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本体”的中国意义
漆:成先生,我通过这些年的学习和体会,也感觉到充实自己的本体是十分必要的。如果我们自身没有本体,就既不能开出自己的世界,也没有办法解释别人。现在我有一个问题,就是中国在其思想的形成时期,也就是先秦时代,它对于本体有哪些认识?您对《周易》有着深入研究,重新挖掘了它的本体论内涵。很多学者包括您都认为《易经》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中国人早期的智慧和对本体的理解似乎都集中在《易经》之中,包括后来的《易传》对《易经》的解释。在此之后,在子学时代,孔孟老庄对于本体都有各自的认识。那么我们今天该怎样看中国先民对于本体的理解?怎么认识中国人的本体之道?
成:这个问题要细致地谈将需要很长的时间,这里只能简单谈一下。我非常关注中国哲学的源头活水。我对中国本体的理解是在1987年提出的,然而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初我就开始讲本体诠释学,因为我掌握“本体”这个概念很早。首先我产生了一种对“本体”和“本体论”翻译的怀疑,认为这里面可能代表了一种中国文化被西方文化奴役的圈套。我注意到中国人很早就开始使用“本体论”这一概念,最早是在东汉时期。之前中国人讲本和体,实际上离本体已经很近了。因为有体就要讲本,有本就要讲体,所以本体不是一个单纯的概念,而是一个动态发展的概念。从东汉以后到明代的王阳明,哪一个人不讲本体?一直到现当代,我看到李泽厚也在讲。从五四运动以后,熊十力、牟宗三等都讲,但他们都把本体当成一个体用的问题,不问本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开发本,我则注重本体的本身意蕴。
漆:您一个很重要的贡献就在于把本又进一步细化,而且动态发展起来,从“本”到了“体”。
成:对,这个很重要。这一点搞明白了,很多问题就都很清楚了,中国思想的特质也就清楚了。本体论绝不等同于体用论。
漆:有人认为,在汉语中,道和太极这两个概念代表了中国人对于本体的理解。对此,您怎么看?
成:太极与道是中国思想对本体的第一次诠释,是最原初的诠释,是很重要的。在中国思想中,这个“本”究竟是什么呢?孔子的弟子在《论语》中曾说过“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他看到孝悌到仁的一个动态的发展:一个能孝能悌的人,就能形成仁者的心态。假如没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孝悌就仅仅是一种个人德行,它怎么能成为为仁的本呢?因此“本立而道生”,这个“本”是一个动态产生的道的概念,但是它作为源头来讲则是太极。所以这个本就有两层含义,作为源头讲就是太极,作为一个动态发展的力量与过程讲就是道。
漆:将中国的“本”分成太极和道这两层含义的理解,确实给人一个非常重要的启发,这使得中国的“本”灵动且完整。这里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就是该如何理解“道”的生命性?它为什么能流动、能生成呢?按照我的理解,道、太极是生命的原则,是宇宙和人联系在一起的生命原则。它自身始终处于生生不息的变化之中,而万物正是依靠这一点才得以生成和发展,因而《道德经》就讲“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里的“始”在我看来就是指最初的状态,生命孕育的状态,而从无名到有名的过程就是个体生命开显的过程,也是落实道的过程。尽管西方哲学特别是近现代的西方哲学有一些很重要的方法和进展,但中国哲学通过道和太极来诠释本体的方法是对西方哲学的一个很好的启示。
成:比较本身也涉及相互诠释,我可以从我的本体论出发来诠释对方,相反,也可以从对方来诠释我自己,这是相互的。这也代表一种相互认识的过程,要通过很多回合来展开和实现。这样我才能知道我的本体能产生什么样的作用,对方的本体又能够有什么作用,我们建立一种什么补充关系或认同关系,这个是非常重要的。
漆:各大文化圈,比如中国、印度、犹太、希腊这些不同的文化圈都有自己的原初思考,我觉得成先生的本体诠释学价值就在于建立了一个更高的架构,从而让各个民族的文化能够有效沟通和理解,我觉得这是一个高瞻远瞩的想法。在今天这样一个全球化的多元文化碰撞的时代,我们只有超越各自的界限,站在全人类的整体视角下才能有效地进行文化的沟通和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