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散文体的滑稽史诗”
菲尔丁把他的小说称为“散文体的滑稽史诗”。他在《约瑟夫·安德鲁斯》序里一上来就说古代也有“滑稽史诗”,“史诗和戏剧一般,有悲剧性喜剧性的不同。荷马是史诗之祖,这两种史诗,他都替我们写下范本,只是后一种已全部遗失。据亚里斯多德说,他那部喜剧性的史诗和喜剧的比较,就仿佛《伊利亚特》和悲剧的比较。”他紧接着说明史诗也可用散文来写,他说:“史诗既有悲剧性喜剧性的不同,我不妨照样说,还有用韵文写的和用散文写的不同。那位批评家所举组成史诗的几个部分,如故事、布局、人物、思想、措词等,在散文体的史诗里件件都全,所欠不过韵节一项。所以我认为散文写的史诗应该归在史诗一类,至少并没有批评家以为该另立门类,另起名目。”他举了法国费内隆(Fénelon)的小说《代雷马克》(Télémaque)为例,尽管是散文写的,却和荷马的《奥德赛》一样算得是“史诗”;而当时流行的传奇小说既没有教育意义,又没有趣味,和《代雷马克》这种小说性质完全两样。于是菲尔丁就说明滑稽小说是什么性质:“滑稽小说就是喜剧性的史诗,写成散文体。它和喜剧的不同,就仿佛悲剧性史诗和悲剧的不同。它那故事的时期较长,面域较广,情节较多,人物较繁。它和悲剧性的史诗比较起来,在故事和人物方面都有差别。一边的故事严肃正经,一边轻松发笑;一边的人物高贵,一边的地位低,品格也较卑微。此外在思想情感和文字方面也有不同;一边格调崇高,一边却是滑稽的。”
菲尔丁上文所说的“滑稽史诗”以及史诗和悲喜剧的同异完全是从《诗学》来的,“那位批评家”当然就是亚里斯多德,不指别人。亚里斯多德在《诗学》里说:荷马写的喜剧性和悲剧性的诗,都出人头地。他的《马吉悌斯》(Margites)和喜剧的关系,就恰像《伊利亚特》、《奥德赛》和悲剧的关系。《马吉悌斯》就是菲尔丁所说已经遗失的喜剧性史诗。《诗学》指出悲剧和史诗的几点分别。史诗是叙述体,用的韵节也和悲剧不同。悲剧只演一周时左右的事,史诗却没有时间的限制。还有一层,悲剧不能把同时发生的几桩事情一起在台上扮演,观众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史诗是叙述体,同时发生的许多事情可以分头叙述,这就增加了诗的分量和诗的庄严。史诗有这点便宜,效果可以更加伟大;故事里添上多种多样的情节,听来也更有趣味。《诗学》又指出悲剧和喜剧的几点分别。作者性格不同,他们的作品就分两个方向。一种人严肃,他们写高尚的人,伟大的事;一种人不如他们正经,他们写卑微的人物和事情。前者歌颂,后者讽刺。前者成为悲剧作家,后者成为喜剧作家。《诗学》这几段话比菲尔丁讲得详细,我们对照着看,就知道菲尔丁确是根据《诗学》的理论。
《诗学》分别了史诗和悲剧,悲剧和喜剧,接着就专论悲剧。悲剧摹仿一桩人生有意义的事件(action)。这件事情有头有尾,首尾相承;开头什么情节,引起以下的情节,造成末后的结局。这些情节的安排布置,就是故事的布局(plot)。布局是组成悲剧的第一个部分。故事里少不了人物,人物各有性格(character),有思想(thought)。性格决定他们采取何种行动。人物的性格是组成悲剧的第二个部分。人物的思想表现在他们的言谈中;思想是组成悲剧的第三个部分。把意思用文字表达出来,称为措词(diction);措词是组成悲剧的第四个部分。加上戏里的唱歌和布景,共有六个部分,这六个部分里,最重要的是布局。因为悲剧的宗旨是描摹人生,人生是人的为人行事,得在语言行动里显示出来,绝非单凭空洞的性格所能表现。亚里斯多德所谓布局,包括人物和情节两者,不是指一个故事的死架子。整个故事里一桩桩事迹是情节,情节的安排是布局。情节从人物的性格和思想发生,人物的性格和思想又在情节里表现。故事在观众前一步步演变,人物的性格和思想也在一点点展开;人物的性格和思想支配着故事的演变,故事的演变表现出人物的性格和思想。这个逐点展开、逐步演变的故事是个活的东西。他怎样展开,怎样演变呢?依凭它的布局。所以亚里斯多德把布局称为“悲剧的灵魂”。史诗叙述而不扮演,不用唱歌和布景;除掉这两部分,史诗和悲剧的组成部分是相同的,应用的规则也都相同。史诗虽然比悲剧长,每个情节可以长得像个小故事,史诗和悲剧的布局,也还是适用同样的规则。我们已经看到菲尔丁列举的史诗组成部分,假如我们再看了《约瑟夫·安德鲁斯》里亚当斯牧师论《伊利亚特》的一段话,就知道菲尔丁对每一个组成部分都采取了《诗学》里的解释。他还有一点儿发挥。《诗学》说史诗不用布景。菲尔丁以为史诗里也有布景,不过不是道具的布景,而是用文字描摹出来的布景。所以我们在史诗的组成部分里还可添上用文字描画的布景。
史诗可用散文写,这点意思菲尔丁也有根据。对他起示范作用的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里就有这句话;塞万提斯是采用西班牙十六世纪文艺批评家品西阿诺(EI Pinciano)的理论。菲尔丁熟读《堂吉诃德》,不会忽略了这句话。其实亚里斯多德在《诗学》里早说,诗人或作家所以称为诗人或作家,因为他们创造了有布局的故事,并不是因为他们写作的体裁是有韵节的诗。法国十七世纪的批评家根据这点,大多认为史诗可用散文来写。勒·伯需以为用散文写的史诗虽然不能称为“史诗”(poëme épique),仍不失为“有诗意的史”(epopée);换句话说,虽然没有史诗的形式,还保持史诗的精髓。所以摹仿荷马《奥德赛》的《代雷马克》,菲尔丁以为该算史诗,他自己的小说也是史诗。
我们从菲尔丁以上几段理论以及他根据的蓝本,可以得出下面的结论。他的小说师法古代的史诗,不但叙述情节复杂,而且人物众多,故事中还有布局、人物的性格和思想、布景、措词等组成部分。小说的布局和悲剧的布局一样,只是小说里的人物和措词跟悲剧里的不同。他写的是卑微的人物和事情,用的是轻松滑稽的辞令,体裁是没有韵节的散文。这就是菲尔丁所谓“散文体的滑稽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