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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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又是一年芳草绿(4)

济南有许多好的事儿,随便说几种吧:葱好,这是公认的吧,不是我造谣生事。听说,犹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为吃鱼吃的;山东人是不是因为多嚼大葱而不患肺病呢?这倒值得调查一下,好叫吃完葱的士女不必说话怪含羞的用手掩着嘴:假如调查结果真是山西河南广东因肺病而死的比山东多着七八十来个(一年多七八十,一万年要多若干?),而其主因确是因为口中的葱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在小曲儿里,时常用葱尖比美妇人的手指,这自然是春葱,决不会是山东的老葱,设若美妇人的十指都和老葱一般儿粗(您晓得山东老葱的直径是多少寸),一旦妇女革命,打倒男人,一个嘴巴子还不把男人的半个脸打飞!这决不是济南的老葱不美,不是。葱花自然没有什么美丽,葱叶也比不上蒲叶那样挺秀,竹叶那样清劲,连蒜叶也比不上,因为蒜叶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叶,单看葱白儿,你便觉得葱的伟丽了。看运动家,别看他或她的脸,要先看那两条完美的腿,看葱亦然。(运动家注意。这里一点污辱的意思没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还细,焉敢攀高比诸葱哉!)济南的葱白起码有三尺来长吧:粗呢,总比我的手腕粗着一两圈儿——有愿看我的手腕者,请纳参观费大洋二角。这还不算什么,最美是那个晶亮,含着水,细润,纯洁的白颜色。这个纯洁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见过古代希腊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鲜,白,带着滋养生命的乳浆!这个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颠着,赞叹着,好像对于宇宙的伟大有所领悟。由不得把它一层层的剥开,每一层落下来,都好似油酥饼的折叠;这个油酥饼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层层上的长直纹儿,一丝不乱的,比画图用的白绢还美丽。看见这些纹儿,再看看馍馍,你非多吃半斤馍馍不可。人们常说——带着讽刺的意味——山东人吃的多,是不知葱之美者也!

反对吃葱的人们总是说:葱虽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处。其实这是一面之词,假若大家都吃葱,而且时常开个“吃葱竞赛会”,第一名赠以重二十斤金杯一个,你看还敢有人反对否!

记得,在新加坡的时候,街上有卖柘莲者,味臭无比,可是土人和华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并且听说,英国维克陶利亚女皇吃过一切果品,只是没有尝过柘莲,引为憾事。济南的葱,老实的讲,实在没有奇怪味道,而且确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尝尝。

◎青岛与山大

北中国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风与黄河的水得到色彩与情调:荒、燥、寒、旷、灰黄,在这以尘沙为雾,以风暴为潮的北国里,青岛是颗绿珠,好似偶然的放在那黄色地图的边儿上。在这里,可以遇见真的雾,轻轻的在花林中流转,愁人的雾笛仿佛像一种特有的鹃声。在这里,北方的狂风还可以袭入,激起的却是浪花;南风一到,就要下些小雨了。在这里,春来的很迟,别处已是端阳,这里刚好成为锦绣的乐园,到处都是春花。这里的夏天根本用不着说,因为青岛与避暑永远是相联的。其实呢,秋天更好:有北方的晴爽,而不显着干燥,因为北方的天气在这里被海给软化了;同时,海上的湿气又被凉风吹散,结果是天与海一样的蓝,湿与燥都不走极端;虽然大雁还是按时候向南飞,可是此地到菊花时节依然是很暖和的。在海边的微风里,看高远深碧的天上飞着雁字,真能使人暂时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思,大概也只有赞美青岛吧。冬天可实在不能令人满意;有相当的冷,也有不小的风。但是,这里的房屋不像北平的那样以纸糊窗,街道上也没有尘土,于是冷与风的厉害就减少了一些。再说呢,夏季的青岛是中外有钱有闲的人们的娱乐场所,因为他们与她们都是来享福取乐,所以不惜把壮丽的山海弄成烟酒香粉的世界。到了冬天,他们与她们都另寻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给我们久住青岛的人。雪天,我们可以到栈桥去望那美若白莲的远岛;风天,我们可以在夜里听着寒浪的击荡。就是不风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处呈现着严肃的气象,我们也可以吐一口气,说:这是山海的真面目。

