范传》认为,如果出现天子狩猎不按时令,饮食没有享献之礼,夺民农时等情况,则会出现“木不曲直”的灾异。按照《洪范》的看法,木的性质是能曲能直,如果出现上述情况,则木会失去这种性质。《洪范说》则对《传》作了进一步的解释,认为“地上之木”于《周易》为观卦,在王事上对应君主的威仪容貌。因此,君主的行为要得当有体,如使民以时,出入有名等,如此则木得其性;否则,木就会失去其性质。因为上面所据多与木有关,所以其怪变应在木上,这就是“木不曲直”。在此条下,《五行志》还举了很多相关的例子。如《春秋》说“成公十六年正月,雨水冰”。刘向以为:“冰者,阴之盛而水滞者也。水者,少阳贵臣卿大夫之象也。此人将有害,则阴气协木,木先寒,故得雨而冰也。”这里以五行之木的思想对“雨水冰”作了解释。不独木是这样,其余火、水、金、土皆是如此。
可以看出,董仲舒和刘向讲灾异的理论基础是不同的,前者以阴阳为主,后者以五行为主。但这并不是说董仲舒不讲五行,刘向不讲阴阳。其实在董仲舒思想中,五行思想占有很重的分量。而刘向也以学春秋穀梁学而出名,其谈阴阳也是不可避免的。这里只是从二人思想立论基础上区分的。我们可以以《春秋》“(襄公)三十年五月甲午宋灾”为例来比较二人思想的不同,《五行志》说:
董仲舒以为,伯姬如宋五年,宋恭公卒。伯姬幽居守节三十余年,又忧伤国家之患祸,积阴生阳,故火生灾也。
刘向以为,先是宋公听谗而杀公子痤,应“火不炎上”之罚也。
可以看出,董仲舒对于“火生灾”的解释主要立足于阴阳,“积阴生阳,故火生灾也”,而刘向则主要以《洪范》五行中的“火不炎上”来解释火灾。此外,在《五行志》中,我们可以发现,董仲舒在解释灾异的时候几乎很少用到《洪范》的五行思想,而刘向则兼用《春秋》阴阳和《洪范》五行两种理论。这说明刘向的灾异思想一方面来自《春秋》的阴阳系统,另一方面则源于《洪范》的五行系统。而且按照班固的看法,其灾异思想更多的源于《洪范》五行系统,因此,他把其记载灾异的著作称为《洪范五行传论》。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知道西汉的灾异思想分为阴阳和五行两个不同的系统。孟卿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其灾异思想显然属于阴阳系统,而孟喜所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亦当与此有关。阴阳本来就是《周易》的核心思想。《庄子·天下》曾说“《易》以道阴阳”,这个说法是很准确的。而五行思想则在《周易》中没有体现,其出于《洪范》是没有疑问的。有了阴阳这个基础,孟喜把灾异思想融入易学就顺理成章了。孟喜之所以要在易学中融入阴阳灾异思想,大概因为《周易》为卜筮之书,只能占卜一些小的事情。如果预测国家大事,则此种小术就未免显得不够了。而且当时春秋公羊学处于兴盛的地位,其以谈阴阳灾异而著名,也受到统治者的重视。易学要产生大的影响,变革就显得十分必要。大概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孟喜才对易学进行变革的。
春秋学诚然是孟喜易学革命的重要来源,但礼学对于孟喜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我们知道,孟喜在西汉首先提出系统的卦气说理论。前辈学者已经指出,卦气说形成与《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十二纪》、《淮南子》的《天文训》和《时则训》有关。这几篇都讲一年气候的变化,其中关于二十四节气的区分、七十二候的说法大体具备。这一看法大体上是正确的,但孟喜的卦气说与《礼记·月令》的关系最为密切。孟喜之父孟卿是礼学大师,因此,其创立卦气说受《月令》的直接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月令》是《礼记》的一篇。郑玄说:“名曰《月令》者,以其记十二月政之所行也。”《月令》认为,在一年十二月中,每月的气候是不同的,因此,天子所行的政令也是不同的。如果政令失序,就会出现灾害。如其说: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路,驾仓龙,载青旗,衣青衣,服仓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是月也,以立春。……是月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王命布农事,命田舍东郊,皆修封疆,审端径术。……是月也,命乐正人学习舞。乃修祭典。命祀山林川泽,牺牲毋用牝。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麛毋卵。毋聚大众,毋置城郭。……孟春行夏令,则雨水不时,草木蚤落,国时有恐。行秋令,则其民大疫,猋风暴雨总至,藜莠蓬蒿并兴。行冬令,则水潦为败,雪霜大挚,首种不入。
孟春之月为立春,天子居明堂的青阳左个。此时大地复苏,草木萌动。天子开始布置农事,修习祭典,祭祀山林川泽。在这个月中,砍伐树木、捕杀动物胎卵、聚集大众等都是不允许的。如果天子不按孟春时令行事,则会出现雨水不时、飙风暴雨等灾害。其他时令也是如此。
孟喜在礼学和春秋学的影响下,对易学进行了革命。其以《月令》的十二月时令为基本构架,融合了春秋学的阴阳灾异思想,以六十四卦来解说一年节气的变化,提出了一套系统的卦气说。
在西汉前期,经学多是分别传授,罕有兼通数经者。皮锡瑞说:“前汉多专一经,罕能兼通。经学初兴,藏书始出;且有或为雅,或为颂,不能尽一经者。若申公兼通《诗》、《春秋》,韩婴兼通《诗》、《易》,孟卿兼通《礼》、《春秋》,已为难能可贵。夏侯始昌通五经,更绝无仅有矣。”即使兼通数经者,也严守师法,各经之间绝不混同,如孟卿授《礼》、《春秋》皆分别传授。董仲舒虽然引用《诗》、《易》、《尚书》等,但仅是引证而已,并没有改变诗学、易学等性质的想法。孟喜则不同,其一开始从田王孙学《易》,就变改师法,从而对礼学、春秋学和易学进行了融合。《易纬》就是在这种大融合下诞生的。
在《易纬》中,我们能够看到孟喜的卦气说和灾异说的影响,如《乾凿度》卷上说:“升者,十二月之卦也”、“益者,正月之卦也”、“随者,二月之卦”等。灾异思想在《易纬》中则比比皆是,我们在以后章节中再详细分析。此外,我们还能看到《易纬》受春秋学影响的痕迹。《乾凿度》卷下说:
孔子曰:丘按录谶,论国定符,以春秋西狩,题釗表命,予亦握嬉,帝之十二,当兴平嗣,出妃妾,妾得乱。不勤竭承,维表循符,当至者塞。
不难看出,《易纬》在这里融入了《春秋》“西狩获麟”的思想。这应该受到孟喜的影响。
三 《说卦》出现与《易纬》形成
在《易传》诸篇中,《说卦》与西汉易学卦气说的关系最为密切,而此篇的形成在易学史上也倍受争议。
在西汉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河内女子拆毁老屋,得到逸《易》、《礼》、《尚书》各一篇。此事最早见于王充的《论衡》,《正说篇》说:“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矣。”《谢短篇》也说:“宣帝之时,河内女子坏老屋,得《易》一篇,名为何《易》?此时《易》具足未?”一般认为,所得逸《易》是《说卦》,逸《尚书》是《泰誓》,而逸《礼》不详。《尚书序疏》引王充《论衡》和房宏等人的说法认为“宣帝本始元年,河内女子坏老屋,得古文《泰誓》三篇”。徐养原《经义丛抄》说:“充言益一篇,不知所益何篇。以他书考之,《易》则《说卦》,《书》即《太誓》。唯《礼》无闻。而《史》、《汉》皆言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初未尝有所缺。”徐养原的看法本于《隋书·经籍志》,其说:“孔子为《彖》、《象》、《系辞》、《文言》、《序卦》、《说卦》、《杂卦》,而子夏为之传。及秦焚书,《周易》独以卜筮得存,唯失《说卦》三篇。后河内女子得之。”王充所说逸《易》一篇,而此为三篇,后人认为《说卦》合《序卦》、《杂卦》为三篇。刘盼遂说:
《隋书·经籍志》云:“及秦焚书,《周易》独以卜筮得存,唯失《说卦》三篇。”知《论》所云逸《易》者,即今《说卦》三篇也。唯《论衡》云“一篇”,《隋志》作“三篇”。不同者,盖《说卦》本合《序卦》、《杂卦》而为一篇,故韩康伯注本及唐石经仍以《说卦》、《序卦》、《杂卦》为一卷。后人猥称为三篇,实不足究。
刘氏所说有一定道理。但《说卦》、《序卦》、《杂卦》在《史记·孔子世家》、《汉书·艺文志》及《隋书·经籍志》中均无此三篇合为一篇的记载。且刘氏所引韩康伯注本及唐石经以此三篇为一卷,并未为一篇。因此,《隋志》的说法盖以为河内女子所得逸书三篇皆为逸《易》。凑巧的是,《尚书序疏》所引房宏的说法也以为逸《尚书》是《泰誓》三篇。大概当时河内女子所得逸书三篇,传闻不同,或传为《易》,或传为《书》,因此,房宏和《隋志》有此误记。
不论河内女子所得逸《易》是一篇,还是三篇,可以肯定的是,此逸《易》都与《说卦》有关。而在《易传》诸篇中,《说卦》的形成最为复杂,也最令人怀疑。宋欧阳修说:“……《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说卦》、《杂卦》者,筮人之书也,此又不待辨而可以知者。”(《易童子问》卷下)康有为也说:
至《说卦》、《序卦》、《杂卦》三篇,《隋志》以为后得,盖本《论衡·正说篇》“河内后得《逸易》”之事,《法言·问神篇》:“《易》损其一也,虽惷知阙焉”,则西汉《易》无《说卦》可知。杨雄、王充尝见西汉博士旧本,故知之。《说卦》与孟、京《卦气图》合,其出汉时伪讬无疑。《序卦》肤浅,《杂卦》则言训诂,此则歆所伪窜,并非河内所出,宋叶适尝攻《序卦》、《杂卦》为后人伪作矣。
康氏出于疑经的目的,认为《说卦》为汉人伪讬,《序卦》、《杂卦》出于刘歆伪窜。其说显然不确,因为《序卦》在《淮南子》中已被引用,《缪称训》说:“动而有益,则损随之,故《易》曰:剥之不可遂尽也,故受之以复。”《说卦》在马王堆帛书中已经部分存在。唯《杂卦》形成较晚,但也非刘歆伪造。李镜池对康有为的看法作了进一步的发挥,认为《说卦》中的八卦方位图有两种:一种是宋儒所说的“文王后天图”,一种是宋儒所说的“包羲先天图”。据此,他指出:
两说不同,而并见于《说卦》,盖《说卦》也是编集而成。焦赣、京房的《卦气图》,又和这两说不一样,《卦气图》以六十四卦分直一年的节气。这是以卦和历法配合而作出的新《易》说。其来源则以《吕氏春秋·十二纪》为根据。《大戴礼记·夏小正》、《礼记·月令》、《淮南子·时则训》以及《春秋繁露》言阴阳五行各篇,都是一个来源。……京房是以《易》谈历法的一个著名人物。《说卦》的八卦方位两说,虽不一定出于京房,其说也未必和《卦气图》相同,但和京房这一派《易》学家一定有关,其时代也相近。……《论衡》记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一篇,当出于京房这一派《易》学家要加进《说卦》而造出来的鬼话。至于《史记·孔子世家》的“说卦”二字,或者不是后人窜入,原文不是指《说卦传》,应读作:“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意为序系《彖》、《象》二传,用以解说卦爻,而文其言。
可以看出,这不过是对康有为说法的进一步阐发而已。其看到两种八卦方位图的不同,确属卓见。不过把河内女子发老屋说成京房一派的伪造,则属臆断。其实在晋代汲郡墓中出土的竹书就已有类似《说卦》的“易传”。《晋书·束皙传》说:“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也提及此事,说汲冢“《周易》上下篇与今正同,别有《阴阳说》而无《彖》、《象》、《文言》、《系辞》”。魏襄王卒于公元前296年,魏安釐王卒于公元前243年。因此,汲冢魏墓在公元前3世纪左右。其中有《卦下易经》一篇,与《说卦》相似,此即杜预所说的《阴阳说》。李学勤认为,《易经》是大题,《卦下》是小题。有《卦下》就有《卦上》,《卦上》、《卦下》可能是《说卦》等的一种祖本,只是汲冢没有上篇而已。在马王堆帛书《易传》中,仅在《易之义》中存有《说卦》的前三章。因此,《说卦》有一个形成的过程,至少在西汉初年还没有完整的《说卦》。
在《说卦》中,与汉代卦气说最为密切的是第四章。我们先来看看其基本思想:
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
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齐乎巽,巽东南也,齐也者,言万物之絜齐也。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故曰说言乎兑。战乎乾,乾西北之卦也,言阴阳相薄也。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艮,东北之卦也,万物之所终,而所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
可以看出,《说卦》第四章有“经”有“传”。上面一段为经,下面一段为传。经是总纲,传是解释。经主要言“帝”游八卦,由震出发,经巽、离、坤、兑、乾、坎,至艮结束。“帝”,崔觐曰:“帝者,天之王气也。”朱熹曰:“帝者,天之主宰。”李道平曰:“帝,天皇大帝,阳之主,即太乙也。”尚秉和曰:“帝,神也,即主宰万物者也。”除崔觐外,诸人皆以帝为主宰万物之神。崔觐则以帝为“天之王气”,即主宰大自然的元气。传则主要按照经的纲领,把八卦与四时、八方联系起来。以图示之如下:
图1-1 后天卦位图
按照宋儒的说法,此图是后天卦位。可以看出,与经相比,万物主宰之神“帝”在传中被淡化了,其把“帝”看成万物。这里以震、离、兑、坎为四正卦,分别与东、南、西、北相对。其余四卦则与四隅相对。与四时相分配,则震春、离夏、兑秋、坎冬。这就是孟喜卦气说的基本来源。
我们在上面说过,帛书《易传》中仅在《易之义》中存有《说卦》前三章,而没有现在的第四、五、六章。关于第四章的来源,李学勤推断有两条线索可寻:一是魏相所奏的《易阴阳》,一是干宝所称的《连山》之易。干宝时是否存有《连山》尚难断定。那么与此相关最可能的就是魏相所奏的《易阴阳》了。《汉书·魏相传》说:
魏相,字弱翁,济阴定陶人也,徙平陵。少学《易》,为郡卒史,举贤良,以对策高第,为茂陵令。……相明《易经》,有师法。……又数表采《易阴阳》及《明堂月令》奏之,曰:臣相幸得备员,奉职不修,不能宣广教化。阴阳未和,灾害未息,咎在臣等。臣闻《易》曰:“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四时不忒;圣王以顺动,故刑罚清而民服。”天地变化,必繇阴阳,阴阳之分,以日为纪。日冬夏至,则八风之序立,万物之性成,各有常职,不得相干。东方之神太昊,乘震执规司春;南方之神炎帝,乘离执衡司夏;西方之神少昊,乘兑执矩司秋;北方之神颛顼,乘坎执权司冬;中央之神黄帝,乘坤、艮执绳司下土。兹五帝所司,各有时也。东方之卦不可以治西方,南方之卦不可以治北方。春兴兑治则饥,秋兴震治则华,冬兴离治则泄,夏兴坎治则雹。明王谨于尊天,慎于养人,故立羲和之官以乘四时,节授民事。君动静以道,奉顺阴阳,则日月光明,风雨时节,寒暑调和。三者得叙,则灾害不生,五谷熟,丝麻遂,草木茂,鸟兽蕃,民不夭疾,衣食有余。若是,则君尊民说,上下亡怨,政教不违,礼让可兴。夫风雨不时,则伤农桑;农桑伤,则民饥寒;饥寒在身,则亡廉耻,寇贼奸宄所繇生也。臣愚以为阴阳者,王事之本,群生之命,自古贤圣未有不繇者也。
