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流云升起来
——孙犁五年祭
养生
孙犁先生的身体素质,一向是不太好的,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弄碎馒头煮粥喂他喝下去,才救了他一命。
幼年时期,他的身体也不好,经常到附近的村庄看病。因为年龄小和身体不好,在育德中学读书时还休了一年学。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他就那样挺过来了。1956年,他写完(实际上没有写完,病后匆匆忙忙补写了最后一节)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后,摔了一跤,大病一场,从此进入十年的养病期。
进入古稀之年后,他才重新焕发出热情和活力。他充沛的精力,超常的记忆力,敏捷的思维,如果没有良好的身体做支撑,实在是不可能达到的。晚年时,他写了那么多内容充实、见解不凡、文风典雅、动人心弦的文章,固然与他的文学素养有关,但也不能不说是健康的身心为他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平时,孙犁先生很少谈到“养生”之道,但他自有他的办法。例如,他在文章中就曾经写道:“我好喝棒子面粥,几乎长年不断,晚上多煮一些,第二天早晨,还可以吃一顿。秋后,如果再加些菜叶、红薯、胡萝卜什么的,就更好吃了。冬天坐在暖炕上,两手捧碗,缩脖而啜之,确实像郑板桥说的,是人生一大享受。”(《吃粥有感》)可以看出,这是他的养生之道。
有一次我到他家里去,当时他还在多伦道住,他说刚刚病了一场,拉肚子,“是吃了农贸市场的酱牛肉引起的,肉不卫生”。说完,他苦笑了:“是我不注意养生之道。”他又加了一句。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谈到“养生”两个字。
还有一次,他和我谈到他的养生之道,这算是比较系统的了。那是1990年夏季,我感冒了,发烧,还拉肚子,半个多月没到他家里去。后来我去看他,他问清情况后,开始和我谈起他的养生之道:
生活要有规律。要按时起居和作息,不能多熬夜。“你还年轻,到老了就知道熬夜的坏处了。”他说。可惜,我这一条做得不太好,到现在还时常熬夜,忙于工作和其他杂事,白了少年头。
要放平心态,尤其对名呀、利呀、官呀,看淡一些,不急功近利,一切出于自然。
要少吃药,尽量利用自身的抵抗力让身体慢慢恢复。“是药三分毒,吃了就有副作用。你这次感冒,应该大量喝水,借以带走体内的热量。”谈到我腹泻,他知道我属于胃寒,就说:“你平时少吃寒冷的东西,用什么东西捂着胃。”
还要勤于动脑,勤于动手,多读书,多记笔记,写点不费力的文章,“这也是养生之道”,他说。在写文章之余,要经常活动手和脚,累了的时候,就停下来,观观花,浇浇水,喂喂鱼,或拿出来字、画及其他一些小玩意儿欣赏,借以休憩。有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在他书柜前欣赏一些小玩意儿。还有一次,我去的时候,他正在阳台上修剪花枝,笑着告诉我:“休息一下,我休息一下。”
最后一条,就是要加强锻炼,做些力所能及的运动。“年轻时锻炼好了,终生享用不尽。你喜欢乒乓球,就多打几次。我喜欢散步,或是写书法。你看我现在走步和嗓音大,都是年轻时当八路军锻炼出来的。”他说。
确实是这样,孙犁先生的养生之道是坚持终生的。在晚年时,他还坚持散步,只要天气许可,从不落下一天。尤其是家搬到了鞍山西道以后,早上起床,他就拄着拐棍下楼散步,或到鞍山西道,或在小区里围着楼群走。有的时候,我就提前到他楼下陪他散步。
天还早,城市还没有完全从沉睡中醒来。小区里也很安静,我陪他走着,他的拐杖在地上慢慢敲击,“嗒——嗒——”,声音清幽,伴随着他的步伐,传得很远很远……
练字
世人对孙犁先生的文学作品了解较多,对他的字却了解不多。
孙犁先生作为一个有中国古典艺术气质的文人,自然对中国的书法艺术也有涉猎。1964年1月11日下午,养病中的孙犁先生在给冉淮舟的信中说:“中国书法,由隶而楷,楷书以不失隶法者为上,欧字是也。”11天后,他又在信中告诉冉淮舟:“皇甫碑推为欧书首作,一些书法家并谓初学者应首临之帖,因此送你一临。……欧字实好,不比较则不知,如与唐碑其他作家相比,我最喜爱他的字。他的碑除此以外,尚有九成宫、虞恭公、化度寺之类。据称,欧字上溯《兰亭》,雄视有唐一代,并为此后楷书典基。”
从以上的话可以看出,孙犁先生的书法在形和神上是取法欧阳询的。对照吴昌硕和鲁迅先生的手迹,可以明显看出孙犁先生也有意识地临摹了他们的字形风骨。