一个大学或者正像一个人,他的特色总多少与它所在的地方有些关系。山大虽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岛,就不能不带些青岛味儿。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误解的地方。一般的说,人们大概会这样想:山大立在青岛恐怕不大合适吧?舞场、咖啡馆、电影院、浴场……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读书吗?这种因爱护而担忧的猜想,正是我们所愿解答的。在前面,我们叙述了青岛的四时:青岛之有夏,正如青岛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测多半由此而来。说真的,山大所表现的精神是青岛的冬。是呀,青岛忙的时候也是山大忙的时候,学会咧,参观团咧,讲习会咧,有时候同时借用山大作会场或宿舍,热忙非常。但这总是在夏天,夏天我们也放假呀。当我们上课的期间,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岛差不多老是静寂的。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们的,避暑的人们大概连想也没想到过。至于冬日寒风恶月里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们的读书声与足球场上的欢笑可与相抗;稍微贪点热闹的人恐怕连一个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说,能在青岛住过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资格。我们的学生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他们不会在毕业时候都成为神仙——大概也没人这样期望他们——可是他们的静肃态度已经养成了。一个没到过山大的人,也许容易想到,青岛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当然山大的学生也得洋服啷当的,像些华侨子弟似的。根本没有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国兵营,虽然在改作学校之后,院中铺满短草,道旁也种上了玫瑰,可是它总脱不了营房的严肃气象。学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着一些青松,我们每天早晨一抬头就看见山石与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种。学校里我们设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没人多看两眼,也觉得仿佛有些不得劲儿。整个的严肃空气不许我们漂亮,到学校外去,依然用不着修饰。六七月之间,此处固然是万紫千红,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可是过了暑期,海边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们大概用不着花花绿绿的去请白鸥与远帆来看吧?因此,山大虽在青岛,而很少洋味儿,制服以外,蓝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热闹的时候,我们还是如此,因为朴素成了风气,蓝布大衫一穿大有“众人摩登我独古”的气概。

还有呢,不管青岛是怎样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东。“山东”二字满可以用作朴俭静肃的象征,所以山大——虽然学生不都是山东人——不但是个北方大学,而且是北方大学中最带“山东”精神的一个。我们常到崂山去玩,可是我们的眼却望着泰山,仿佛是。这个精神使我们朴素,使我们能吃苦,使我们静默。往好里说,我们是有一种强毅的精神;往坏里讲,我们有点乡下气。不过,即使我们真有乡下气,我们也会自傲的说,我们是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因为我们是一群“山东儿”——虽然是在青岛,而所表现的是青岛之冬。

至于沿海上停着的各国军舰,我们看见的最多,此地的经济权在谁何之手,我们知道的最清楚;这些——还有许多别的呢——时时刻刻刺激着我们,警告着我们,我们的外表朴素,我们的生活单纯,我们却有颗红热的心。我们眼前的青山碧海时时对我们说:国破山河在!于此,青岛与山大就有了很大的意义。

◎我热爱新北京

北京是美丽的,我知道,因为我不但是北京人,而且到过欧美,看见过许多西方的名城,假若我只用北京人的资格来赞美北京,那也许就是成见了。

我知道北京美丽,我爱她像爱我的母亲。因为我这样爱她,所以才为她的缺点着急,苦闷。我关切她的缺欠正像关切一个亲人的疾病。是的,北京确实是有缺欠。那些缺欠是过去的皇帝、军阀和国民党政府带给北京的。他们占据着北京,也糟踏北京。

在过去,举例说吧,当皇帝或蒋介石出来的时候,街道上便打扫干净,洒上清水;可是,他们的大轿或汽车不经过的地方便永远没见过扫帚与水桶。达官贵人住着宫殿式的房子,而且有美丽的花园;穷人们却住着顶脏的杂院儿。达官贵人的门外有柏油路,好让他们跑汽车;穷人的门前却是垃圾堆。

一九四九年年尾,我回到故乡北京。我已经十四年没回来过了。虽然别离了这么久,我可是没有一天不想念着她。不管我在哪里,我还是拿北京作我的小说的背景,因为我闭上眼想起的北京是要比睁着眼看见的地方更亲切,更真实,更有感情的。这是真话。

到今天,我已经在北京住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所看到听到的都证明了,新的政府千真万确是一切仰仗人民,一切为了人民的。只就北京的建设来说,证据已经十分充足了。让我们提出几项来说吧。

一,下水道。北京的下水道年久失修,每逢一下大雨,就应了那句不体面的话:“北京,刮风是香炉,下雨是墨盒子。”北京市人民政府自从一成立就要洗刷这个由反动政府留下的污点,一方面修路,一方面挖沟。我知道,在十几年抗日与解放战争之后,百废待举,政府的财力是不怎么从容的。可是,政府为人民的福利,并不因经济的困难而延迟这重大的任务。各城的暗沟都挖了,雨水污水都有了排泄的路子。北京再不怕下雨;下雨不再使道路成为“墨盒子”。

最使我感动的是:这个为人民服务的政府并不只为通衢路修沟,而且特别顾到一向被反动政府忽视的偏僻地方。在以前,反动政府是吸去人民的血,而把污水和垃圾倒在穷人的门外,叫他们“享受”猪狗的生活。现在,政府是看哪里最脏,疾病最多,便先从哪里动手修整。新政府的眼是看着穷苦人民的。

