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中国哲学复兴的机遇与方向
一 时代的发展呼唤中国哲学的自觉
漆思(以下简称漆):这次来夏威夷大学能与成中英先生进行合作研究,我倍感荣幸。而我这次合作研究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想以“中国哲学的发展道路”为题,就本体学与中国哲学发展道路等问题对成先生做一次专访。之所以确立这样一个题目,我想主要是因为当前中国正在迅猛地发展,中国思想的影响力也与日俱增;相反,自冷战结束以后,西方文化在面临全球化挑战的过程中暴露出了越来越多的问题。换言之,其在解释和解决全球治理的诸多问题上越发显得举步维艰。可以说,世界的发展呼唤着中国思想的回归和中国哲学的自觉及出场。
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重新思考中国哲学的发展道路,澄清中国哲学的特质和未来走向就具有极其深远的意义。成先生作为学贯中西的哲学家,对于中西哲学的发展脉络均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一方面,成先生受过严格的西方现代学术训练,深入到西方哲学的心脏,可以客观地分析其优缺点;另一方面,成先生的本体诠释学,立足于《周易》哲学开端的中国哲学传统,对西方的诠释学做了创造性的发展,从本体论和方法论两个方面弥合了知识和价值的分裂,同时也发扬了中国哲学的精华。可以说,成先生的学术背景和学术贡献能够超越狭隘的中西二元对立的立场,站在人类文化的高度来思考中国哲学未来的发展命运。因此,有机会聆听成先生关于中国哲学发展道路的讨论,是一次十分难得的机会。
下面,请成先生先谈一下对于“中国哲学发展道路”这样一个主题有什么总体的观点。
成中英(以下简称成):首先,我感觉到我们现在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关头,我们必须对人类的命运和人类存在的意义进行很好的反思。其实这个问题从人成为人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人最为根本的问题。人只有对他所面对的天地万物,对他存在的环境有着深刻的认识,才能够继续发展下去,而实现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人类对于自身存在的认识。这一点对人而言有着至为重要的意义,是人成为人的一个重要阶梯。
当今世界可以说面临着诸多问题,其中有一个问题表现得尤为突出,就是所谓“文明的冲突”。我认为,这是我们今天需要反省和挖掘中国哲学思想的一个直接缘由。美国著名的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有一部著作就是《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这实际上就是这种冲突哲学的直接反映。亨廷顿只是简单地认为不同文明之间会爆发冲突,至于冲突爆发的原因却不愿提及。事实上,我认为,冲突至少包括两类,即“宰制性冲突”与“抵制性冲突”。如果以此为标准的话,我们就会发现,东西方文明的冲突对东方来讲是抵制性的,而对于西方来说是宰制性的。也就是说,冲突不是由东方挑起的,而始于西方人对于东方的敌视,这是其权力意志的表现。
所谓权力意志是指影响、控制、主宰的欲望,也可以说是一种非理性的、非利他的左右他人他物的意愿。这种权力意志在人们改造自然界的过程中毋庸置疑是有意义的,然而在不同文明中贯彻权力意志时则有可能假借理性之名,以理性为工具以达到行其宰制目的之实。显然,这是西方人理解文明及文化问题的深层逻辑。而在权力意志的作用下,自我评价往往对内抬高自己,对外则无限地贬低异己,这就是“文化优越论”的产生过程。有了这样的自我评价,加上文化中的宰制倾向,那么对于西方人而言,文明间的冲突就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这是“文明的冲突”的思想产生的深层根源,即西方人思想中根深蒂固的“文化本位主义”和“西方中心论”,由此产生的冲突显然是“宰制性冲突”。
相反,中国的哲学和文化并没有这种权力意志,并没有宰制他人的要求,而是充满着“德性意志”。所谓“德性意志”是指抑制自我以仁爱嘉惠他人并追求和谐与大同的生活态度,但也有刚健自强、不屈不挠、守持正道、独立自主的精神。这是中国文化意识中最主流的道德意识,在孔子哲学中已经充分地发挥出来了,而其在中国文化中的影响更是浩大无边。这种德性意志并不是单纯地反对冲突,排斥战争,而是强调“义”即行为的正当性,这使得中国人即便在自己最强大的时候也没有侵略他人。反观西方历史,特别是16世纪以来的西方历史,处处都是血迹斑斑的征服战争、扩张战争、移民战争与霸权战争,完全是一部赤裸裸的权力意识冲动肆虐的写照。今天西方提出新的“文明冲突论”,亦是受到这种权力意志支配的结果。我们若要反对这种理念,就必须重视中华民族传统中的和谐、融合、重视德性的思想,以化解冲突。从这个意义上说,重新认识并发展中国哲学是十分必要的。
其次,具体到我们今天的论题,我们现在要谈中国哲学的发展道路,这已经肯定了哲学对中国的重要性。在我看来,哲学是中国发展的重要基础和精神力量。有人会认为,相对于宗教和科学,哲学似乎是毫无实用意义的,换言之,仅仅把哲学视为一种玄想。这个看法是错误的。哲学是一种不断认识真实世界的努力,更是人类认识自己的路径。只有通过哲学,我们才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世界对人的意义。没有这样一种努力,人在世界上就没有意义了,而人的发展也变为不可能。因为人类发展确实需要人对自身及天地万物均有所了解,在此基础上实现对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立足方式和发展状态的了解,这是人类能够存在的前提。从这个意义上讲,哲学乃是人类生存之道。
西方认为哲学是求智之学,也是基于这样的反思。苏格拉底认为人不能反省自己的生活,生活就没有价值,就不值得生活下去。人为什么要反思自己的生活?就是要找寻一个目标,找寻人在宇宙的定位。这其中更为重要的就是了解人在社会中的地位是什么,其基本价值又是什么。这种了解在古希腊哲学中指的就是基本的德性。从苏格拉底开始,古希腊的哲人就开始追问这些问题。他们认为,社会价值在于正义,在于自我调适,在于智慧,以及一种追求生命的勇气,这些逐渐演化为古希腊的伦理学。古希腊哲学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以柏拉图的理念论为代表的对于超越世界的认识,它把价值亦归结到超越世界之中。总而言之,从古希腊的传统来看,哲学是一种追求价值的学问。从这个意义上讲,哲学是人类生活的基础,是实现生命的基本要求。
漆:成先生,您指出哲学对于人类和时代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逐步产生了各种不同的哲学系统,例如有西方的哲学,有中国的哲学,有印度的哲学,还有其他民族的哲学。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为什么您提出要重建中国哲学?换言之,中国哲学在今天的意义何在?