在以后的日子里,孙犁先生在给韩映山、徐光耀等人的信里,也专门谈到他对书法艺术的看法。而且,我猜测在战争年代,他就有意识地经常用毛笔字写文章、写信,借以习练自己的书法。尤其是他那些脍炙人口的《书衣文录》,几乎都是用毛笔题写在书皮上的。我以为,《书衣文录》不仅为孙犁先生晚年创作打下了文字的基础,也是他的书法艺术从一般到成熟,形成自己的特色的一个标志。
书法作为一个独立的艺术门派,在中国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产生了众多的书法大家。但在文人圈里,汉唐时期在书法绘画上有成就的人却几乎没有,至宋代以后,才有了苏东坡等几个人。明清时文人兼书家也有一些,至现代社会,则有沈尹默、丰子恺等一些人,但毕竟是凤毛麟角。至于当代一些作家,虽号称书法家、绘画家,水平到底如何,世人有目共睹,我不多说也罢。
我不是书法家,对孙犁先生的书法到底如何准确地评价,有待大家去做。在我看来,孙犁先生的字,有时写得端正,有时写得随意,似乎用中锋不多。我收有他全部的致康濯和韩映山的信件复印件,大部分是用毛笔写的,把那些信随便拿出几页来,挂在书架前欣赏,实在是一种享受:字如其人,先生的字自显出一种文人的风骨、文人的书卷味,以及他的冲淡与率真的性情。
我曾经多次看到孙犁先生练字,每一次他都很认真,很专心。有一次,我一边给他磨墨,一边听他谈一些心得,他说:“练字如写文章,不用心进去是写不好的。”
那一次我是代人向他求字,研好墨后,他让我坐到一边别出声,他自己铺好纸,审视半天,想来是在进行构思,然后就把几个字写好了。
我在中学时,曾把我的一个老师张云生先生写的字“心游万仞,精骛八极”,给孙犁先生看。张先生在豫东一带名气很大,字也写得好。孙犁先生看了半天,笑着告诉我:
“人家才是书法家的作品,有功力,有章法。我的字不行,是随便写的。”
又有一次,武汉的作家周翼南给孙犁先生写了一封信,并随信寄了一幅自己的字。孙犁先生收到后,对周氏的字颇为欣赏(周氏还寄给他两幅画)。周先生的地址写得不清楚,孙犁先生就把给他的信和回赠他的一幅字于1994年4月10日寄到我这里,请我转寄给他。周先生在书、画上的题款署名为“无风楼主”,孙犁先生还称赞了“无风楼主”的书法——其实,他还不知道“无风楼主”就是周翼南的雅称。
1990年11月的一天,我到孙犁先生家里去看他,进屋后发现散文家、《散文》杂志当时的负责人之一贾宝泉先生已在屋里,正在往小本上抄录着什么。我抬头一看,原来在书架上,有一个新做的颇大的玻璃镜框,里面装着孙犁先生新写的一幅字,是他才作的一首诗,诗曰:“不自修饰不自哀,不信人间有蓬莱。阴晴冷暖随日过,此生只待化尘埃。”我当时想要,碍于别人在场,也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就和贾先生一起与他告辞了。
但我有点不甘心,第二天上午,就又去找孙犁先生,指着那幅字说我想要,没想到他马上答应了,让我帮着他从镜框里取下字来,给他研好墨,他题上了“段华同志存念 庚午冬季 孙犁”几个字。等了一会儿,字干了,他一边轻轻地折叠好,装到一个大信封里递给我,一边说:“这首诗情绪有点低沉了,字你自己欣赏吧,没有公开发表以前,你别拿出去发表。”
正因为恪守着孙犁先生的这个嘱咐,在《孙犁全集》出版时,收进去的这一首诗就拟题为《赠鉴雪》,时间为1994年春天——我没有让出版社改过来。
如今,他的这幅墨宝已经成了绝品。
我曾经向他询问过写字的一些事,1995年5月5日(这距他发病日仅仅十天,从此后他不再写文章,不再读书,给友人也仅仅写了几封短信),他在信中告诉我:“这很简单,买一些字帖看看,现在出版很多书法大全之类的书,很好买。然后,找机会用毛笔写字,例如写信、记日记等等,写稿则不太方便,还用钢笔。”
我想,话虽简单,却是他一生习练书法得来的至理吧。
赠书
孙犁先生不但自己书多,而且别人也给他送了不少书,诸如老战友、各地作者以及报刊社、出版社等。孙犁先生收到别人寄来的书,阅读完之后,凡是有题签的,他都专门放到一个书架里,供家人阅读和朋友们使用。而另外的一些书,他会根据书的性质和内容,赠给不同的人,以使书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当然,孙犁先生自己的作品集,每出版一册,他都会适当地赠给一些友人。在赠书的时候,孙犁先生会工工整整地在扉页上题字:“××同志正”,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而同样是他的作品集,如果是拿到他那里请他签名,他原则上就写“××同志留念”,然后签上姓名和年月。有一次,孔夫子旧书网上有一个朋友花100元钱买了一册《孙犁散文选》,上面有孙犁先生的签名,并说是在一个图书发行活动的签名现场得到的。我告诉那个朋友,首先,这本书上模仿的孙犁签名虽然是很像,但我能判断出来是假的;其次,题字“××先生指教”不是孙犁的题签风格;再次是,晚年的孙犁从不会参加这种签名售书活动。
