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经学视野下的纬书思想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经学无疑居于核心地位。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设立五经博士以后,经学就成了古代中国的正统意识形态。从那以后,中国历史虽然经历了数十次的朝代变更,经学形态虽然发生了多次变化,但经学的地位却基本上没有被动摇过。
纬书可以说是经学发展的一个变种。因为其思想受到谶的影响,因此,其诞生之时,就与谶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大致看来,历史上对于谶与纬的关系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谶与纬异名同实。顾颉刚说:“谶,是预言。纬,是对经而立的:经是直的丝,纬是横的丝,所以纬是解经的书,是演经义的书,自《六经》以及《孝经》都有纬。这两种在名称上好像不同,其实内容并没有什么大分别,不过谶是先起之名,纬是后起的罢了。……又因为有图、有书、有谶、有纬,所以这些书的总称,或是图书,或是‘图谶’,或是‘谶纬’,或是‘谶记’,或是‘纬书’。又因《尚书纬》中有十数种为《中候》,亦总称为‘纬候’。”其弟子陈槃对此作了更为系统的论述,其说:“谶纬之称,不一而足。统而言之则曰‘谶纬’。‘谶’出在先,‘纬’实后起,‘谶’书之别名也”;“所谓谶也,符也,录也,图也,书也,候也,纬也,汉人通用,互文,未始以为嫌也。盖从其验言之则曰‘谶’,从其征信言之则曰‘符’,从所谓《河图》文字之颜色言之则曰‘绿’。从其有图有字言之则曰‘图’,曰‘书’,从候望星气与灾祥之征候言之则曰‘候’,从其讬《经》言之则曰‘纬’。同实异名,何拘之有”;“所谓‘谶’、‘符’以至‘候’、‘纬’之属,无不自邹衍书变化而出。邹衍之书,以验为第一义,故由此而依讬之书如‘符’、‘录’、‘图’、‘书’、‘候’之属,亦曰‘验’书,旋又转为‘谶’书。谶亦验也。时君尊经,始有‘纬’书,用是为阿谀苟合之工具。由‘谶’至‘纬’,不过形式上一转变,从而标新名目。其实质则‘谶’、‘纬’一也”。陈槃的这种看法在学界影响甚大,现在几乎已成定论。后来钟肇鹏也说:“汉代的谶纬是儒学宗教神学化的产物。在汉人的著述中所谓‘经谶’、‘图谶’实际上都包括纬书,而‘谶’、‘纬’也往往互称,并无区别。”
另一种看法则认为谶、纬有别,谶是一种预言性的东西,而纬则是用来解释经书的。胡应麟说:“世率以谶纬并论,二书虽相表里而实不同。纬之名,所以配经,故自《六经》、《语》、《孝》而外,无复别出。《河图》、《洛书》等纬,皆《易》也。谶之依附《六经》者,但《论语》有谶八卷,余不概见,以为仅此一种。偶阅《隋经籍志》,注附见十余家,乃知凡谶皆讬古圣贤以名其书,与纬体制迥别。盖其说尤诞妄,故隋禁之后永绝,类书亦无从援引,而唐、宋诸藏家绝口不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说:“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谶自谶,纬自纬。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盖秦、汉以来,去圣日远,儒者推阐论说,各自成书,与经原不相比附,如伏生《尚书大传》、董仲舒《春秋阴阳》,核其文体,即是纬书,特以显有主名,故不能讬诸孔子。其他私相譔述,渐杂以术数之言,既不知作者为谁,因附会以神其说。迨弥传弥失,又益以妖妄之词,遂与谶合而为一。”二者均认为谶、纬有别。《四库提要》作者还把《尚书大传》、《春秋繁露》当成纬书,这显然是不对的。不过其指出谶、纬一开始并非就合在一起还是很正确的。
