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说人生(5)
吹去尘埃,只有人性
这是一本尘埃落定之后的人物散文集。
尘埃的定义是什么?我没有去查字典。通俗的理解,一是表面,二是很轻,三是多余,轻附于表面的多余之物也。生活中有尘埃,如桌子、地板上的尘土,所以每日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庭除。还有一种是历史的尘埃。有许多的人和事,当时十分热闹,但经过十年、五十年、百年、千年的沉落,大都变为尘埃,浮在历史之上,经不住后人的轻轻一吹。这一吹见到了什么?先是那些重大的里程碑式的事件;再一吹是事件中的人物;又一吹,吹尽黄沙始见金,是这人物的人性,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人性。人创造了历史,历史也创造了人。在漫长的历史中经过人性、人格的锤炼,人也在进化。在读史中,我发现,对于后人来说,大约只要过了五十年,事件得失、阶级对立、个人恩怨都会淡化,而留下来的最深印象是那些人物的人性、人格。因为这些东西总在刺痛或者召唤着我们,在指导我们今天怎样做人。
我最初是从山水题材步入散文创作领域的。我曾很努力地创作并研究山水散文的理论,不能说没有成果,如《晋祠》等篇入选中学课本,有的还刻碑勒石。但再好也只是在对山水的审美层面上打转,没有直接进入人的灵魂。无论是对读者还是对我自己,更大的震撼是在开始了人物散文的创作之后。这个转折点是1996年我发表的写瞿秋白的《觅渡,觅渡,渡何处?》。本文很快被收入中学课本,并刻碑立在常州秋白纪念馆门前。后来又有周总理百年纪念时写的《大无大有周恩来》,邓小平百年纪念时写的《广安真理宝鼎记》等。还有以历史人物为题材的,写辛弃疾的《把栏杆拍遍》,写李清照的《乱世中的美神》,写林则徐的《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写居里夫人的《跨越百年的美丽》,等等。
这些人物,首先是感动了我,激动了我。有的我从小就读,读了几十年。进入写作时反复打磨,虽是一篇数千字文章,一般都是数年得一文,有的甚至用了二十年,发表后确实也感动了读者,不少入选课本,并被反复转载。如《大无大有周恩来》发表十二年来几乎每年一月的总理忌日都有报刊重新摘发。而像《把栏杆拍遍》,写的虽是一个离开我们已九百多年的古人,却仍让今人如此激动,一位军官带领他的战士集体朗诵,说感谢作家为我们武人立了一个传。本文也入选中学课本和《现代散文欣赏辞典》,而同名的散文集,已重印十一次。《跨越百年的美丽》写的是一个一百年前的外国人,有的家长将这篇文章复印寄给在大洋彼岸留学的子女,有出版社也很快以此为书名出书,这篇文章也入选了中学课本。一篇人物,胜过十篇、百篇山水。有论者说到《觅渡》等文时,说数千字胜过一本传记、一本小说,这种震撼是我始料不及的。
是什么力量吸引着读者、编者、教育工作者和家长呢?是这些人物的人性、人格的力量。山水散文主要作用于人的审美,而人物散文直捣人的心灵,作用于人的思想。在这些人物身上,无论是今人、古人,中国人、外国人,都体现了做人,做一个最优秀的人所必需的要素,这说明人性是不分古今中外的。而人性中的最光辉之点,并不是随时随地在每一个人身上都能找到。它要有时代的际遇、命运的碰撞和岁月的积累,如同火山喷发、地震释放、尖端放电那样,要等上多少年,越过多少人,在偶然的时候,落在一个特定的人身上。因为政治是社会经济、文化、军事等各种斗争的焦点,这些人物就大多和政治脱不了干系,有的就是处于时代漩涡中的政治家,而且大多有悲剧色彩。因为只有悲剧才能撕开现实给人看,而喜剧只是现实之上的泡沫。
原子只有裂变之后才放出原子能。这些人物是在时代裂变中飞出的一粒粒传递人性光辉的火种。作家就要去寻觅这些火种,像传递奥运火炬那样,点燃后人的心灵。这些神圣的火种弥足珍贵,当然不能像野草那样大把地收割。要披阅历史,吹去尘埃,一点一点地寻找,如同踏遍千山万水,去寻求大自然中的奇景。“六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行行止止,上下求索,穿过历史的烟尘,取来这样一些零碎的亮点,这样一些历史的坐标点,献给读者。可惜不多,还得继续寻找。山水让我们享受自然之美,而人物的群山则把我们一程一程地接引到理想的天国。
反求我心大慧大觉
最近我去拜访96岁高龄的季羡林先生,我知道他是研究佛教的,便问先生:“你信不信佛?”他说:“不信。”我又问:“宗教为什么还会存在?”他说:“因为科学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剩下的只好求助宗教。”又问:“宗教到底何时能消亡?”他说:“恐怕到共产主义也消亡不了,人的心理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佛教在中国,就是这样,许多人信,许多人不信。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角度。但不管信还是不信,它是一种客观存在,从东汉传入中国,已存在了两千多年。不但存在,还有发展,甚至发展之后又再传回它的故乡印度,季羡林先生称之为文化史上很少见的宗教“倒流”。