成:要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首先需要从“哲学”的翻译讲起。很多人都认为“哲学”这个词是从古希腊文翻译过来的,我现在要说的是我们要掌握这个翻译背后的意涵。“哲学”的本意是“爱智慧”,因而哲学就是一套“智慧之学”,它是一种对于智慧发自内心的追求和热爱。而我们要说的是,即使没有从古希腊文中翻译“哲学”这个词,中国的思想本身就有一套智慧之学。这既是中国的立国之本,也是立人之本。我前面已经说过了,哲学本身就具有高度的实践价值和意义,它可以使我们了解自身和世界。如果我们不知道追求的目标,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那么用苏格拉底的话讲,生活还有什么价值?!所以要让生活有价值,就必须了解自己,认识这些价值。
只有在认识了价值之后,人才能产生追求的方向。这一点就说明哲学是实践的学问,也是最实用的学问,而我把它界定为是一个实现自我的学问。我们不一定需要借助古希腊人来了解哲学,但我们要掌握哲学自身的含义,而这恰恰是现在中国哲学研究所欠缺的。当我们审视“哲学”这个字眼时,不能只从字面看,而应该透过翻译看到实质的内涵。有的翻译并没有考虑原词所具有的实质内涵,这种翻译就要非常小心。如何诠释其中的价值体系呢?实际上是在找寻一种对应性,从对应性的了解中也许会产生一种“视界的融合”和“经验的整合”。很多人的问题在于只看到翻译的字眼所代表的西方的意义,而忘记这个字眼本身也包含着普遍的内容。首先我们要肯定“哲学”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在不同的民族中可能深度还不完全一样,但它们在功能上可能是相通的。因此,我们应当聚焦中国哲学的内涵,考察一下这个含义背后的东西,甚至我们从中的新发现还能帮助我们理解哲学的原有含义。我们不要把这一过程只是简单地看成是翻译名词,而要看成是一个对中国文化、中国思想的全面的重新认识,这个认识同时又有着西方相应概念的启发和支撑。对于哲学的翻译实际上要揭示哲学本身说的是什么,然后从中文中找一个适当的字来表达它的本质。日本人西周将Philosophy翻译成“哲学”,这是基于他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当然这个认识不一定是最根本的。所以当我们看到“哲学”的字眼时,就要提醒自己去深入地思考这个字眼所代表或引发出来的根本含义。
漆:成先生,您的这个提示非常重要,说哲学是各个民族特别是中华民族本来就有的思想内涵。中国人同样在思考人的智慧、价值和意义的问题,只不过与西方表现形式有些不同。当下有很多人在讨论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讨论中国有没有哲学,而这实际上就是把哲学局限于西方特别是古希腊的文化类型,其实中华民族有着自己博大精深、历久弥新的哲学体系和哲学智慧。
成:中国有自己的智慧追求,有对智慧的独特认识和追求智慧的精神。但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人认为中国没有哲学?这就代表了现代中国人失望和不自信的一面,说这个话的时候可能有一种崇洋的心理,实质是一种自我贬损,即承认西方哲学的崇高和价值,而否认中国有哲学。这实际上也反映出他们对哲学本身的了解以及对西方哲学的了解也不是很充分。因为哲学对西方来说发挥引领的作用,也是带领西方人往前走的一种力量,是西方文化得以发展的力量。按照我对哲学的了解,哲学可以说是一种文化的自觉价值,或者是一种文化的自觉的价值追求。这里的文化是哲学追求智慧的成果或过程。
哲学与文化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实际上,中国文化缺乏引导和支持的力量,可能是中国文化从五四运动以后到今天越发失落的真正原因。我们现在谈如何发展中国哲学,中国哲学怎么发展,我们不能不首先检讨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即我们是不是对中国的思想或文化没有完全认识,缺乏对其发展轨迹和成果的欣赏,更没有掌握到其生命力所在,或者认为中国文化已经没有生命力了。现在有些人就是这样想,我们要对这个现象提出非常严厉的批评,因为这显然是没有经过真正的思考,因而根本无法正确地认识自己,也就只能机械地、盲目地跟着别人走。因此,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要发展,首先要打破和消除这种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