这两种说法各有所据,皆有道理。不过从词义和历史来看,第二种说法更为合理。从词义来看,谶是应验的意思。《说文·言部》说:“谶,验也。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书曰谶。”《释名》说:“谶,纤也。其义纤微而有效验也。”而纬则是与经相对应的意思。《说文·糸部》说:“经,织从丝也”、“纬,织横丝也。”段玉裁注曰:“‘织横丝’者,对上文‘织从丝’而言,故言丝以见缕,经在轴,纬在杼。《木部》曰:‘杼,机之持纬者也。’引申为凡交会之称。汉人左右六经之书谓之秘纬。”可以看出,谶与纬在含义上是完全不同的。陈槃等人虽然认为谶纬异名同实,但他们在谶的形成早于纬的看法上却是一致的。从这种历史的角度来看,谶的形成要早,而纬则在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之后才逐渐形成,正如《四库提要》作者所说,二者初不相涉,后来才混在一起。其实,从内容来看,各个纬书都与其相对应的经书有着密切关系,这也是诸纬以其相应经书命名的原因。
以往对纬书的研究大都比较注重把其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除了《易纬》之外,很少关注各个纬书的独特思想。这里或许有很多方面的原因,如《易纬》保存得相对完整,其他诸纬则佚失较多,很难把握它们的整体思想。但从现存资料来看,除了一些共同性的内容外,各个纬书之间的差别性也是很大的,其主要表现在它们对相应经书的解释和阐发上。这说明纬书的差别主要是由经书决定的。因此,我们打算从经学的角度来对纬书分别作一研究,以期展现出各个纬书的独特思想。
总的来看,本书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对各个纬书形成的研究,一是对各个纬书思想的研究。
在纬书形成方面,主要侧重从西汉经学传承的情况方面来分析各个纬书的形成。西汉经学发展到中期以后,都发生了一种歧变。这种歧变就是经学的发展受到阴阳五行思想的重大影响。在儒家的五经中,本来就包含阴阳五行思想,如“阴阳”出自《周易》、《诗经》,“五行”源于《尚书》,但它们并不是经学的核心内容。这种思想转变首先表现在《春秋》上。《春秋》是今、古文经学争论的最核心的经典。今文《春秋》在当时以公羊学为主。董仲舒是当时的公羊学大师,他的思想中就有大量的阴阳五行成分。《汉书·五行志》说:“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这说明阴阳思想在董仲舒那里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且他的思想在当时有着重要的影响,所以“为儒者宗”。我们从《春秋繁露》的篇目中就可以看出阴阳五行对董仲舒的影响。以阴阳命名的篇目有:《阳尊阴卑》、《阴阳位》、《阴阳终始》、《阴阳义》、《阴阳出入》、《天地阴阳》;以五行命名的有:《五行对》、《五行之义》、《五行相生》、《五行相胜》、《五行顺逆》、《治水五行》、《治乱五行》、《五行变救》、《五行五事》。其他篇目中涉及阴阳五行思想更是数不胜数。从篇名上可以看出,其涉及的内容和范围相当广泛,如社会尊卑秩序、天地自然、治理水灾、救治祸乱等。《汉书·董仲舒传》也说:“仲舒治国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此后,西汉的公羊学传承都来自董仲舒。因此,《春秋纬》的形成必然与董仲舒的后学有关,因为当时传春秋学的只有董仲舒一系。如果我们承认《春秋纬》是解释《春秋》的,那么我们就不能否认其形成与董仲舒学派的关系。实际上,从内容来看,《春秋纬》确实与《春秋》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西汉经学中,春秋公羊学本来就有阴阳灾异思想,自不待言。然而这种思想的影响在西汉中期以后开始逐渐扩展到其他经典中,其中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易学了。我们知道,西汉易学本于田何,田何传丁宽、王同、周王孙等人,丁宽又传田王孙,田王孙传施雠、孟喜、梁丘贺,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可见,西汉易学传到施雠、孟喜、梁丘贺始有分派,在此之前,各家虽有不同,但并未明显分派。其中孟喜诈造了一部“《易》家候阴阳灾变书”,从而改变了易学的性质,使易学变成了以阴阳灾异为主的象数之学。我们虽然不知道“《易》家候阴阳灾变书”是一部什么样的书,但孟喜之父是当时的春秋学和礼学大家,因此,可以推断,孟喜的思想应当受到其父的影响。这样看来,易学的阴阳灾异学说与春秋学有着密切的关系。这说明西汉易学的阴阳灾异思想是孟喜最先引入的,而《易纬》明显有这种特征,因此,《易纬》的形成与孟喜的易学革命有着密切的关系。