魏相少时便学《易》,而且有师法。后来其又数采《易阴阳》和《明堂月令》以规劝皇帝。《明堂月令》即《礼记·月令》。《易阴阳》则未知其内容,可能即汲冢魏墓的《阴阳说》,也就是与《说卦》相似的《卦下易经》。从魏相所说内容来看,其也与《说卦》第四章最为接近。其五方之神源于《月令》,四方之卦则与《说卦》相同。魏相奏书时间大概在汉宣帝元康年间(公元前65—前62年),这与河内女子发现逸《易》(公元前73年)相差不过数年。魏相所奏《易阴阳》可能即是河内女子发现的与《说卦》有关的逸《易》。魏相还把震、离等卦与《月令》及阴阳灾异学说结合起来,以达到规劝统治者的目的。从魏相所说来看,《说卦》第四章至少在当时就已经存在了。
孟喜的卦气说应与河内女子发现逸《易》有直接关系,同时还应受到魏相的启发。孟喜卦气说已佚,其遗说保存在唐僧一行的《卦议》中。其说:
自冬至初,中孚用事,一月之策,九六七八,是为三十。而卦以地六,候以天五,五六相乘,消息一变,十有二变而岁复初。坎、震、离、兑,二十四气,次主一爻,其初则二至二分也。……故阳七之静始于坎,阳九之动始于震,阴八之静始于离,阴六之动始于兑。故四象之变,皆兼六爻,而中节之应备矣。(《新唐书》卷二十七上)
这是说,从冬至初候开始,以中孚卦配之。一月的天数,刚好与筮法中九六七八之数的总和相等。“卦以地六”是说每月配五卦,每卦主六日余;“候以天五”则指七十二候的两候之间五日有余。五乘以六为三十日,代表一月的节气。而一年有十二个月,所以其节气的变化有十二阶段。这十二阶段往复循环,所以称“十有二变而岁复初”。然后又以坎、震、离、兑四正卦分别主六个节气,每一爻主一个节气。这样二十四节气便和《周易》的四个卦联系起来。二十四节气又有中、节之分,每月月首称节,月中称中。这样二十四节气又可分十二节气和十二中气。四正卦的初爻分别主冬至、夏至、春分、秋分,二十四爻主二十四节气,所以说“四象之变,皆兼六爻,而中节之应备矣”。按照《新唐书·历志》四正卦之外的六十卦又配以七十二候,这样《周易》的六十四卦便与四时、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有机地联系起来。
从上面分析来看,孟喜卦气说的特点是,以坎、离、震、兑四正卦主四时,然后余六十卦每卦主六日七分,配以七十二候。其以坎、离、震、兑为四正卦,显然受到《说卦》第四章的影响。
我们在《易纬》中也能发现类似的思想。《稽览图》说:
卦气起中孚,故离、坎、震、兑各主其一方,其余六十卦,卦有六爻,爻别主一日,凡主三百六十日,余有五日四分日之一者,每日分为八十分,五日分为四百分日之一,又为二十分,是四百二十分,六十卦分之,六七四十二,卦别各得七分,是每卦得六日七分也。
不难看出,《易纬》同孟喜一样,也认为卦气从中孚卦开始。又以离、坎、震、兑四正卦主四时,余六十卦每卦各主六日七分。这与孟喜卦气说相同,可能受到孟喜的影响。
在《易纬》中,我们还能看到其思想直接受到《说卦》的影响。《乾凿度》卷上说:
孔子曰:易始于太极,太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秋冬夏之节,故生四时;四时各有阴阳、刚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风水火山泽之象定矣。其布散用事也,震生物于东方,位在二月;巽散之于东南,位在四月;离长之于南方,位在五月;坤养之于西南方,位在六月;兑收之于西方,位在八月;乾制之于西北方,位在十月;坎藏之于北方,位在十一月;艮终始之于东北方,位在十二月。八卦之气终,则四正四维之分明,生长收藏之道备,阴阳之体定,神明之德通而万物各以其类成矣,皆易之所包也。至矣哉!易之德也。
这是以《说卦》对《系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解释,其八卦方位显然受到《说卦》第四章的影响。我们还可以看到其在八卦方位中融入了卦气说。
《乾凿度》还把五常的思想融入《说卦》第四章中,其说:
孔子曰:八卦之序成立,则五气变形,故人生而应八卦之体,得五气以为五常,仁、义、礼、智、信是也。夫万物始出于震,震,东方之卦也,阳气始生,受形之道也,故东方为仁;成于离,离,南方之卦也,阳得正于上,阴得正于下,尊卑之象定,礼之序也,故南方为礼;入于兑,兑,西方之卦也,阴用事而万物得其宜,义之理也,故西方为义;渐于坎,坎,北方之卦也,阴气形盛,(阴)阳气含闭,信之类也,故北方为信;夫四方之义皆统于中央,故乾坤艮巽位在四维,中央所以绳四方行也,智之决也,故中央为智,故道兴于仁,立于礼,理于义,定于信,成于智。
这是按照《说卦》的方位,把仁、礼、义、信等分别与震、离、兑、坎四卦相对,然后把智与中央相对。这样就把五常与八卦联系起来。我们还可以看出,与《说卦》相比,其在解释各卦时融入了阴阳学说,如震是阳气始生,兑为阴气用事等,这可能受到魏相的影响。魏相说:“天地变化,必繇阴阳,阴阳之分,以日为纪。日冬夏至,则八风之序立,万物之性成,各有常职,不得相干。”在魏相看来,天地变化的关键在于阴阳,而阴阳的表现则在节气。因此,四正卦各有所司,震主春、离主夏、兑主秋、坎主冬。震卦不能治秋,离卦不能治冬,其余各卦亦同。如果违其所司,则会产生灾祸。因此,四方之卦应按阴阳节气的变化来发挥其作用。
从上面分析来看,《说卦》对孟喜易学的卦气说有着重要影响。西汉易学至孟喜而发生根本性变化,《易纬》的形成无疑与此有着密切关系。因此,《说卦》的重新出现对《易纬》思想的形成也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四 《易纬》各篇形成考
《易纬》在《后汉书·樊英传》李贤注中有六种,即《稽览图》、《乾凿度》、《坤灵图》、《通卦验》、《是类谋》、《辨终备》。后来《四库全书》所收《永乐大典》中的《易纬》有八种,比李贤注多出两种,即《乾坤凿度》、《乾元序制记》。在前面几节中,我们谈了《易纬》形成的思想背景。在这一节中,我们将具体分析《易纬》各篇的形成时代。
1.《乾凿度》
对于《乾凿度》,前人或以为其是伪书。明胡应麟说:
《周易乾凿度》二卷,又《乾坤凿度》二卷,今合为一,实二书也。《乾坤凿度》称黄帝撰,而《乾凿度》皆假孔子为言,其伪固无容辩说,然亦匪《凿度》本书也。……《乾凿度》曰:“求卦主岁术,常以太岁为岁纪,岁七十六为一纪,二十纪为一蔀首,即至积蔀首岁数,加所入纪岁数,以三千二除之,不足除者,以乾坤始数二卦而得一岁,末算即主岁之卦也。”案此条见《后汉书·黄琬传》注中,盖非宋人伪撰者,要之亦魏晋之文也。又《乾凿度》云:“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也。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成而未相离。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畔,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者,气变之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右俱《凿度》中孔子所云,实全写《列子·天瑞》一节,稍增损数字,遂不成语言。又《列子》“重浊者下为地”之后,有“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三语,意乃完足。今划去后三语,而以“物有始有壮有究,故三画成乾”接之,文义顿断缺可笑。
可以看出,在明以前《乾凿度》与《乾坤凿度》合为一书,同时流传。此点胡应麟已经指出。胡氏还根据《后汉书·黄琬传》注和《列子·天瑞》推断《乾凿度》为伪书。胡氏所论,证据显然不足。其一,“求卦主岁术”现存于《乾凿度》卷下,《黄琬传》注引之,并不能断定其为魏晋人所撰。其二,《乾凿度》“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一节,与《列子·天瑞》相同,胡氏认为《列子》此节下有“冲和气者为人”等语,断定《乾凿度》为伪。然《列子》真伪,至今未有定论。且《乾凿度》此节意在说明乾坤二卦形成,《列子》下接“冲和气者为人”等语,显得不类,适证其伪。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易纬》八种都作了考证和说明。对于《乾凿度》,其说:
案《周易乾凿度》,郑康成注,与《乾坤凿度》本二书。晁公武并指为仓颉修古籀文,误并为一。《永乐大典》遂合加标目。今考《宋志》有郑康成注《易乾凿度》三卷,而不及《乾坤凿度》,则知宋时固自单行也。说者称其书出于先秦,自《后汉书》、南北朝诸史及唐人撰《五经正义》,李鼎祚作《周易集解》,征引最多,皆于《易》旨有所发明,较他纬独为醇正。至于太乙九宫四正四维,皆本于十五之说,乃宋儒戴九履一之图所由出。朱子取之,列于《本义》图说,故程大昌谓汉魏以降言易学者皆宗而用之,非后世所讬为,诚稽古者所不可废矣。原本文字断阙,多有讹舛。谨依经史所引各文及旁采明钱叔宝旧本互相校正,增损若干字,其定为上下二卷,则从郑樵《通志》之目也。
《提要》作者认为,《乾凿度》在《易纬》中最为醇正,《后汉书》、南北朝史、《五经正义》及《周易集解》等书中引用最多,显非后世伪作。其思想对后世影响也最大,如太乙九宫之说为宋儒所取。
清代吴翊寅在《易汉学考》中认为《乾凿度》为孟喜所述,并举六证,如其曰:
班固称孟喜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唐一行谓孟氏说《易》以气为主,而后以人事明之。《乾凿度》言:“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变易者,其气也;不易者,其位也。”又云:“八卦以建,五气以立,五常以行。”又云:“岁三百六十日而天气周,八卦用事各四十五日,方备岁焉。”又云“易气由下生”,又论升卦曰“阳气升上”、益卦曰“天气下施”、临卦曰“阳气在内”、泰卦曰“阳气始通”、归妹卦曰“阳气归下”。其说《易》皆本于气,即皆本于阴阳,与一行述孟《易》合。至以历法立世轨推运期长短及厄忌所遭,亦皆据阴阳、观消息、定吉凶,水旱兵饥可算而测,即所谓孟喜得《易》家候阴阳灾变术也。其证一。(《易纬考上》)
此以唐一行所说孟喜《易》“以气为主”为基础,然后举《乾凿度》言“气”之语以证二者相合。其余各证大概亦不出此法,如《乾凿度》“君人五号”与孟喜同,《乾凿度》以“泰为正月、益亦为正月、随为二月、夬为三月、归妹为八月、剥为九月、既济为十月、升为十二月与孟氏卦气合”等。应该说,吴氏所说虽不能确证,但其指出《乾凿度》与孟喜易学的关系却是值得肯定的。
现存的《乾凿度》分为上下两卷。从内容来看,卷下的形成显然晚于卷上,因为卷下开始几节基本上抄自卷上。李学勤指出,《乾凿度》上下两卷并非出自一源,且在郑玄时已经合并为一。就体裁而言,两卷都冠以“孔子曰”,似乎通为一体。但卷上各段各自论一问题,无多少内在联系,形式上类似于帛书《易传》的《二三子问》;卷下除去重复,则是一篇有有机结构的象数论文。《乾凿度》卷上的年代应上推至先秦,为孟喜易学的部分来源,卷下的时代则约当京房一系易学。李氏认为《乾凿度》上下两卷并非同源,时代和体裁也不相同。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但其把卷上推至先秦,与帛书《易传》大概同时,则证据不足。
从内容来看,《乾凿度》的形成应在《淮南子·天文训》之后。理由如下:
其一,《乾凿度》在解释“大衍之数”的时候受到《天文训》的影响。《乾凿度》卷上说:
五音、六律、七变,由此作焉。故“大衍之数五十,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日十干者,五音也。辰十二者,六律也。星二十八者,七宿也。凡五十所以大阂物而出之者也。
这里用“五音”、“六律”、“七宿”来解释“大衍之数五十”。其中“五音”、“六律”出自《天文训》。《天文训》说:“二阴一阳成气二,二阳一阴成气三,合气而为音,合阴而为阳,合阳而为律,故曰五音六律。音自倍而为日,律自倍而为辰,故日十而辰十二。”《天文训》在这里只是解释五音、六律及十日、十二辰的生成,并未与“大衍之数五十”发生关系。《乾凿度》用其解释“大衍之数”,说明《乾凿度》形成于《天文训》之后。
其二,《乾凿度》的“求卦主岁术”也是在《天文训》的影响下形成的。《乾凿度下》说:
元历无名,推先纪曰甲寅。求卦主岁术曰:常以太岁纪岁,七十六为一纪,二十纪为一部首,即积置部首岁数加所入纪岁数,以三十二除之,余不足者,以乾坤始数二卦而得一岁,末算即主岁之卦。
这里的“甲寅”、“七十六为一纪”、“二十纪”等说法都应该本于《天文训》。《天文训》说:“天一以始建七十六岁,日月复以正月入营室五度无余分,名曰一纪。凡二十纪,一千五百二十岁大终,日月星辰复始甲寅元。”《天文训》是一篇探讨日月星辰运行规律的文章,其用“七十六岁一纪”、“二十纪”等来解释日月星辰运行的循环。而《乾凿度》用其作为“求卦主岁术”的内容,并用“一部首”来命名“二十纪”,其前后承继关系显然可见。
从上面两点我们可以断定《乾凿度》应该形成于《淮南子·天文训》之后,这说明把《乾凿度》卷上推至先秦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在上面推断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把《乾凿度》卷下的形成推到刘歆之后。原因有二:
其一,《乾凿度》在解释朝代更替上采用了五行相生说。《乾凿度》卷下说:
孔子曰:至德之数,先立木、金、水、火、土德,合三百四岁。五德备,凡一千五百二十岁,大终复初。……六日名甲子,木德,主春春生,三百四岁;庚子,金德,主秋成收,三百四岁;丙子,火德,主夏长,三百四岁;壬子,水德,主冬藏,三百四岁;戊子,土德,主季夏至养,三百四岁。
这里把五行与四时相配,显然属于五行相生的系统。我们知道,用五行相生来解释历史始于刘向父子。《汉书·天文志》说:“刘向父子以为,帝出乎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黄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焉。”由此可推断《乾凿度》卷下形成于刘向父子之后。
此外,《乾凿度》卷下在解释商、周替代上也采用了五行相生说。其说:
孔子曰:《洛书·摘六辟》曰:建纪者,岁也。成姬仓有命在河圣,孔表雄德,庶人受命,握麟征。易历曰:阳纪天心,别序圣人,题录兴亡,州土名号,姓辅叐符,亡殷者纣,黑期火代,仓精受命,女正昌,効纪承余以著当。
这里提到“亡殷者纣,黑期火代,仓精受命”,黑为水,苍为木,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商为水德,周为木德。我们知道,最早提出五德终始说的是邹衍,不过其是按照五行相胜的次序来说明朝代更替的。按照邹衍的理论,商应为金德,周应为火德。到了西汉中后期,刘向父子开始用五行相生说来说明朝代的更替。按照五行相生说,商为水德,周为木德。“黑期火代”,孔颖达《毛诗正义》作“黑期火戊”,其引郑注曰:“火戊,戊午蔀也。午为火。必言火戊者,木精将王,火为之相。戊,土也,又为火子。又火使其子为己塞水,是明仓精绝殷之象也。”孔颖达解释说:“是言文王受命在戊午蔀之意。”(卷十六之一)根据上面所说,我们可以断定《乾凿度》卷下形成于刘向父子之后。
其二,《乾凿度》卷下还受到三统历的影响。其说:
帝王始起,河洛龙马,皆察其首。虵亦然。其首黑者人正,其首白者地正,其首赤者天正。
可以看出,这里把天、地、人三正与黑、白、赤三统结合在一起。黑、白、赤三统说是董仲舒明确提出来的。其说:
三正以黑统初。正日月朔于营室,斗建寅。天统气始通化物,物见萌达,其色黑。……正白统奈何?曰:正白统者,历正日月朔于虚,斗建丑,天统气始蜕化物,物始芽,其色白。……正赤统奈何?曰:正赤统者,历正日月朔于牵牛,斗建子,天统气始施化物,物始动,其色赤……(《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
这里虽然提出黑、白、赤三统,但三统皆属于“天统”,而未与天、地、人相对。把二者联系在一起的是刘歆,《汉书·律历志》说:
三统者,天施,地化,人事之纪。十一月,乾之初九,阳气伏于地下,始著为一,万物萌动,钟于太阴,故黄钟为天统,律长九寸。……六月,坤之初六,阴气受任于太阳,继养化柔,万物生长,茂之于未,令种刚强大,故林钟为地统,律长六寸。……正月,乾之九三,万物棣通,族出于寅,人奉而成之,仁以养之,义以行之,令事物各得其理。……故太族为人统,律长八寸。……其于三正也,黄钟,子,为天正;林钟,未之冲丑,为地正;太族,寅,为人正。
三代各据一统,明三统常合而迭为首,登降三统之首,周还五行之道也。故三五相包而生。天统之正,始施于子半,日萌色赤。地统受之于丑初,日肇化而黄,至丑半,日牙化而白。人统受之于寅初,日孽成而黑,至寅半,日生成而青。
可以看出,刘歆把黑、白、赤的旧三统说结合其所作的三统历变成了天、地、人的新三统说。《乾凿度》卷下采用了此种说法,说明其形成于刘歆三统历之后。根据《律历志》,三统历奏于平帝元始年间(1—5年),这是《乾凿度》卷下上限形成的大致时间。
我们现在来看一下《乾凿度》卷下形成的下限,其说:
孔子曰:丘按录谶,论国定符,以春秋西狩,题釗表命,予亦握嬉,帝之十二,当兴平嗣,出妃妾,妾得乱。不勤竭承,维表循符,当至者塞。
“釗”当是“劉”之坏写。“帝之十二”,郑注曰:“十世,孝明字也。”据此,可知“帝之十二”当作“帝之十世”,指东汉明帝。按从高祖刘邦算起,光武帝刘秀为第九代,明帝为第十代。《后汉书·章帝纪》,李贤注也说:“《河图》曰:‘图出代九,天开明,受用嗣兴,十代以光,又《括地象》曰:‘十代,礼乐文雅并出’,谓明帝也。”因此,我们可以断定《乾凿度》卷下形成的下限应该在东汉明帝之时。
根据上面所说,我们可以推断《乾凿度》卷下应该形成于刘歆三统历之后,汉明帝之前。《乾凿度》卷上的形成要早于《乾凿度》卷下,那么《乾凿度》卷上形成应在刘歆三统历之前。
从内容上来看,《乾凿度》卷上不但形成在《淮南子·天文训》之后,而且形成于孟喜、京房之后。吴翊寅说:“《乾凿度》以泰为正月,益亦为正月,随为二月,夬为三月,归妹为八月,剥为九月,既济为十月,升为十二月,与孟氏卦气说合。”(《易汉学考·易纬考上》)这说明《乾凿度》卷上受到孟喜卦气说的影响。此外,《乾凿度》卷上还提到八卦卦气说。这一点我们在上一节中已经指出。具体来说,震在二月,巽在四月,离在五月,坤在六月,兑在八月,乾在十月,坎在十一月,艮在十二月。我们在前面说过,孟喜卦气说以坎、离、震、兑四正卦主四时,然后余六十卦每卦主六日七分,配以七十二候。这种卦气说并没有把坎、离、震、兑四正卦纳入一年日数之中。到了京房始把四正卦纳入一年月份之中,即坎当十一月,离当五月,震当二月,兑当八月,乾当十月,坤当七月,巽当四月,艮当正月。可以看出,《乾凿度》的八卦卦气说与京房不尽相同,但在道理上二者则是一致的。
此外,《乾凿度》在内容上也有很多与孟喜、京房思想相似的内容。如《京氏易传》说:“《易》有君人五号:帝天称一也,王美称二也,天子爵号三也,大君兴盛行异四也,大人者圣人德备五也。”《乾凿度》卷上说:“《易》有君人五号也:帝者,天称也。王者,美行也。天子者,爵号也。大君者,与上行异也。大人者,圣明德备也。”二者相比,表述略有不同,但内容并无大异。又如《京氏易传》说:“八卦建五气,立五常,法象乾坤,顺于阴阳,以正君臣父子之义,故《易》曰:‘元亨利贞’。”《乾凿度》卷上则说:“是故八卦以建,五气以立,五常以之行。象法乾坤,顺阴阳,以正君臣父子夫妇之义。”又说:“八卦之序成立,则五气变形。故人生而应八卦之体,得五气,以为五常,仁、义、礼、智、信是也。”两相比较,《乾凿度》内容更为详细,是对京房思想的进一步阐发。其余如在“大衍之数”、爻有六位等方面,《乾凿度》与孟、京易学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对此前人多有论述,此不赘述。
通过上面分析,我们可以推断《乾凿度》应该形成于京房之后,汉明帝之前。如果保守来看,其形成应该在《淮南子·天文训》之后,汉明帝之前。具体来说,《乾凿度》卷上形成于《天文训》之后,刘歆三统历之前;《乾凿度》卷下则形成于刘歆三统历之后,汉明帝之前。
2.《乾坤凿度》
在现存《易纬》八种中,《乾坤凿度》的成书备受人们怀疑。自宋以来,多数学者认为其为伪书,几乎已成定论。宋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说:
《易乾凿度》二卷。右旧题苍颉修古籀文,郑氏注。按唐《四库书目》有郑玄注《书》、《诗纬》及有宋均注《易纬》而无此书,其中多有不可晓者,独九宫之法颇明。
《坤凿度》二卷。右题曰,包羲氏先文,轩辕氏演古籀文,苍颉修。按隋唐《志》及《崇文总目》皆无之,至元祐《田氏书目》始载焉,当是国朝人依讬为之。
不难看出,晁氏在此所说的《乾凿度》和《坤凿度》即是现存的《乾坤凿度》上下卷,而非上面所说的《乾凿度》上下卷。不过在当时《乾坤凿度》和《乾凿度》是合在一起流传的,因此,晁氏所说的“九宫之法”不见于现在的《乾坤凿度》,而见于《乾凿度》。晁氏以为唐《四库书目》及隋唐《经籍志》、《崇文总目》中皆无此书,至宋元祐《田氏书目》始载,因此,其推断此书是宋人伪作。按《田氏书目》,《四库阙书目》作“《荆南田氏书目》二卷”,《宋史·艺文志》作“《荆州田氏书总目》三卷。田镐编”。晁氏此说对后世影响甚大,后来马端临《文献通考》、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胡应麟《四部正讹》、姚际恒《古今伪书考》等皆沿袭此说。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
案《乾坤凿度》,隋唐《志》、《崇文总目》皆未著录,至宋元祐间始出。《绍兴续书目》有仓颉注《凿度》二卷,后以郑氏所注《乾凿度》有别本单行,故亦称此本为《巛凿度》。程龙谓隋焚谶纬,无复全书,今行于世,惟乾坤二《凿度》者是也。其书分上下二篇:上篇论四门、四正、取象取物,以至卦爻蓍策之数;下篇谓坤有十性,而推及于荡配陵配,又杂引《万形经》、《地形经》、《制灵经》、《蓍成经》、《含灵孕》诸纬文,词多聱牙不易晓。故晁公武疑为宋人依讬,胡应麟亦以为《元包》、《洞极》之流,而胡一桂则谓汉去古未远,尚有祖述,有裨易教,评骘纷然,真伪莫辨。伏读御制题《乾坤凿度诗》,定作者为后于庄子,而举《应帝王》篇所云“儵忽混沌分”配“乾坤太始”,以推求“凿”字所以命名之义。援据审核,折中至当。臣等因考《列子》、《白虎通》博雅诸书,皆以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为气、形、质之始,与《凿度》所言相合。独《庄子》于外篇《天地》略及“泰初有无”之语,而其它名目概未之见,则儵忽混沌,实即南华氏之变文,作《凿度》者,复本其义而缘饰之耳。仰蒙圣明剖示,精确不刊,洵永为是书定论矣。案七经纬皆佚于唐,存者独《易》。逮宋末而尽失其传。今《永乐大典》所载《易纬》具存,多宋以后诸儒所未见,而此书实为其一。谨校定讹阙,厘勘审正,冠诸《易纬》之首,而恭疏其大旨于简端。
《提要》作者受乾隆的影响,认为《乾坤凿度》成书于《庄子》之后。乾隆曾作《御制题乾坤凿度》五言诗,其文曰:“乾坤两《凿度》,撰不知谁氏。矫称黄帝言,苍颉为修饰。以余观作者,盖后于庄子。《南华》第七篇,率已揭其旨。儵忽凿七窍,窍通混沌死。乾坤即儵忽,混沌实太始。乾坤既凿开,混沌斯沦矣。”乾隆所言,颇显牵强,不足为信。《提要》作者出于君臣等级关系,同意乾隆之说,实有奉承之意。
清代学者胡渭认为《乾坤凿度》出于宋代刘牧之徒伪造。他说:
图纬兴于哀、平之际,《乾凿度》(按:指《乾坤凿度》中的“乾凿度”)纵出其先,亦当在汉世,而题曰苍颉修,将谁欺乎?“太一取其数以行九宫”,章怀所引郑注尽之矣,无七八九六、进退消息、彖易彖变之说也,是必苍颉二卷中语。盖其时《洞极经》出,十图九书早已萌芽,故刘牧之徒伪造《乾凿度》二卷,以《参同契》七八九六之文窜入于其中,以见此《河图》之象出自西汉,远有端绪,使人不敢动摇。陈氏所云残阙不完,于伪之中又有伪焉者也,而昧者更题云苍颉修。若此书为黄帝继伏羲而作,适以自献其伪,可不谓大愚乎!
