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加缪戏剧作品(1)
李玉民 译
卡利古拉(1944年)
四幕剧
《卡利古拉》于1945年在埃贝尔托剧院首次演出(剧院经理雅克·埃贝尔托)。
导演 保罗·厄特利
布景 路易·米盖尔
服装 玛丽·维通
人物与扮演者
卡利古拉……钱拉·菲力浦
卡索尼娅……玛尔戈·利翁
埃利孔……乔治·维塔利
西皮翁……米歇尔·布凯(前)
乔治·加米埃(后)
舍雷亚……若望·巴雷尔
塞内克图斯(老贵族)……乔治·萨雅尔
梅泰卢斯(贵族)……弗朗索瓦·达尔蓬(前)
勒内·德索姆(后)
勒皮杜斯(贵族)……亨利·杜瓦尔
奥克塔维乌斯(贵族)……诺尔贝尔·皮埃洛
帕特里西乌斯(宫廷总管)……菲尔南·利埃斯
梅勒伊亚……吉·法维耶尔
穆西乌斯……雅克·勒杜克
卫士之一……若望·厄特利
卫士之二……若望·冯特诺
仆人之一……乔治·加米埃(前)
达尼埃尔·克鲁埃(后)
仆人之二……若望-克洛德·奥尔莱
仆人之三……罗捷·萨泰尔
穆西乌斯之妻……雅克琳·埃贝尔
诗人之一……乔治·加米埃(前)
达尼埃尔·克鲁埃(后)
诗人之二……若望-克洛德·奥尔莱
诗人之三……雅克·勒杜克
诗人之四……弗朗索瓦·达尔蓬(前)
勒内·德索姆(后)
诗人之五……菲尔南·利埃斯
诗人之六……罗捷·萨泰尔
地点 卡利古拉的皇宫
第一幕和后几幕相隔三年
《卡利古拉》1958年的版本,根据在巴黎小剧院演出的文本。
第一幕
第一场
〔皇宫一间大厅里聚集了几名贵族,其中一位年事很高。他们都显得烦躁不安。
贵族甲 一直毫无音信。
老贵族 早晨音信皆无,傍晚也音信皆无。
贵族乙 三天不见踪影了。
老贵族 差人派出去又回来,他们个个摇头,全是一句话:“一点儿踪影也不见。”
贵族乙 郊外全找遍了,毫无办法。
贵族甲 不见得出事儿,何必事先就焦虑不安呢?咱们等着吧。他也许同走的时候一样,忽然又回来了。
老贵族 我看见他走出皇宫。他那眼神异常。
贵族甲 当时我也在场,还问过他有没有什么事儿。
贵族乙 他回答了吗?
贵族甲 只回答了一声:“没什么。”
〔冷场片刻。埃利孔吃着葱头上。
贵族乙 (一直焦躁不安地)真叫人担心。
贵族甲 算啦,年轻人都如此。
老贵族 当然了,年岁会把一切都抹掉的。
贵族乙 您这样认为?
贵族甲 但愿他能忘却了。
老贵族 当然!失掉一个心上人,又会得到十个新欢。
埃利孔 您怎么知道就是爱情的缘故?
贵族甲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埃利孔 也许是肝病呢。再不然,天天瞧你们的面孔,只是看厌了。我们这些同时代的人,如果三天两头能变换变换嘴脸,那么让人看着就会好受多了。可是不然,菜谱一成不变,总是一色的烩肉。
老贵族 依我看,最好还是因为爱情。这样更加感人。
埃利孔 尤其让人放心,会让人大大地放宽心。这种病症,聪明人逃不过,蠢人也免不了。
贵族甲 谢天谢地,不管怎么说,悲伤不是永继不衰的。您若是悲痛,能超过一年的时间吗?
贵族乙 我呀,不能。
贵族甲 谁也没有这种本事。
老贵族 总那么悲伤,人就没法儿活了。
贵族甲 此话有理。就拿我来说,去年丧妻,我着实流了不少眼泪,过后也就淡忘了。时而想起来,心里还有点儿难受。不过,总的说来,已经不值一提了。
老贵族 大自然造的万物,各得其所。
埃利孔 然而,我一看到你们,就觉得大自然失算了。
……〔舍雷亚上。
贵族甲 怎么样?
