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说人生(2)
这么说来,“享受生命”这句话又是多么沉重,就像说“我要登上珠穆朗玛峰”,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敢开口说出的,但登这种高峰的风光毕竟有人能享受到的,它确实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爱因斯坦、达尔文、爱迪生、开普勒等人,他们的伟大发现完成时,都说过类似的话:现在生与死对我都已无所谓了。因为他们都已享受到了生命中最成功、最华彩的段落。就是那些壮志未酬、行将赴死的勇士,如布鲁诺、文天祥、项羽、谭嗣同、林觉民等,也是一种对生命成功的享受。当常人将父母给予的血肉之躯用来做衣食之享时,他们却将生命的炸弹做最后一掷,爆出无限的光热,通过凤凰涅槃,得到了永生。他们不但生时享受事业之乐、理想之乐,身后还永享历史之功和人格之尊。
本来,追求物质的进步和精神的自由,或曰两个文明,就是人类生存奋斗的最基本目标。列宁曾将共产主义形象地比喻为苏维埃加电器化。战争时期,战士们在战壕里憧憬的美好生活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们不是苦行僧,我们的许多劳动、斗争、牺牲,就是为了能在行动之后享受这幸福的结果。但幸福又是个动态的东西,如想要独立高峰,就只有一座接一座去攀登,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享受。可是我们常犯的错误是,当登临一个山顶时,除了擦汗、喘气,却常忽略了这山的美丽,忘记了脚下的林海,悬崖上的鲜花,还有天边的流云。这种享受若不经意便稍纵即逝,若再无追求,也就再没有新的享有。人生之中从最基本的吃饭穿衣,到无尽的物质和精神享受,这是一个多大的库藏,多么宽广的领域。你一方面可以最大限度地去开发、创造和丰富,另一方面又可以尽情地去利用、索取和享受。一个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不但将造物者给他的一切都能尽情享受个够,他还进一步享受着自己的创造,更还有少数杰出人物又能跨越时空永享历史的光荣。
但是请别忘记,造物者同时又制定了一条铁的规律,生命只有一次,并且时间有限。所以我们对生命的享受不会那么从容,也不会没完没了。生命是一根甘蔗,甜甜的,吃一口就少一节。让我们好好地珍惜它,细细地品味它,尽情地享受它。
人生没有返程票
报载美国航天公司计划造一个大飞船,将人送到外星球,大约在26世纪实现。飞船可容纳一百万人,速度为光速的五百分之一,就是说飞行五百年才能达到一光年的距离,要飞到二十光年远处的星体,需整整一万年时间。所以飞船必须很大,是一个小社会,当船到目的地时,走出来的乘客已是上船人的第四百代子孙了。这场旅行代价真大,四百代人才能完成。现在地球上所有能找到的,有文字记录的古人也没有这么老。就是说,这个飞船在太空中要经历一个地球人类成长的文明史,才能到达另一个星球落脚。不是我们一个人重活一遍,是整个地球上的人类重活一遍。想来真是渺茫,既可怕,又有吸引力。报纸说:“星际旅行只需单程票。”初一看,有点去而不回的味道,要在航行途中写遗嘱,开追悼会,那谁还愿去呢?事情就怕放大来看。看完星际旅行计划,再反观人类自己,其实我们一生下来不就是买了一张单程票吗?这个地球上不是每天也在有死、有生、有老吗?区别只在于你是在原地过完单程还是在运动中过完单程,反正人生没有返程票。我们常说:假如我小十岁、小二十岁,如何如何。假如你小上一百岁,你也许能协助孙中山,不让军阀混战;假如你小上两百岁,也许你能帮助林则徐赢得鸦片战争,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万物在动、在变,哲学家说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走过同一条河流,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只能创造一次,也只能享受一次。正是因为只有一次,人生才珍贵,才有特殊的意义。
命薄原来不如纸
京西宾馆是专门开会议政的地方。会议大厅里挂着一幅大画《万里长城图》,上有张爱萍将军的题字:“极目长空万顷波,纵横点染势嵯峨。中华儿女雄今古,万里龙盘壮山河。”画的落款时间为1984年,到今天整三十年。这个宾馆也已经不知经历了多少共和国史上的大事,送走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人物。画的作者及张将军也都已作古。我每次去开会,都不由地要扫几眼这画。三十年了,仍然是纸白墨黑,树绿花红,色泽不改。而我却两鬓渐白,抬头有纹。再环顾四周,旧朋渐少,新人如笋,物是人非,逝者如斯。顿觉人的生命原来是这样的娇嫩,这样的不耐岁月,竟不如墙上的一张纸。其实,这三十年的宣纸还只能算纸中的婴儿。前些日子,报上说发现一幅晋代的字,距今已一千七百年。人的寿命往长里说,九十年可以了吧,但也只有这张晋代字纸的十九分之一。呜呼,命薄原来不如纸。看来,人如要寿,只有把生命转换成墨痕,渗到纸纹里去。