胡氏认为《乾坤凿度》乃北宋刘牧之徒参照《洞极经》、《参同契》等书伪造而成,以证明其所说“河图”出自西汉,远有端绪。
李学勤也认为《乾坤凿度》是伪书,其说:“《乾坤凿度》讬称‘包牺氏先文,公孙轩辕氏演古籀文,仓颉修为上下二篇’,荒诞谬妄,内涵和风格都有别于汉世纬书,无疑是后人伪造。”李氏所论,实不公允。因为纬书并非成于一时,作者亦非一人,其内涵和风格不同亦属必然。至于内容“荒诞谬妄”,则纯属臆断。
徐兴无则认为《乾坤凿度》出自道教徒之手,理由如下:
其一,文中所列“太古百皇”多为道教神谱中的人物,没有孔子的地位,且在文末附上一段孔子学《易》于商瞿氏的荒诞文字。其二,纬书以儒经为经,而此文中所列《太古文目》中有《考灵经》、《万名经》、《炉灰经》、《蓍成经》、《轩辕本纪》等,皆有道经明目的色彩。其三,文中“阴阳”二字写作“”,颇似符录。又云:“公孙轩辕氏益之法、神器、车、符,文左武右,三器备御。”当为道教仪式中法器之叙述。其四,其纬托为苍颉注,又曰:“纬者,古本经,已后不知纬字,何也?经之与纬,是纵横之字。”则此纬出于谶纬不行之世。末注又云:“唐虞世南曰:‘不读《易》,不可为宰相。'”故此纬当出唐代以后。
徐氏所说似乎有理,但细加分析则并不能成立。其一,“太古百皇”的人物有的虽然为道教人物,但并不能推断二者先后关系;其二,《太古文目》中所列诸经未必有道经名目的色彩;其三,阴阳二字的写法似符录、公孙所用为道教仪式法器,皆有以道教衡量《乾坤凿度》的味道;其四,注中的“唐虞世南曰”,并不能作为推断《乾坤凿度》年代的根据。
从上可以看出,断定《乾坤凿度》为伪书,证据颇显不足。实际上《乾坤凿度》并非宋人伪作,其在宋以前就已经存在。理由有三:
其一,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已经引用《乾坤凿度》。《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孔氏疏曰:
施于王事言之,元则仁也,亨则礼也,利则义也,贞则信也。不论智者,行此四事,并须资于知。且《乾凿度》云:“水土二行,兼信与知也。”故略而不言也。(《周易正义》卷一)
这是对元、亨、利、贞与仁、礼、义、信相配的解释。在此孔颖达引用《乾凿度》来解释四德中为什么不论智的理由。其所引“水土二行,兼信与知也”并不见于现存的《乾凿度》上下两卷,而见于《乾坤凿度》中的《乾凿度》。其说:“木仁,火礼,土信,水智,金义。又《万形经》曰:‘水土兼智信,木火兼仁惠’,五事天性,训成人伦。”不难看出,孔颖达所引并非原文,而是据意引用。此外,孔颖达还引用《乾凿度》说:“垂皇策者牺”。稍后张守节《史记正义》的引用则较此完备,其说:“垂皇策者羲,益卦演德者文,成命者孔也。”(《周本纪》)二人所引皆出自《乾凿度》,然现存《易纬》不见此文,盖为《乾凿度》佚文。《乾凿度》现存两种,其究竟出于《乾凿度》还是《乾坤凿度》,二人皆未明言。不过从内容推断,此佚文应出于《乾坤凿度》。因为《乾坤凿度》中明确提及“垂皇策”,其卷上《乾凿度》说:“太古文目:先《元皇介》而后有《垂皇策》……帝用《垂皇策》,与《乾文纬》、乾坤二《凿度》,此三文说《易》者也。”据此可以推断,《乾坤凿度》在唐代就已经存在了。
其二,郑玄在注《乾凿度》卷上时也受到《乾坤凿度》思想的影响。《乾凿度》卷上曰:
孔子曰:易有六位三才,天、地、人道之分际也。三才之道,天、地、人也。天有阴阳,地有柔刚,人有仁义,法此三者,故生六位,六位之变,阳爻者制于天也,阴爻者系于地也。天动而施曰仁,地静而理曰义,仁成而上,义成而下,上者专制,下者顺从,正形于人则道德立而尊卑定矣。
郑玄注曰:
震主施生,卯为日出,象人道之阳也。兑主入悦,酉为月门,象人道之柔也。夫人者,通之也,德之经也,故曰“道德立”者也。
郑注中“震主施生,卯为日出”、“兑主入悦,酉为月门”受到《乾坤凿度》“四正”思想的影响。《乾坤凿度》把八卦分为乾、坤、巽、艮四门和坎、离、震、兑四正。在四正中,震为日月出入门,兑为日月往来门。《乾坤凿度》卷上说:
雷木震,日月出入门。日出震,月入于震,震为四正德,形鼓万物不息。圣人画之,二阴一阳,不见其体,假自然之气,顺风而行,成势作烈,尽时而息。天气不和,震能飜息,万物不长,震能鼓养……
泽金水兑,日月往来门,月出泽,日入于泽。四正之体,气正元体,圣人画之,二阳一阴,重上虚下实,万物燥。泽可及天地怒,泽能悦万形恶,泽能美应天顺人……
郑玄注显然受到上面思想的影响。震有鼓养万物的作用,故“主施生”;震为日月出入门,日出震,月入震,故“卯为日出”;震卦卦象为二阴一阳,故“象人道之阳也”。兑能“悦万形恶”,故“主入悦”;兑为日月往来门,月出泽,日入泽,故“酉为月门”;兑卦卦象为二阳一阴,故“象人道之柔也”。
其三,许慎《说文解字》对《乾坤凿度》也有引用。《说文·易部》说:
秘书说:日月为易,象阴阳也。
许慎生活在纬书盛行的时代,他不但精通经学,而且深明纬学。《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说:“桓帝时,郡人尹珍自以生于荒裔,不知礼仪,乃从汝南许慎,应奉受经书图纬。”因此许慎在作《说文》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纬书的影响。上面所引“秘书”即纬书,其所引“日月为易”不见于其他《易纬》,仅见于《乾坤凿度》。其卷上说:“易名有四,义本日月相衔。”这说明许慎所引出于《乾坤凿度》是无疑问的。上面两点说明《乾坤凿度》在郑玄、许慎时已经存在了。
以上三点足证《乾坤凿度》非宋人伪作,而是原本就存在的《易纬》之一。可以看出,历代书目志并不能作为我们判定伪书的唯一标准。此外,我们从内容上也能看到《乾坤凿度》与其他《易纬》的关联性,从而证明其并非伪书。《乾坤凿度》对《乾凿度》有明显的继承性,如其卷上说:“太易变,教民不倦,太初而后有太始,太始而后有太素,有形始于弗形,有法始于弗法。”此显然受《乾凿度》“四太”之说影响。又说:“易名有四,义本日月相衔,又易者,又易,易定。”此显然取自《乾凿度》“易之三义”而增“日月相衔”义。《乾坤凿度》对《通卦验》也有引用,其卷上说:“苍牙灵,昌有成,孔演明经。”《通卦验》亦有此言,其说:“遂皇始出,握机矩,表计宜,其刻曰:苍牙通灵,昌之成,孔演命,明道经。”《通卦验》文意完整,而在《乾坤凿度》中则显突兀,故《乾坤凿度》受到《通卦验》的影响。
《乾坤凿度》既然并非伪书,那么它形成于何时呢?从其内容来看,我们可以断定其成书于刘歆之后,因为《乾坤凿度》提到炎帝神农氏。其卷上说:
太易变,教民不倦,太初而后有太始,太始而后有太素,有形始于弗形,有法始于弗法。极先元见,辙像,章流立文,以诂息孙,而后传授天老氏,而后传授于混沌氏,而后授天英氏,而后传无怀氏,而后传授中孙炎帝神农氏。中圣古法淳物,元造不足,益之器用,农谷衣。高以饰乘,卑以饰足。而后传烈山氏,而后授三孙帝氏,次授老孙氏,公孙轩辕氏益之法,神器车符,文左武右,三器备御。
这俨然是一个“太易”的传承谱系。其中提到中孙炎帝神农氏,然炎帝与神农开始并没发生关系,二者时代也不相同。自西汉刘歆始把二者合成一人,称为“炎帝神农氏”。这一点前人早已指出。清代学者崔述说:
《史记·五帝本纪》曰:“轩辕氏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又曰:“炎帝欲侵陵诸侯;轩辕乃修德振兵,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夫神农氏既不能征诸侯矣,又安能侵陵诸侯?既云世衰矣,又何待三战然后得志乎?且前文言衰弱,凡两称神农氏,皆不言炎帝。后文言征战,凡两称炎帝,皆不言神农氏。然则与黄帝战者自炎帝,与神农氏无涉也。其后又云“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又不言炎帝。然则帝于黄帝之前者自神农氏,与炎帝无涉也。
《封禅书》云:“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夫十有二家之中既有神农,复有炎帝,其为二人明甚,乌得以炎帝为神农氏也哉!……
要之,自司马迁以前未有言炎帝之为神农者,而自刘歆以后始有之。
崔氏所言证据确凿,炎帝神农氏出于刘歆无疑。刘歆为什么要把此二者结合起来呢?崔述指出这是五行相生说影响的结果。他说:
自战国以后,阴阳之术兴,始以五行分配五帝,而《吕氏春秋》采之,《月令》又述之,遂以太皞为木,为春,炎帝为火,为夏,少皞为金,为秋,颛顼为水,为冬,黄帝为土,为中央;然亦但言其德各有所主,不谓太皞先于炎帝,炎帝先于黄帝也。宣、元以后,谶纬之学日盛,刘歆不考其详,遂以五行相生之序为五帝先后之序,而太皞遂反前于炎帝,炎帝遂反前于黄帝矣!然考之《易传》,前乎黄帝者为庖羲、神农,其名不符;考之《春秋传》,炎帝、太皞皆在黄帝之后,其世次又不合。于是不得已,谓太皞即庖羲氏,炎帝即神农氏,而《春秋传》文为逆数:谓少皞受黄帝,黄帝受炎帝,炎帝受共工,共工受太皞,故先言黄帝,上及太皞也。呜呼,有是文理也哉!