不只易学有此转向,其余的经学传承也有着几乎相同的经历。西汉尚书学始于伏生,其传到汉武帝时出现了一个叫夏侯始昌的人,其学亦以阴阳灾异为主。《汉书·夏侯始昌传》说:“夏侯始昌,鲁人也。通五经,以《齐诗》、《尚书》教授。自董仲舒、韩婴死后,武帝得始昌,甚重之。始昌明于阴阳。先言柏梁台灾日,至期日果灾。”夏侯始昌之前,阴阳灾异思想并非尚书学的重点。夏侯始昌则发扬了《尚书》及《洪范五行传》的灾异思想,而后又传于夏侯胜,从而形成大夏侯学。这种以灾异为主的尚书学可能直接影响到《尚书纬》的形成。从上面可以看出,夏侯始昌不但传《尚书》,而且还传《齐诗》。其对诗学的传承也有着重大的影响。夏侯始昌的老师即是齐诗始祖辕固。西汉齐诗自辕固之后,基本上属于夏侯始昌的系统。夏侯始昌授后苍,后苍授翼奉、萧望之、匡衡等人。从现存材料来看,《诗纬》的内容与翼奉思想的关系最为密切。
对于经学传承中以上的变化,史书都有明确的记载。对于礼学等传承,史书虽未明言,但通过分析我们也能得出比较一致的结论。在礼学传承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孟卿。他是孟喜的父亲,也是当时的春秋公羊学大师。因此,他的公羊学思想不可避免地要对其礼学产生影响。这说明经学发展到西汉中期以后,基本上都变成了以阴阳灾异为主的思想。正如皮锡瑞所说:“汉有一种天人之学,而齐学尤盛。《伏传》五行,《齐诗》五际,《公羊春秋》多言灾异,皆齐学也。《易》有象数占验,《礼》有明堂阴阳,不尽齐学,而其旨略同。”皮氏指出了汉代经学的特点,但没有说明这一变化过程的原因。从历史来看,导致这一变化最重要的原因与统治阶级的重视有关。在经学中,春秋公羊学对于当时的统治阶级影响最大。其受到统治阶级重视的原因之一就是其中的阴阳灾异思想。孟喜之所以要对易学进行变革,其原因可能即在于此。其他经书重视阴阳灾异思想,原因也在于此。这些为纬书的形成提供了思想上的资源。西汉中期以后政治动荡,社会混乱,民不聊生,人们对于改朝换代的呼声越来越大,这是促使纬书形成和发展的社会背景和政治因素。正是这两种因素的促进才使纬书在西汉中期以后迅速地发展起来。
在纬书思想方面,我们着重分析各个纬书的独特内容,尤其注重其中的经学思想。以前学者之所以认为谶纬异名同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不注意分析各个纬书中的经学思想。而我们在这里的主要目的即在于发掘它们中的经学思想。在现存纬书中,《易纬》保存得相对完整,因此,我们对《易纬》思想分析占的篇幅较大。从思想性质上看,《易纬》与孟喜、京房一系的易学相近,但由于各篇在形成时间上并非同时,所以我们主要以篇章为单位来对《易纬》思想进行分析。其他诸纬散佚较多,难以窥其思想体系,因此,只能以问题为中心对各个纬书进行分析,尤其注重各个纬书相对应的经学思想。如在《春秋纬》中,着重探讨其中的春秋学思想及其对《春秋公羊传》、《春秋繁露》的解释,从而展现出其对春秋公羊学发展的贡献。在《尚书纬》中,则分析其中的尚书学思想。由于《尚书纬》比较特殊,与其他诸纬不同,其中有一类称作《尚书中候》的文献,因此,我们单独对其进行研究。其他纬书也是如此,主要探讨它们与经学相关的思想。
由于我们以分析纬书的经学思想为主,所以主体内容以七纬为主。此外,《论语谶》虽然以“谶”为名,但其中也有很多与《论语》相关的内容,因此,也把它与七纬放在一起研究。《河图》、《洛书》虽然不在七纬之内,但其对七纬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因此,我们把它们作为附论来加以研究。我们的目的是通过比较分析来看出《河图》、《洛书》与七纬思想的不同之处。
总的来看,本书的目的主要在于从经学的角度对纬书思想进行研究,从而展现纬书在经学发展中的地位和意义。诚然,纬书与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我们不能因为其受到谶的影响,就否定其与经学的关系。从思想内容和社会影响来看,纬书都是经学发展的不可忽视的一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