纸墨之寿,永于金石。
毛泽东翻脸
我一直认为,从性格方面研究伟人的成功,是人才学和政治学的内容之一。
伟人成事,个人意志第一,决不受情的束缚。这是其大别于常人之处。能翻天覆地,必先要能翻过个人情面这一页。常人受常理、常情的束缚,往往过于自律、自责,作茧自缚。伟人则不顾常理,不管常情,在别人无法理解、茫然、犯傻、妥协的瞬间,就一掌打下,一招制胜。简言之,敢于翻脸,而毫无自愧。不自愧则不自责,不自责则无内伤,永是强人。常人则常自责、自律、自伤。心愈软,而自伤愈重。有时虽有理在手也不敢翻脸,循规蹈矩,坐失良机,或在自责中自伤元气。敢翻脸要有霸气,这几乎是天生的因素,学是学不来的。
毛泽东是大伟人,一生成大事无数,也翻脸无数。需要指出的是,毛的翻脸多是为大事,是为不同政见而翻。而且许多时候他也是对的。如井冈山时期,毛与当时的“左”倾中央翻脸,拒绝调回上海,而坚持农村斗争,中国革命终于胜利。解放初与斯大林翻脸,坚持民族独立、国家主权完整,使中国免陷于东欧国家的尴尬之境。1947年转战陕北时,代号为“昆仑纵队”的党中央已被敌团团围住,为毛的安全,任弼时劝毛过黄河,毛不听。任急了,就以纵队司令身份下令过河。毛翻脸说:“你是司令,我是主席,从现在起,我撤了你这个司令。”没办法,最后还是听毛的。党中央和毛主席坚持留在陕北拖住了胡宗南,实现了解放战争的胜利大转折。在处理国际关系上毛也敢于翻脸。刚建国时中国实行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在许多地方仰仗苏联,尊之为“老大哥”。苏就乘机要挟中国。1958年7月赫鲁晓夫访华,提出与中国建联合舰队,在中国沿海建海军基地,毛当即翻脸,大声说:我们还有没有主权?你们是不是想把我们的沿海地区都拿过去?我不想再听这些!赫回国后立即撤走原子弹专家,毛就说我们自己干。1964年10月16日,我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毛风趣地说:“应该给赫鲁晓夫发一个一吨重的大勋章。”
伟人一怒天地翻。一个人手中有权并不难,难的是敢不敢在关键时刻,用手中的权去决策,不失时机地去成大事。你看历史上有多少像宋徽宗赵佶、蜀主刘禅那样的权重情懦的无为之君。许多时候决策的实现常常是情感的较量。朱可夫在回忆苏联卫国战争的胜利原因时说,斯大林的性格因素是其中之一。建国初党内高干有腐败苗头,毛泽东说:“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臣下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而国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当李自成。”乱世用重典,防患于未然。他敢于翻脸,惩治刘青山、张子善,换来了干部队伍一个较长时期的清廉。
所谓个性就是与人不同之性,这往往是优点也是缺点,成也个性,败也个性。毛泽东敢于翻脸的个性背后是他的斗争哲学。他曾说过:“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他一生都在无情地战斗,只要他想干的事就一定要实现,谁也别想阻拦。这也铸成了一些错事、憾事。
在延安时,毛与江青恋爱,并要结婚,延安高层几乎一致反对。最激烈者有张闻天,远在江南的项英也写来长信反对。大家主要觉得江在上海的一段历史不清,表现也不好。毛就翻脸,大发脾气,并拍了桌子。结果政治局也拿他没有办法。与江的结合确实影响了他晚年的威信和国家的政局。
潘汉年是党内做地下工作的大功臣,不知为党提供了多少重要情报,团结了多少上层文化人士。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但有一件事欠妥,他做地下工作时,未经请示,见过一次汪精卫,但并无办什么错事。“高饶事件”时,他心里不安,向老上级陈毅汇报,陈说,没什么了不起,从没有人怀疑过你对党的忠诚,并自告奋勇去为他向毛泽东求情。没想到毛立即翻脸批示逮捕,直到毛去世,“文革”结束,潘才平反。
1959年庐山会议本是要纠“左”的,但就是因彭德怀的一封信,毛立即翻脸。把彭历史上的旧账全翻出来,好像彭从没有做过好事,甚至在大会上连骂娘的粗话都喊出来了。最后将彭打成一个反党集团,全国打了右倾分子三百多万。毛与彭是同乡,又是从井冈山、长征直到朝鲜战争,共事最久的战友,三十年患难,一言不合,说翻就翻。虽然当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一下就翻得这样彻底,确实常人很难做到。而他与彭个人的翻脸,终于变成与党内高干,与忠心追随他多年的干部大翻脸,从此党内鸦雀无声。