不但有“倒流”,还有“横流”,它又从中国传到日本,传到欧美等地,几乎遍布世界的各个角落。这说明什么,说明它有用,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世界,特别是解释人生和人的心理。另外,还说明中华文化的博大,具有宽容与创新的精神。它没有排外、自闭,也没有盲目膜拜,自卑自怯,而是开放吸收,兼容并蓄,进而改革创新。
中国古代之佛教早已不是印度之佛教,现在之佛教也不是过去之佛教。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又新创几宗几派,已无人能说清。特别是禅宗经六祖革新之后,禅与佛几乎是两个概念。佛教与其他宗教之大不同处是不搞神秘化,强调自我体验,我心皆佛,人人可立地成佛;不宣传神主救世,而强调自度度人。有宽忍、无私、利他、和谐的一面,是积极的。中国文化在佛教西来之前,便有道,强调无为,重自然规律;有儒,强调自强不息,济世救民;再加上佛的慈悲,中华文化就三足鼎立,巍然浩然,源远流长。至今中国许多名山、市井的古庙里,都三教共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在人们平常的处世用事中也常常是进为儒,守为道,退为佛,像是一套武术的攻防进守,又像是一个人,时而兴奋时而沉静。所以,如林则徐这样的虎门销烟的民族英雄,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而他那副名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你已无法确指这里是儒、是道、还是佛。文化,是很有意思的事,就像一道好菜,当你细品其色、香、味时,已无法说清,其中是哪一种料在起作用。
对佛的体验有一句话讲得最通俗明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去体会吧,说出来的就不算是佛,这大概就是禅味,其实是哲学。当年爱因斯坦与玻尔两位大物理学家争论物质能不能准确测量,直到死谁也没有说服对方。爱氏说能,玻氏说不能,叫“测不准原理”。比如用温度计测水温,你看到的温度是水加上温度计及环境的温度,而已不是水的准确温度。有一次毛泽东接见外宾,赵朴初陪同,客人未到,毛即风趣地说:“赵朴初,即非赵朴初,是名赵朴初。佛教有没有这个公式?”赵答:“有。”是又不是,说不准,是哲学。佛教传入中国后得华夏文化之灵,浴神州风土之情,是佛教,即非佛教,是名佛教。就像玻尔的那支温度计上的温度,是水温,即非水温,是名水温。它已是哲学、文学、艺术、政治、人生修养等等的一种混合体了。
一部红楼梦,有人读情,有人读理,有人读阶级斗争。一部佛教,更是中国人两千年来读不完的书。你看,像梁启超、胡适、鲁迅这样的大家都曾苦心研究佛教,鲁迅还出资刻过佛经。而李叔同、金庸等作家、艺术家则干脆皈依佛门。这是佛教的妙处,每个行为都能在它的思维下找到一种实现的方法,每个人都能在它的背景下找到一个自我。
山西隰县小西天寺里,有一副对联:“佛即心,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即心即佛;因即果,果即因,种甚因,结甚果,是因是果。”当我们谈佛说禅时,其实是在探寻自我,研究我与周围世界的关系。这种含义是说不很准的,也是“测不准原理”。我心茫茫,佛法无边,唯其不准,才有大用,才有发挥的空间,两千年不衰,天地间永驻。我们对佛千万不敢太认真,烧香拜佛,求其显灵;或打坐入定,求其忽通,那不是佛的本意。列宁说,真理不可太死板,也不能太灵活。至于掌握到一个什么样的度,还是那句话,饮水人冷暖自知,你自己慢慢去品吧。
两千年来,佛教在中国是一本读不完的书。我目的不在拜佛学佛,而在参佛悟佛,反求我心,大慧大觉。
万鞋墙
陕北多山,千山万壑。有村名赤牛洼,世代农耕,名不见经传。近年有退休回村的干部老高,下决心搜集本地藏品,建起一农耕博物馆。我前去参观,不外锄、犁、耧、耙、车、斗、磨、碾之类,也未有见奇。当转入一巨大窑洞时,迎面一堵高墙,齐齐地码着穿旧、遗弃了的布鞋。足有两人之高,数丈之长。我问:“有多少双?”答道:“一万三千双。”我脱口而出:“好一堵万鞋墙!”
这鞋平常是踩在脚底下的,与汗臭为伴,与尘土、泥水厮磨,是最脏最贱之物。穿之不觉,弃之不惜,几乎感不到它的存在。今天忽然集合在一起,被请到墙上,就像一队浩浩荡荡的翻身的奴隶大军,顿然感到它的伟大。鞋有各种大小、各种颜色,这是乡下人的身份证,代表着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但不管什么鞋,都已经磨得穿帮破底、绽开线头,鞋底也成了一个薄片。仔细看,还能依稀辨出原来的形式、针脚、颜色。这每一双鞋的后面都有一个故事,从女人做鞋到男人穿它去种田、赶脚、打工等,一个长长的故事。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穿着母亲的手做布鞋老长大的,又穿着布鞋从乡下走进城市。每一双鞋都能勾起一段心底甜蜜的或辛酸的回忆。这鞋墙像就是一堵磁墙,又像一个黑洞,我伫立良久,一时无语,半天,眼眶里竟有点潮湿。同行的几个人也突然不说话了,像同时被击中了某个痛点,被点了哑穴。大家只是仰着头细细地看,像是在寻找自己曾穿过的那一双鞋。半天,陪同来的辛书记才冒出一句:“老高,你怎么想出这么个主意,怎么想出这么个主意!”