舍雷亚 一直下落不明。
埃利孔 冷静,先生们,冷静。还是维护维护表面吧。罗马帝国,就是咱们哪。假如咱们丢了脸面,帝国就要丢掉脑袋。现在还不到时候,啊,不到时候!首先,咱们去吃饭吧。咱们吃饱了,帝国就会更加健壮。
老贵族 这话说得对,不能务虚忘实,顾了虚影放跑猎物。
舍雷亚 我不喜欢这种局面。不过,这些年天下太平,形势好过头了。我们这位皇帝也太完美了。
贵族乙 是啊,他十分得体:做事一丝不苟,又没有经验。
贵族甲 嗳!你们到底怎么啦?为什么发出这种哀叹呢?什么也妨碍不了他保持原状啊。他爱德鲁西娅,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话又说回来,那毕竟是他妹妹呀。和自己的妹妹同床共枕,这已经够瞧的了。因为她死了,就把罗马搞得天翻地覆,这可就太过分了。
舍雷亚 话虽如此,我还是讨厌这种状况。他这次出走的意图,我一点儿也摸不清。
老贵族 是啊,无风不起浪嘛。
贵族甲 不管怎样,国家利益为重,不能允许一种乱伦的行为染上悲剧的色彩。乱伦嘛,可以,但是要谨慎。
埃利孔 要知道,乱伦,总免不了要引起流言飞语。恕我冒昧打个比方,床板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再说了,谁告诉您,一准就是因为德鲁西娅呢?
贵族乙 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埃利孔 猜一猜呀。请听仔细了:不幸,就跟结婚一样,择偶结合,自己满以为是挑选别人,结果反而被别人选取。事情就是这样,谁也拿它没办法。我们的卡利古拉感到不幸,也许他连为什么不幸都不知道!他大概觉得自己受束缚,于是逃离了。换了我们,也都会像他那样干。喏,我就敢这么说,自己若是能选择父亲的话,恐怕现在我还没有出世呢。
……〔西皮翁上。
第二场
舍雷亚 怎么样?
西皮翁 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昨天夜晚,就在这附近,有几个农夫好像看见他在狂风暴雨中奔跑。
〔舍雷亚反身朝贵族们走来。西皮翁跟在他身后。
舍雷亚 算起来,整整有三天了吧,西皮翁?
西皮翁 对。当时我就在场,还像往常那样,伴随他的左右。他朝德鲁西娅的遗体走去,用两根手指碰了碰,接着若有所思,在原地转圈儿,然后步伐缓慢地走出去。从那以后,到处找他也不见踪影了。
舍雷亚 (摇摇头)这个年轻人,喜爱文学未免过分了。
贵族乙 在他这种年龄也不奇怪。
舍雷亚 然而,这不合乎他的身份。皇帝还当艺术家,这是不可思议的。当然了,这样的皇帝,我们也有过一两个。到处都会有害群之马。不过,其余的皇帝都识大体,能够忠于职守。
贵族甲 那样,天下就更加安宁。
老贵族 各守其责嘛。
西皮翁 怎么办呢,舍雷亚?
舍雷亚 毫无办法。
贵族乙 等等看吧。万一他不回来,那就必须有人替代他。我们当中,能当皇帝的大有人在。
贵族甲 我们人倒是不缺,只是缺乏个性。
舍雷亚 他人回来,头脑若是不正常了呢?
贵族甲 真的,他还是个孩子,咱们就来开导开导他。
舍雷亚 他若是听不进去道理呢?
贵族甲 (笑)那好办!从前,我不是写过一篇论“改变”的文章吗?