在北京的南城,有一条明沟,叫龙须沟。多么美的名字啊!龙须沟!可是,实际上,那是一条最臭的水沟。沟的两岸密匝匝地住满了劳苦的人民,终年呼吸着使人恶心的臭气,多少年了,这条沟没有人修理过,因为这里是贫民窟。人民屡次自动地捐款修沟,款子都被反动的官吏们吞吃了。去年夏初,人民政府在明沟的旁边给人民修了暗沟,秋天完工,填平了明沟。人民怎样地感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我亲自去看过这条奇臭的“龙须”和那新的暗沟,并且搜集了那一带人民的生活情形和他们对政府给他们修沟的反应,写成一出三幕话剧,表示我对政府的感激与钦佩。

二,清洁。北京向来是美丽的,可是在反动政府下并不处处都清洁。是的,那时候人民确是按期交卫生费的,但是因为官吏的贪污与不负责,卫生费并不见得用在公众卫生事业上。现在,北京像一个古老美丽的雕花漆盒,落在一个勤勉人手里,盒子上的每一凹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一点积垢。真的,北京的每一条小巷都已经清清爽爽,连人家的院子里也没有积累的垃圾,因为倾倒秽土的人员是那么勤谨,那么准时必来,人们谁都愿意逐日把院子里外收拾清洁。美丽是和清洁分不开的。这人民的古城多么清爽可喜呀!我可以想象到,在十年八年以后,北京的全城会成为一座大的公园,处处美丽,处处清洁,处处有古迹,处处也有最新的卫生设备。

三,灯和水。北京,在解放前,夜里常是黑暗的。她有电灯,但灯光是那么微弱,似有若无,而且时时长时间地停电。政治的黑暗使电灯也无光。水也是这样。夏天水源枯竭,便没有水用。就在平日,也是有势力的拼命用水,穷人住的地带根本没有自来水管。他们必得喝井水。这七百年的古城,在反动政府的统治下,灯水的供应似乎还停留在七百年前的光景。

北京解放了,人的心和人的眼一齐见到光明。由于电厂有了新的管理法,由于工人的进步与努力,北京的电灯真像电灯了。工人们保证不缺电,不停电。这古老的都城,在黑夜间,依然露出她的美丽。那金的绿的琉璃瓦,红的墙,白玉石的桥,都在明亮的灯光下显现出最悦目的颜色。而且,电力还够供给各工厂。同样的,水也够用了。而且,就是在龙须沟的人们也有自来水吃啦。

我爱北京,我更爱今天的北京——她是多么清洁、明亮、美丽!我怎么不感谢毛主席呢?是他,给北京带来了光明和说不尽的好处哇!我只提到下水道和灯水什么的,可是我的感激是无尽的,因为提到的这些不过是新北京建设工作的一部分哪。

◎可爱的成都

到成都来,这是第四次。第一次是在四年前,住了五六天,参观全城的大概。第二次是在三年前,我随同西北慰劳团北征,路过此处,故仅留二日。第三次是慰劳归来,在此小住,留四日,见到不少的老朋友。这次——第四次——是受冯焕璋先生之约,去游灌县与青城山,由山上下来,顺便在成都玩几天。

成都是个可爱的地方。对于我,它特别的可爱,因为:

(一)我是北平人,而成都有许多与北平相似之处,稍稍使我减去些乡思。到抗战胜利后,我想,我总会再来一次,多住些时候,写一部以成都为背景的小说。在我的心中,地方好像也都像人似的,有个性格。我不喜上海,因为我抓不住它的性格,说不清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能与我所不明白的人交朋友,也不能描写我所不明白的地方。对成都,真的,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但是,我相信会借它的光儿写出一点东西来。我似乎已看到了它的灵魂,因为它与北平相似。

(二)我有许多老友在成都。有朋友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这诚然是个人的偏见,可是恐怕谁也免不了这样去想吧。况且成都的本身已经是可爱的呢。八年前,我曾在齐鲁大学教过书。“七七”抗战后,我由青岛移回济南,仍住齐大。我由济南流亡出来,我的妻小还留在齐大,住了一年多。齐大在济南的校舍现在已被敌人完全占据,我的朋友们的一切书籍器物已被劫一空,那么,今天又能在成都会见其患难的老友,是何等的快乐呢!衣物,器具,书籍,丢失了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有命,还能各守岗位的去忍苦抗敌,这就值得共进一杯酒了!抗战前,我在山东大学也教过书。这次,在华西坝,无意中的也遇到几位山大的老友,“惊喜欲狂”一点也不是过火的形容。一个人的生命,我以为,是一半儿活在朋友中的。假若这句话没有什么错误,我便不能不“因人及地”的喜爱成都了。啊,这里还有几十位文艺界的友人呢!与我的年纪差不多的,如郭子杰,叶圣陶,陈翔鹤,诸先生,握手的时节,不知为何,不由的就彼此先看看头发——都有不少根白的了,比我年纪轻一点的呢,虽然头发不露痕迹,可是也显着削瘦,霜鬓瘦脸本是应该引起悲愁的事,但是,为了抗战而受苦,为了气节而不肯折腰,瘦弱衰老不是很自然的结果么?这真是悲喜俱来,另有一番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