鞋墙下面还有鞋展柜,展示着山里鞋的前世今生。有一双“三寸金莲”,那是旧社妇女裹脚时的遗物,现在的女孩子绝对想不到,妙龄少女还曾以美的名义受过那样的酷刑。有一双特大号的布鞋,是本村一个大汉穿过的,足有一尺长。据说当年他的母亲很为做鞋犯愁。有一双新鞋底上纳着两个“念”字,这种鞋是男女的信物,一般舍不得沾地。有名“踢倒山”的牛鼻子鞋,有轻软华丽的绣花鞋,有雪地里穿的毡窝子鞋,也有黄河边纤夫拉纤穿的草鞋。等等,不一而足。这是山里人的才艺展示,也是他们的人生速写。
在回县里的车上,大家还在说鞋。想不到这个最普通的穿戴之物,经今天这样一上墙,竟牵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一种鞋就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中国革命是穿着草鞋和布鞋走过来的。新中国成立初,我们建第一个驻外使馆,大使临行前才发现脚上还穿着延安的布鞋,才匆忙到委托店里买了一双旧皮鞋上路。大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北方农村的人一律穿家做的布鞋。小时穿妈妈做的鞋,成人穿老婆(陕北人叫婆姨)做的鞋。马克思说:“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布鞋是维系农耕社会中男女关系和农民与土地关系的的一根纽带。做鞋也成了农村妇女生命的一部分,从少女时学纳鞋底开始,一直到为妇为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一针一线地纳着青春,纳着生命。遇有孩子多的人家,做鞋成了女人的沉重负担。男人们很珍惜这一双鞋,夏天干活则尽量打赤脚。出门时穿上鞋,到地头就脱下来,两鞋相扣小心地放在田垅上,收工时再穿回来。每年农历正月穿新鞋是孩子们永远的企盼,也是母亲笑容最灿烂的时刻。要说乡愁、亲情、家忆,布鞋是最好的标志。在大家的议论声中,我提了一个问题,请说出自己关于鞋的最深刻的记忆。同车的老安,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干部,他说:“我记忆最深的是小时候的一年正月,刚换上新鞋,几步就奔到大门外,不想一脚踏到冰窟窿里,新鞋成了两团泥。回家后,我妈气得手提条帚疙瘩,一直把我追到窰畔上。”一车人发出轰然的笑声,每个人的心底都美美地藏着这样一个又甜又酸的故事。
鞋不但是人情关系的标识,还是社会进步的符号。有人说,看一个人富不富,就看他家里地上摆的鞋。我是1963年进大学的,同班有一位从湘西大山里考来的同学,赤着脚上课。老师问,为什么不穿鞋。他说长这么大,就没有穿过鞋。1968年大学毕业,按那时的规矩,我到内蒙古农村当农民劳动一年。生产队饲养院的热炕是冬季的晚上,村民们聚会、抽烟、说事的热闹地方。腾腾的烟雾和昏暗的灯光中,炕沿下总是一大堆七扭八歪,又脏又瘪的鞋。其中有一双就是我从北京穿来的,上面已补了十三个补丁。就是后来当了记者,走遍了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也还是一双布鞋。遇到下雨,照样淌泥水,一步一响声。采访后回到住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伙房里烤鞋。九十年代我已在北京中央国家机关工作,那时的会议通知常会附一句话:请着正装。“正装”什么意思?就是要穿皮鞋。
那几天在县里采访,虽还有许多其它内容,但是脑子里总是转着那些鞋。立一堵墙以为纪念,是人们常用的方法。最著名的如巴黎公社墙,犹太人的哭墙,还有国内外经常看到的烈士人名墙。但集鞋为墙,还是第一次见到。鞋虽踩在脚下,不像帽子风光,却要承一身之重,走一生之路,最是苦重,也最易被人忘记。
我们常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却很少人说到“游子脚下鞋”。做鞋,首要是结实。先要用布浆成“衬”,裁成帮,裹成底。将麻搓成绳,锥一下,纳一针。记得幼时,深夜油灯下,躺在母亲身旁,是听着纳鞋底的刺刺声入睡的。现在市面上已找不到人工布鞋了,那天我在县里托人找了一双,不为穿,是想数一下一双鞋底要纳多少针。你猜多少?两千五百针。那堵鞋共有一万三千双鞋,你算一下总共要多少针呀。每一个人都说自己的事业轰轰烈烈,走过的道路艰苦曲折,又有谁想到脚下千针万线的慈母鞋呢。
鞋墙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