舍雷亚 到了万不得已,当然可以!不过,我还是希望没人打扰,安安静静地看我的书。
西皮翁 对不起,失陪了。
〔西皮翁下。
舍雷亚 他生气了。
老贵族 他是个孩子嘛。年轻人都心心相印。
埃利孔 心心相印不相印,他们反正都要老的。
〔一名卫士上,说道:“有人在御花园里看见卡利古拉了。”众人下。
第三场
〔空场几秒钟。卡利古拉悄悄从左侧上。他神态异常,衣衫肮脏不堪,头发湿漉漉的,双腿沾满了泥水。他几次抬手捂住嘴。他朝镜子走去,一看见自己的影像,便停下脚步。他咕哝着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随后又走到右侧坐下,双腿叉开,胳膊垂放在中间。埃利孔从左侧上,发现卡利古拉,就停在舞台左端,默默地观察他。卡利古拉扭过头去,瞧见埃利孔。冷场片刻。
第四场
埃利孔 (从舞台另一端)你好,卡伊乌斯[1]。
卡利古拉 (口气自然地)你好,埃利孔。
〔冷场。
埃利孔 看样子你挺累吧?
卡利古拉 我走了很长的路。
埃利孔 对,你出去了很久。
〔冷场。
卡利古拉 要得到实在难哪。
埃利孔 得到什么呀?
卡利古拉 我想要的东西。
埃利孔 你想要什么?
卡利古拉 (始终自然地)月亮。
埃利孔 什么?
卡利古拉 是的,当时我想要月亮。
埃利孔 哦!
〔冷场。埃利孔走到他面前。
要月亮干什么呀?
卡利古拉 还用问!……那件东西我没有哇。
埃利孔 当然没有了。现在呢,如愿以偿啦?
卡利古拉 没有,我未能得到。
埃利孔 这可真让人头疼。
卡利古拉 是啊,正因为如此,我感到很累。
〔冷场。
卡利古拉 埃利孔!
埃利孔 嗯,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你是想我疯了。
埃利孔 你完全清楚,我从来不动脑子,也没有这份儿聪明。
卡利古拉 好,就算这样吧!其实,我并没有疯,甚至可以说,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明白。说来简单,我突然产生一种想法,想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停顿)事物,就像现在这种状态,似乎满足不了我了。
埃利孔 这种想法也相当普遍。
卡利古拉 的确如此。然而,从前我就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始终自然地)这个世界,就在目前这个状态下,是无法让人容忍的。因此,我需要月亮,或者幸福,或者永生,需要的东西也许是荒唐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的。
埃利孔 这样推理站得住脚。不过,一般说来,人不可能坚持到底。
卡利古拉 (站起来,但口气依然随便地)你一窍不通。正因为从来没有坚持到底,才一无所获。也许,只要遵循逻辑,有始有终就行了。
〔他注视埃利孔。
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死掉一个女人,引起多少麻烦事!不对,不是这码事儿。不错,我好像还记得,我爱的一个女人,几天前死了。其实,爱情又怎么样呢?微不足道嘛。我向你发誓,她死了无所谓;她的死不过是一种真理的标志。这个真理让我感到,月亮是必不可少的。这一真理极其简单,极其明了,显得有点儿迂拙,但是很难发现,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埃利孔 这个真理,到底是什么呀,卡伊乌斯?
卡利古拉 (扭过头去,语调平缓地)人必有一死,他们的生活并不幸福。
埃利孔 (停顿片刻)算了,卡伊乌斯,这个真理,大家处理得非常好。看看你的周围吧,有没有这个真理,他们都照样吃饭。
卡利古拉 (突然发作)这就是说,我周围的一切,全是虚假的,而我,就是要让人们生活在真实当中!恰好我有这种手段,能够让他们在真实当中生活。因为,埃利孔,我知道他们缺少什么。埃利孔,他们缺乏认识,还缺乏一位言之有物的教师。
埃利孔 卡伊乌斯,听了我要对你说的话,不要见怪。不过,你首先应当休息一下。
卡利古拉 (坐下,平心静气地)这不可能,埃利孔,今后永远不可能了。
埃利孔 这又是为什么?
卡利古拉 如果我睡大觉,谁给我摘月亮呢?
埃利孔 (沉默片刻)这倒是个问题。
〔卡利古拉显然很吃力地站起来。
卡利古拉 你听,埃利孔。我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你要守口如瓶,把见到我这件事儿忘掉。
埃利孔 我明白了。
〔卡利古拉朝出口走去,他又转过身来。
卡利古拉 还有,从今往后,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埃利孔 我没有理由不照你说的办,卡伊乌斯。不过,我了解的事情很多,感兴趣的却很少。我能为你出什么力呢?