1956年,毛公开表示不再当国家主席,要集中精力研究问题,并明确将担子交给刘少奇,他就离京南下。他回京,发现刘的想法与他有分歧,就大发脾气。这样不给面子,刘的心情可想而知。而到“文革”又亲手写了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与刘公开翻脸,把刘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刘和毛是很近的同乡,又是在延安时就已确定的接班人。说翻就翻,决不犹豫。“文革”后刘少奇终于被平反。
周恩来是和毛合作时间最长的、须臾无法离开的助手。1956年后,因经济思想有分歧,毛就大会小会批周,甚至借夸奖柯庆施的文章在众人面前奚落周:“你是总理,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逼得周检查、辞职。“文革”后期,他和周都年事已高,重病缠身,一般人已是得过且过了,但在中美建交问题上他听信别人的告状就大怒,指示批周。虽然后来他自我批评,向周解释是小将告状。
毛和党外人士的关系有许多佳话,但也有大翻脸的事。共和国之初,任用了许多社会贤达到重要部门,他们都是治国之才,有识之士。1956年、1957年毛多次诚恳征求党外人士意见。比如1957年4月30日他在最高国务会上说,明年我要辞去国家主席。民主人士陈枢铭很认真地拥护这一决定,5月18日他给毛写信说,这是“至美至喜之事”“顺便提请今后注意几点,一是好大喜功,二是喜怒不能自制,三是轻信汇报,四是过分鄙夷传统”。毛泽东收到信没有表态,半个月后反右开始,7月14日《人民日报》突然发表这封私人信件(庐山会议上彭德怀也是一封表达个人意见的私信,突然印发全会),陈被打成右派。而毛与陈曾有很深的交情,陈是湖南老乡,解放前夕是国民党政权的要员,对促成国军起义有很大功劳。一言不合,成为右派。而整个反右扩大化就是共产党与党外朋友的一次大翻脸,从此人民内部矛盾,特别是党与知识界、思想界的矛盾加深。
凡伟人者,总能见人所不见,断人所不断,该翻就翻。毛无疑是20世纪中国首屈一指的伟人,于国家民族有大功,个人的德才也大有过人之处。我们可以举出无数条毛在其他方面的优点,也可以举出上述这些好或坏的翻脸的例案。这里不讨论政见的对错,只讨论性格的短长。虽然我们常歌颂伟人的宽厚、仁慈、高瞻远瞩,等等,但敢斗争、心肠硬、意志坚、主意决,确是他们品格的另一面。我们既不能为尊者讳,那就要承认这种翻脸现象确是伟人性格中的一个有机部分,而且也不能一概都说成是坏事。陈独秀也翻脸,他与胡适有生死之谊,但说翻就翻。孙中山也翻脸,被称为孙大炮。斯大林也翻脸,其名字在俄语中是“钢铁”。邓小平也翻脸,香港收回过程中,我一高官,当然也是很有资格的老同志,答记者问时中人圈套,说香港回归后可不驻军,邓立即向新闻界宣布将其撤职。美国总统杜鲁门也翻脸,朝鲜战场上他的司令麦克阿瑟与他意见不合,他就通过媒体公开撤职来羞辱他。古代成大事者也都敢翻脸。历史上秦皇汉武,许多大英雄,当其成事之时没有不翻脸的。所以古书上常有这样的话:“我要借用一下你的人头。”鲜卑族统一北方,建北魏政权,但其文化落后。魏孝文帝下令推行汉字、汉姓。太子不从,谋反,孝文帝杀太子。这一政策得到推行,国力提升。
伟人翻脸可能干错事、坏事,但更多的时候是成就好事、大事。虽然我们总是希望他们不翻脸也能办成事,但你不得不承认,许多时候的成败就在于这突破柔情的一点,翻与不翻之间,能一刀断情,扬长而去,这确实是常人难企及的。这折射出了伟人们坚强的个性、唯我独尊的意志、特立独行的品格。当一个人处“权倾天下”之位都不敢倾翻一脸,如何能翻新天下,成得伟人?这倒反而不正常了。
“无情未必真豪杰”,但从来不敢翻脸的人却算不得真豪杰,绝对成不了大事。历史如此。
匠人与大师
在社会上常听到叫某人为“大师”,有时是尊敬,有时是吹捧。又常不满于某件作品,说有“匠气”。匠人与大师到底有何区别?大致有三点。
一、匠人在重复,大师在创造。一个匠人,比如木匠,他总在重复做着一种式样的家具,高下之分只在他的熟练程度和技术精度。比如一般木匠每天做一把椅子,好木匠一天做三把、五把,再加上刨面更光、对缝更严等。但是就算一天做到一百把也还是一个木匠。大师则绝不重复,他设计了一种家具,下一个肯定又是一个新样子。判断他的高下是有没有突破和创新。匠人总在想怎么把手里的玩意儿做得更多、更快、更绝,大师则早就不稀罕这玩意,又在构思一件新东西。
二、匠人在实践层面,大师在理论层面。匠人从事具体操作水平的上限是经验丰富,但还没从经验上升到理论。虽然这些经验体现和验证了规律,但还不是规律本身。大师则站在理论的层面上,靠规律运作。面对一片瓜地,匠人忙着一个一个去摘瓜,大师只提起一根瓜藤;面对一大堆数字,匠人满头大汗,一道接一道地去算,大师只需轻轻给出一个公式;匠人在想怎么才能捏好一个泥人,大师则探讨宇宙和人。匠人常自持一技,自炫于一艺,偶有一得,守之为本;大师则鲜花掌声过眼烟云,进取不竭,心忧难宁。所以你就明白为什么居里夫人会把诺贝尔奖章给小女儿当玩具,但是接着她又得了一个诺贝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