可以看出,刘歆之前绝无炎帝神农氏之称。《乾坤凿度》出现“炎帝神农氏”,说明其形成于刘歆之后。因为王莽曾对谶纬做过一次编订,因此,这是《乾坤凿度》形成的下限。
3.《稽览图》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
案《后汉书·樊英传》注,举七纬之名,以《稽览图》冠《易纬》之首。《隋志》郑康成注《易纬》八卷,《唐志》宋均注《易纬》
九卷,皆不详其篇目,《宋志》有郑康成注《稽览图》一卷,《通志》七卷,而马氏《经籍考》载《易纬》七种,亦首列郑注《稽览图》二卷。独陈振孙《书录解题》别出《稽览图》三卷,称与上《易纬》相出入,而详略不同,似后人掇拾纬文,依讬为之者,非即康成原注之本。自宋以后,其书亦久佚弗传。今《永乐大典》载有《稽览图》一卷,谨以《后汉书·郎顗、杨赐传》、《隋书·王劭传》所见纬文及注参校,无不符合,其为郑注原书无疑。惟陆德明《释文》引“无以教之曰蒙”,《太平御览》引“五纬各在其方”之文,此本皆阙如,则意者书亡仅存,已不免于脱佚矣。其书首言“卦气起中孚”,而以坎、离、震、兑为四正卦,六十卦卦主六日七分。又以自复至坤十二卦为消息,余杂卦主公卿侯大夫,候风雨寒温以为征应,盖即孟喜、京房之学所自出。汉世大儒言《易》者悉本于此,最为近古。至所称轨之数,以及世应游归,乃兼通于日家推步之法。考唐一行推大衍之策,以算术本于《易》,故其本议言代轨德运,及六卦议言一月之策九六七八,发敛术言中节候卦,皆与《稽览图》相同。独所云“天元甲寅以来至周宣帝宣政元年”则似甄鸾所推甲寅元历之术,而又有云“太初癸巳”,则古无以此为元者,其它杂引宋永初、元嘉,魏始光,唐上元、先天、贞元、元和年号,纷错不伦。盖皆六朝迄唐术士先后所附益,非《稽览图》本文。今审核词义,退文附书以为区别,并援经注史文,是正讹舛。依马氏旧录,析为上下二卷,庶言易学者或有所考见焉。
《提要》作者认为,以《后汉书·郎顗、杨赐传》、《隋书·王劭传》等所见纬文及注参校现存《稽览图》,内容无不符合,证明其为原书无疑。因此,《稽览图》最为近古,汉儒言《易》者皆本于此,孟喜、京房之学亦从此出。《提要》作者还指出,现存《稽览图》有所脱佚,并有后人附益的地方。这些看法基本正确,但其说孟、京之学本于《稽览图》则似乎弄错了二者的关系。我们在前面曾指出,西汉易学至孟喜始发生根本性变化,因此,应是《稽览图》受到孟喜、京房易学的影响,而不是相反。
吴翊寅则认为《稽览图》为京房所述,其说:
至《稽览图》则论消息四正,立太阳、少阳、太阴、少阴杂卦之名,及风雨寒温之候,消息胜杂卦为吉,杂卦乘消息为凶,有貌无实为佞人,有实无貌为道人,与《京房传》及所上封事说合。又言“阳感天不旋日,诸侯不旋时,大夫不过期”,又言“凡灾异所生,各以其政,变之则除,消之亦除”,又言“当雷不雷,太阳弱”,皆与朗顗所引《易内传》合。顗治京《易》,此盖称其师说与《孟氏京房灾异》六十六篇相表里者也。顗引《易天人应》、《雌雄秘历》及《诗泛历枢》、《孝经钩命决》皆著篇名,而此独言《易传》,则《稽览图》为京所述,当时本无纬名。其上篇推卦气法及风雨寒温,即京所述之中孚传;下篇推轨册法及六日七分,即京所述之积算传。京《易》师法,略具此篇,后世以谶纬目之。(《易汉学考·易纬考上》)
吴氏从《京房传》、《朗顗传》的内容推断《稽览图》为京房所述,并指出此篇本无纬名,后世以谶纬目之。我们现在尚无证据断定《稽览图》为京房所述,但《稽览图》与京房有关却是无疑问的。
那么《稽览图》形成于何时呢?从《稽览图》卷下在“候六甲子日中寒暑风雨”中提到益州、凉州来看,我们可以推断其形成于汉武帝设立益州、凉州之后,因为此二州是在汉武帝时才设立的。《汉书·地理志》说:“至武帝攘却胡、越,开地斥境,南置交址,北置朔方之州,兼徐、梁、幽、并夏、周之制,改雍曰凉,改梁曰益,凡十三部。”不过令人疑惑的是,《稽览图》卷下同时提到凉州和雍州,不知出于何因。
我们再从思想内容来看一下《稽览图》的形成时间。从内容上看,《稽览图》上下两卷的思想倾向并不相同,因此,上下两卷并非成于一时,也非一人所作。《稽览图》卷上的卦气说与京房相近,可能出于京房后学。其说:
甲子卦气起中孚。……六日八十分之七而从,四时卦十一辰余而从,坎常以冬至日始效,复生坎七日。消息及杂卦传相去,各如中孚。
“四时卦十一辰余而从”,郑玄注曰:“‘四时卦’者,谓四正卦,坎、离、震、兑四时方伯之卦也。‘十一辰余’者,七十三分。‘而从’者,得一之卦也。”“消息及杂卦传相去,各如中孚。”郑注曰:“消息六日七分,四时卦七十三分。”这是说坎、离、震、兑四卦各主七十三分,消息卦各主六日七分。这种卦气说源于京房。唐一行在其《卦议》中说:“京氏又以卦爻配期之日,坎、离、震、兑,其用事自分、至之首,皆得八十分日之七十三。颐、晋、井、大畜,皆五日十四分,余皆六日七分。”(《新唐书》卷二十七上)朱伯崑说:“孟喜以六十卦三百六十爻配一年之日数。而京房则以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配一年之日数。其日数的分配是,四正卦的初爻,即主二至和二分之爻,各为一日八十分之七十三;颐、晋、井、大畜,此四卦各居四正卦之前,各为五日十四分;其余卦,皆当六日七分。”孟喜卦气说四正卦主四时,未主日数。而京房四正卦各主七十三分,从而把六十四卦和一年的日数相配。《稽览图》卷上的卦气说与此相同,说明其出于京房之后。此外,吴翊寅还指出,《稽览图》卷上中的太阳、少阳、太阴、少阴杂卦之名、风雨寒温之候及灾异等思想,与《京房传》及所上封事说合。这些都说明《稽览图》卷上出于京房之后。
《稽览图》卷下的卦气说则与孟喜相似,其作者可能出于孟喜后学。其说:
小过、蒙、益、渐、泰,寅;需、随、晋、解、大壮,卯;豫、讼、蛊、革、夬,辰;旅、师、比、小畜、乾,巳;大有、家人、井、咸、姤,午;鼎、丰、涣、履、遁,未;恒、节、同人、损、否,申;巽、萃、大畜、贲、观,酉;归妹、无妄、明夷、困、剥,戌;艮、既济、噬嗑、大过、坤,亥;未济、蹇、颐、中孚、复,子;屯、谦、睽、升、临,丑。坎六、震八、离七、兑九。已上四卦者,四正卦为四象,每岁十二月,每月五月[卦],卦六日七分,每期三百六十六[五]日每四分(日之一)。
此以坎、离、震、兑为四正卦,主四时。其余六十卦,每卦主六日七分。这与孟喜的卦气说是一致的。
从上面分析来看,《稽览图》既保存了孟喜的卦气说,又体现了京房的卦气说,这说明其形成应在京房之后。考虑到《稽览图》卷下与《乾凿度》卷下都讲到世轨、爻辰、推厄法等思想,而且文风也极相似,因此,可以推断《稽览图》的形成大概与《乾凿度》卷下同时。
4.《通卦验》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
案《易纬·通卦验》,马端临《经籍考》及《宋史·艺文志》俱载其名,黄震《日抄》谓其书大率为卦气发。朱彝尊《经义考》则以为久佚。今载于《说郛》者,皆从类书中凑合而成,不逮十之二三。盖是书之失传久矣。《经籍考》、《艺文志》旧分二卷,此本卷帙不分。核其文义,似于“人主动而得天地之道则万物之蕴尽矣”以上为上卷,“曰凡易八卦之气,验应各如其法度”以下为下卷。上明稽应之理,下言卦气之征验也。至其中讹脱颇多,注与正文,往往相混。其字句与诸经注疏、《续汉书》刘昭补注、欧阳询《艺文类聚》、徐坚《初学记》、宋白《太平御览》、孙瑴《古微书》等书所征引,亦互有异同。第此书久已失传,当世并无善本可校。类书所载,亦辗转讹舛,不尽可据。仅于各条下拟列案语,其文与注相混者,悉为厘正。脱漏异同者,则详加参校,与本文两存之。盖通其所可知,阙其所不可知,亦阙疑仍旧之义也。
据此,则知现存《通卦验》并非全本,乃后人从类书中凑合而成。且其中讹脱颇多,注与正文相混之处亦复不少。
吴翊寅则认为《通卦验》为京房所述。其说:
《通卦验》上篇言二至晷度赢缩由于主德,人主动而天地之应随之,其言二至之日度晷景调钟律,京房律术即本乎此;下篇言八卦变象皆在人君,与晷度之说同,又言二十四气、七十二候,皆四正卦为之主,其以卦气之当至不至、未当至而至占岁丰歉,验人疾病,则皆孟氏候灾变遗法,京得焦赣之传,而用之尤精者也。(《易汉学考·易纬考上》)
吴氏言《通卦验》为京房所述,证据固然不足。但从内容来看,《通卦验》却应受到京房的影响。《通卦验》以八卦为主,讲卦气灾异之法,此当受到京房八宫卦思想的影响。我们说过,《乾坤凿度》对《通卦验》的内容有所引用,故《通卦验》成书应在《乾坤凿度》之前。