卡利古拉 帮我办不可能的事情。
埃利孔 我尽力而为吧。
〔卡利古拉下。西皮翁和卡索尼娅上。
第五场
西皮翁 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你没有看见他吗,埃利孔?
埃利孔 没有。
卡索尼娅 埃利孔,他出走之前,真的什么也没有对你讲吗?
埃利孔 我不是他的心腹,而是他的旁观者,这样更明智。
卡索尼娅 我求求你了。
埃利孔 亲爱的卡索尼娅,卡伊乌斯是个理想主义者,这是众所周知的。这就等于说,他还没有把事情看透。而我呢,早就看透了,因此,什么事儿我也不管。假如卡伊乌斯开始醒悟了,他有一颗年轻善良的心,是什么都要管的。那样一来,天晓得要使我们付出多大代价。哦,对不起,吃饭啦!(下)
第六场
〔卡索尼娅疲倦地坐下。
卡索尼娅 一名卫士看见他走过去。全罗马人到处见到卡利古拉。可是卡利古拉呢,事实上他只盯着自己的念头。
西皮翁 什么念头?
卡索尼娅 我怎么知道呢,西皮翁?
西皮翁 思念德鲁西娅?
卡索尼娅 谁说得准呢?他爱德鲁西娅倒是真的。昨天还紧紧搂在怀里的人,今天眼看着咽了气,也的确叫人肝肠寸断。
西皮翁 (胆怯地)那你呢?
卡索尼娅 哦!我呀,我是他的老情妇。
西皮翁 卡索尼娅,一定要救他呀。
卡索尼娅 这么说,你爱他啦?
西皮翁 我爱他。他对我特别好。他鼓励我,说的那些话,有的我还记在心里。他对我讲过,生活不容易,但是世间还有宗教、艺术,还有别人对我们的爱。他不厌其烦地说,给别人制造痛苦,只能自误。他想要做一个公正的人。
卡索尼娅 (站起身)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她走向镜子,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除了我自己的身子,我从来就不信奉任何别的神灵;今天,我要祈求这个神灵保佑卡伊乌斯回到我身边。
〔卡利古拉上。他发现卡索尼娅和西皮翁,犹豫了一下,想退出去。与此同时,贵族们和宫廷总管从对面上,他们戛然止步,一个个呆若木鸡。卡索尼娅回头看去。她和西皮翁跑向卡利古拉。卡利古拉摆摆手,制止住他俩。
第七场
总管 (嗫嚅地)我们……我们正找您呢,陛下。
卡利古拉 (声音短促而变调)看到了。
总管 我们……也就是说……
卡利古拉 (粗暴地)你们要干什么?
总管 我们担心,陛下。
卡利古拉 (逼近总管)凭什么权利?
总管 嗯!哦……(灵机一动,口齿麻利地)是这样,其实你也知道,是国库的几个问题,需要你来处理一下。
卡利古拉 (禁不住一阵大笑)国库?这倒是真的。唔,国库,这可是国家大事。
总管 当然了,陛下。
卡利古拉 (一直笑着,对卡索尼娅)对不对,亲爱的?国库,非常重要吧?
卡索尼娅 不对,卡利古拉,这是个次要问题。
卡利古拉 嗳,这说明你是外行。国库,这个利害关系可不得了。全都关系重大!财政、公共道德、对外政策、军需装备和土地法令,告诉你说吧,全都关系重大!罗马的兴盛和你的关节炎病痛,都是同等重要的。嗯!这些我都要过问。听我说几句,总管。
总管 我们都听着呢。
〔贵族们走上前。
卡利古拉 你对我忠心耿耿,对不对?
总管 (嗔怪的口气)陛下!
卡利古拉 那好,我有一项计划,要交给你去办。我们分两个阶段打乱政治经济学。总管,我来向你解释……等贵族们出去再说。
〔贵族们下。
第八场
〔卡利古拉在卡索尼娅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