我曾经领过不少人到孙犁先生家里拜访,例如青年作家姚建、青年诗人梁辛、文艺理论家郑恩波等,他们带去的书,孙犁先生签名时就写“留念”,赠送的书就写“正”或“指正”。他在送给姚建的一册书上就写“姚建同志正 孙犁 一九九〇年元月”。他在郑恩波带去的书上,写的就是“留念”。说到郑恩波,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我带郑恩波去孙老家时,他还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处任副处长,后来才调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当代文艺研究室当主任。1993年2月,我从天津到北京,顺便看望刘绍棠先生,他向我询问孙犁先生的近况,我都向他一一讲了。我说孙犁先生身体不太好,他很担心,就拿出了他的四本书和一本《古寿千幅》,题字后托我送给孙犁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孙犁先生和绍棠先生有过一次误解,具体说来就是孙犁先生写了三篇《芸斋小说》,通过刘先生准备在《北京文学》上发表,编辑部想让孙犁先生拟一个总题(那时候这种形式正时髦),先生误会了,以为是让他将三篇捏合成一篇,结果生了刘绍棠先生的气。1989年8月,在白洋淀召开的一次关于孙犁作品的讨论会上,从维熙先生还和韩映山先生讨论过此事。
说老实话,误会归误会,孙犁先生和绍棠先生两人还是敦于旧谊、互相关心的。大约有五六次,我在他们之间互相解释,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有一次,一个过去和孙犁先生不错的人,说想写一篇攻击他的文章,刘绍棠听说后当即劝那人不要那么做,这是我亲耳听刘先生说的。而这次临到北京前,我先到孙犁先生家里去,他正闹病,身体已经很弱了,听说我要到刘绍棠家里看看,他先问了绍棠先生的病情(1988年8月因脑血栓而偏瘫),然后说:“男的偏瘫一般是左侧,他也是左侧吧?”我回答说是。孙犁先生抽了一口烟,又说:“他喝酒太多。你告诉绍棠少参加活动,多注意休息,少生气。1957年别人批他,出了一本《青年作者的鉴戒》,收的都是批判他的文章,别人没有,他怎么有?正说明他出色嘛,让他想开点。”我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刘绍棠先生,性情中人的刘先生当即眼圈红了,就艰难地挪动半身不遂的身体在书上为孙犁先生题字,并说要写一篇文章表示对孙犁先生八十高寿的庆贺(后来绍棠先生写了《喜寿》和《一个有风格的作家》分别在《天津日报》和《光明日报》上发表)。我回到天津,第二天就把书送到了孙犁先生的家里。此后不久,郑恩波到天津来,刘绍棠先生又托他向孙犁先生致候,就是我带郑恩波先生到的孙犁先生家。
刘先生和孙先生已先后作古,我把这件事情写下来,使这段佳话不至湮灭。
从1976年重新操笔写文章,孙犁先生共写了十本新书,加上其他的作品选集,我几乎都有了。而只有《曲终集》,他没有给我题字,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卧病在床,拿不动笔了。那本书也不是他送给我的,而是孙犁研究会的秘书长刘宗武先生送了我一本,后来张学新先生又送我一本。晚年孙犁的作品集,我就这一册没有他的签名了;实际上,《曲终集》他为谁都没有签名。此书出版之前,我曾在北京给他打电话,劝他改一个书名,他说:“就这样了,不改了,不改了。”
除他的作品集,我也曾收到他另外的赠书。
一次,我到他家里去,他拿出个大信封,里面装了几册《作家》杂志,递给我说:“我给你放了好几天了。里面有曾镇南写的系列理论文章,不错,你拿去看看,学学。”
另一次,我去看他,他拿出了三册捆扎在一起的书,送给我说:“这三本书,值得读。”我接过来一看,是沙汀的《走出牛棚以后》,贾平凹的《抱散集》,汪曾祺的《蒲桥集》。
还有一次,那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到天津出差时,顺便看望他,他又拿出精装16开的两大厚本《历代金殿殿试鼎甲朱卷》送给我,笑着说:
“我给你放了两个月了。你读读看,也知道古人是怎么参加应试写文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