《通卦验》中还讲到汉火德说,其说:
坎其表执纪,其精信,其行道,权合宝。坎失命,乱在土地之长。兴月感,亡则地裂山沦,鬼夜哭,将顾,一角期偶,水精得括考备,据谁授赤戴胜。
郑注曰:
一角,谓麟也。……偶,赤鸟也。水精者,孔子也。得获括考备者,易道也。赤为汉也,汉火精,高帝之表戴胜……
据郑注,文中“赤”指汉火德,“戴胜”指汉高帝刘邦。根据现有材料,汉火德说是刘向父子明确提出来的。《汉书·天文志》说:“刘向父子以为,帝出乎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黄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焉。”后来刘歆作《世经》即取此说。这一点崔述也已经指出:
然衍虽有五德终始之说,而初不以母传子,固未尝以木、火、金、水为五帝相承之次第也。以母传子之说,始于刘氏向、歆父子;而其施诸朝廷政令,革故说,从新制,则在王莽篡汉之时,《汉书·律历》、《郊祀》两志及《王莽传》言之详矣。其学以为:“庖羲氏继天而王,为百王先,德始于木;其后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黄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号,著赤帝之符。共工氏以水德间于木、火,与秦同运,非其次序,故皆不永。”是以王莽自言火德销尽,土德当代,而光武之起,亦据《赤伏符》之文改汉为火德,用歆说也。
通过上面分析,我们可以断定《通卦验》应该形成于刘向父子火德说之后,《乾坤凿度》之前。
5.《辨终备》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
案《辨终备》,一作《辨中备》,《后汉书·樊英传》注《易纬》凡六,为《稽览图》、《乾凿度》、《坤灵图》、《通卦验》、《是类谋》而终以此篇。马氏《经籍考》皆称为郑康成注,而《辨终备》著录一卷。今《永乐大典》所载仅寥寥数十言,已非完本。且其文颇近《是类谋》,而《史记正义》所引《辨中备》孔子与子贡言世应之说,与此反不类,或其书先佚而后人杂取它纬以成之者,亦未可定也。然别无可证,姑仍旧题云。
《辨终备》仅存少量遗说,难以断定其形成。从内容和文风来看,其与《通卦验》相近。如其说:
孔子表《河图·皇参持》曰:天以斗视,日发明皇,以戏招始,掛八卦谈,煌煌之耀,乾为之冈,合凝之类,坤握其方。雄雌呿吟,六节摇通,万物孳甲,曰营始东,三五环复,七十六载,闰反常。
这种多四言的文风与《通卦验》卷上所说“孔子曰:太皇之先,与耀合元。精五帝期,以序七神。天地成位,君臣道生,君五期,辅三名,以建德,通万灵”极为相似。《辨终备》又说:“按录视天比象由,神灵悉存,八八通时”,此当与《通卦验》卷上“虙羲作易仲,仲命德维纪衡,周文增通八八之节,转序三百八十四爻,以系王命之瑞,谋三十五君,常其一也,兴亡殊方,各有其祥”有关。因此,《辨终备》与《通卦验》可能出于同一作者。
6.《是类谋》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
案《是类谋》,一作《筮类谋》,马氏《经籍考》一卷,郑康成注。其书通以韵语,缀辑成文,古质错综,别为一体。《艺文类聚》、《太平御览》诸书引其文颇多,与此本参校并合,盖视诸纬略称完备,其间多言禨祥推验,并及于姓辅名号,与《乾凿度》所引易历者,义相发明。而《隋书·律历志》载周太史上士马显所上表亦有“玉羊金鸡”之语,则此书固隋以前言术数者所必及也。
《提要》作者认为,此篇通以韵语,古质错综,别为一体。从内容来看,其说到“卯金刀用治”,当出于刘歆之后。又说到八卦卦气的“征王亡”术,其形成大概与《通卦验》同时。吴翊寅亦认为《辨终备》、《是类谋》皆成于哀、平之际,“《辨终备》则表《河图·皇参持》之文,《是类谋》则演《洛书·灵准听》之说,此二篇本皆谶也,辞义艰深,不尽可晓,盖即哀、平之世所窜入者,唐宋类书间一征引而经疏则罕称述,其注亦与前纬迥不相同”(《易汉学考·易纬考上》)。
7.《坤灵图》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
案《坤灵图》,孙瑴谓配《乾凿度》名篇,马氏《经籍考》著录一卷。今仅存论乾、无妄、大畜卦辞及史注所引“日月连璧”数语,则其阙佚者盖已夥矣。考《后汉书》注《易纬·坤灵图》第三,在《辨终备》、《是类谋》之上,而王应麟《玉海》谓三馆所藏有郑注《易纬》七卷:《稽览图》一、《辨终备》四、《是类谋》五、《乾元序制记》六、《坤灵图》七,二卷三卷无标目。《永乐大典》篇次亦然,今略依原第编著,盖从宋时馆阁本也。
此篇现仅存少量遗文,难以断定其形成。安居香山等认为,从隋《玉烛宝典》和唐《开元占经》引用的佚文来看,其是自古以来就存有的篇目。从内容来看,其形成不会早于《通卦验》。
8.《乾元序制记》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
案《乾元序制记》,《后汉书》注七纬名,并无其目。马氏《经籍考》始见一卷,陈振孙疑为后世术士附益之书。今考此篇首简“文王比隆兴始霸”云云,孔颖达《诗》疏引之,作《是类谋》。疏又引《坤灵图》“法地之瑞”云云,今《坤灵图》亦无其文,而与此篇文义相合。又《隋书·王劭传》引《坤灵图》“泰姓商名宫”之文,亦在此篇,至其所言风雨寒温消息之术,乃与《稽览图》相近。疑本古纬所无,而后人于各纬中分析以成此书者,晁公武谓其本出于李淑,当亦唐宋间人所妄题耳。
按《乾元序制记》不见于《后汉书》李贤注七纬名,如《提要》作者所说,当为唐宋时人撮合《是类谋》、《坤灵图》、《稽览图》等文而成。吴翊寅亦曰:“《乾元序制记》,《后汉·樊英传》注不著其名,疑皆《稽览图》、《是类谋》、《坤灵图》之逸文,后人缀拾别合为篇。”(《易汉学考·易纬考上》)孙诒让也说:“此纬晚出,唐以前未有著录者。以古书援引之文推校之,前半当为《是类谋》,后半当为《坤灵图》。盖宋人得两纬残本合编之,而妄题《乾元序制记》之名也。”安居香山等根据纬书篇名多三字推断此篇为宋人伪作。然亦有不同意见,李学勤认为纬书篇名不乏四字乃至六字之例,因此,不能根据《乾元序制记》篇名五字而断定其为伪书。李氏还认为此篇首尾具备,前后贯通,并非拼凑之书。其根据卦气说断定此篇成书较早,体现了孟喜学说,未加进京房新增的内容。从内容上看,此篇虽非伪作,但不能排除后人添加篇题的可能。
从内容上看,《乾元序制记》卦气说把一年分为十二月,每月各居辟(天子)、公、侯、卿、大夫五卦,共六十卦。每卦主六日七分,十二卦共主七十三日八十分之四。每月余三十五分,十二月共余四百二十分,即五日四分之一。这与孟喜卦气说相似,可能出于孟喜之后。其又说到八卦为主的洛书居处法,大概出于京房之后。这说明《乾元序制记》乃后人拼凑之书。
9.其他《易纬》
除了上面所说的《四库全书》八篇之外,安居香山和中村璋八还列举了《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天文要录》等书中的《中孚传》、《天人应》、《通统图》、《运期》、《内传》、《萌气枢》、《太初篇》、《九厄谶》、《礼观书》、《易纬记》、《纪表》、《决象》等篇目,以及朱彝尊《经义考》和陈槃《古谶纬书录解题》中的《垂皇策》、《万形经》、《乾文纬》、《考灵纬》、《制灵图》、《含文嘉》、《稽命图》、《含灵孕》、《八坟文》、《卦气图》、《元命包》、《易历》、《内戒》、《状图》、《元皇介》、《天潢篇》、《地灵母经》、《雌雄秘历》等众多篇名。安居香山等认为,这些篇目只有部分佚文和篇名,无论哪篇都无法判明其性质。按上面所列篇目,除《乾坤凿度》中的篇目外,大多属于汉以后的作品。这些篇目是否全都属于《易纬》,尚在两说之间,如《礼观书》、《易纬记》、《纪表》、《决象》、《天潢篇》、《内戒》、《状图》、《雌雄秘历》等,绝非《易纬》之篇。《乾坤凿度》中所列的《元皇介》、《垂皇策》、《含文嘉》、《希夷名》、《地母灵经》等,亦非《易纬》篇名,此点《乾坤凿度》本身已经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