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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奥斯坦德(3)
他走过二等硬座车厢。男人们,背心已经脱去,下巴上胡茬儿青青的,摊手摊脚地横在座椅上;女人们头上罩着像行李架上的网袋那样灰尘仆仆的发网,裙子紧紧地裹着身子,横七竖八地靠在座位上,大乳房和小瘦腿,小乳房和大肥腿,乱糟糟地混在一起。一个瘦高女人醒来片刻,叫苦说:“你弄来的鬼啤酒,糟透了。我胃里真不好受。”她丈夫坐在对面,冲着她闭着的平静的眼睛微微一笑,一只手搓了搓自己的方下巴,又转眼斜睨着身旁穿白雨衣的姑娘。那姑娘躺在座位上,脚抵着那男人的一只手。迈亚特停下来,点燃一支香烟。他喜欢这个姑娘苗条的身材和面孔,口红涂得恰到好处,使她的平庸相貌顿生魅力。而且,她也不完全平庸;她那小巧的五官和头骨,她的鼻子和耳朵,使她具有一种虚假的文雅风度,一种惹人注目的俊俏,像圣诞节时摆满小灯、金箔和五颜六色的寻常礼品的乡村店铺的橱窗。迈亚特记起她曾在车厢过道尽头打量自己,便暗自忖度,不知他使那姑娘想到了什么人。他很高兴她没流露出厌恶之情,没显出她已觉察到,尽管他穿着金钱所能买到的最华贵的衣服,心里却困窘不安。
姑娘身边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她的脚踝上,并缓缓地朝膝盖摸去。同时,他一直瞧着自己的妻子。姑娘醒过来睁开眼睛。“多冷啊。”迈亚特听见她这么说,从她那煞费苦心的自卫式的友好态度中可以看出,她对那只业已缩回的手并非没有觉察。她很委婉,很耐心,但迈亚特觉得她还不大善于掩饰。他知道姑娘正在他和身旁那位旅伴之间权衡,掂量他的品质以及他招惹烦恼的可能性。她可不想惹麻烦,她会这么说。当他看到她勇敢果断地下了决心,不由得感到敬佩。“我想到外边吸口烟。”姑娘一边说,一边在提袋中摸寻烟盒。片刻之后,她来到迈亚特身边。
“要火柴吗?”
“谢谢。”他们走到她那个隔间里的人看不见的地方,一起凝视着车外喃喃低语的黑夜。
“我不喜欢你那位旅伴。”迈亚特说。
“我可没法挑三拣四。他还不算太坏。他叫彼得斯。”
迈亚特迟疑了一下:“我叫迈亚特。”
“这个名字挺有趣。我叫科洛尔——科洛尔·马斯克。”
“跳舞的?”
“没错。”
“美国人?”
“不是。你为什么这样想?”
“听你说话。你有点儿美国腔。去过美国吗?”
“去过美国?当然了。一星期里六个晚上外加两个下午。在长岛的乡村俱乐部花园、棕榈海岸、河滨路的单身公寓等处演出。哎,要是不会来点儿美国腔,就别想在英语音乐喜剧中谋个差事。”
“你很聪明。”迈亚特严肃郑重地说,拋开了有关埃克曼和斯坦因的种种思绪。
“咱们走动走动吧,”姑娘说,“我冷。”
“你不睡觉吗?”
“渡过了海峡就没睡成。太冷了,那家伙又一直在摸我的腿。”
“你干吗不给他一个耳光?”
“在到科隆之前?我可不想惹是生非。我们得一起坐到布达佩斯呢。”
“你的目的地?”
“不,是他的。我坐全程。”
“我也是,”迈亚特说,“去出差。”
“哦,咱们俩都不是去消遣游乐,是吗?”她有点儿忧郁地说,“火车刚开时,我就瞧见你了。我还以为你是我认识的什么人呢。”
“谁?”
“我怎么知道?我才不费心去记那些男孩子给自己安的姓氏呢。邮局找他们用的可不是那些名字。”迈亚特觉得,是耐心和勇气使她能如此平静地接受欺骗。她把冻得发青的脸贴在玻璃窗上,像个小男孩眼巴巴地细看着商店里的一切,折刀呀,恶作剧的玩具呀,起罐器呀,气味炸弹呀,会吱吱叫的小兔子呀,等等。可是,摆在她面前的只有黑暗,以及他们自己的影子。“你看我们朝南走,”她问,“天气会不会变得暖和些?”她似乎认为自己正在驰往暖和的热带。“咱们到不了真正的南方,所以天气不会有太大变化。”他说,“我在君士坦丁堡见过四月里下雪。风从黑海刮来,经过博斯普鲁斯海峡,风硬得能把棱角锉圆。那城市到处是棱棱角角的。”
“我希望更衣室里能暖和点儿,”她说,“在舞台上不能多穿衣服御寒。我真想喝点儿什么热东西。”她屈着腿,发青的脸和膝盖抵着玻璃。“快到科隆了吧?德语的咖啡怎么说?”她的表情吓坏了迈亚特。他沿着过道跑过去,把唯一敞开的一扇窗子关上了。“你觉得好点儿了吗?”
她半闭着眼缓缓说道:“好点了。你弄得车里都不透气了。这会儿我觉得暖和了。你摸摸。”她抬起手来,迈亚特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那滚烫的手让他吃了一惊。“听着,”他说,“回你车厢里去,我想法儿给你弄点儿白兰地来。你病了。”“我只不过是时不时发冷,”她解释说,“刚才我挺暖和,现在又冷了。我不想回去。我就待在这儿。”
“你一定得披上我的大衣。”他不大情愿地开口说,不过没等他说出“披一会儿”或“等你暖和了再还我”之类的话来限制一下自己言不由衷的提议,她就已经倒在地上了。他抓住她的手,摩擦着,焦急而又束手无策地望着她的脸。对他来说,帮助科洛尔突然成了压倒一切的需要。看她在台上跳舞,或站在剧院外灯光照耀的街头,他只会把她当成满足感官刺激的玩物。可现在,她在列车过道里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孤立无援,疾病缠身,身子随着列车的行驶抖动着,于是唤起了痛苦的同情。她没抱怨天冷,她只是像议论一种不可避免的坏事那样谈起它。他豁然明白了,对于她来讲,生活就是由无数这样不可避免的坏事组成的。他听到了单调的脚步声,正是他曾看到在自己隔间外来回踱步的那个男人的,于是迎了上去。“您是医生?有位姑娘昏倒了。”那人停下来,不太乐意地问:“她在哪儿?”随后他越过迈亚特的肩头看见了她。他的迟疑把犹太人惹恼了。“她看来病得很厉害。”他催促道。医生叹了口气。“好吧,我就来。”他像是在鼓起勇气准备接受磨难似的。
然而,等他在姑娘身边跪下,恐惧似乎就消失了。他以医生那种不带个人色彩、老于世故的温存态度对待她。他摸摸她的心脏,又掀开她的眼皮。姑娘醒了过来,但仍糊里糊涂,她以为是自己在俯身看着一个留着不成样子的长胡髭的陌生人。她同情他,一定有什么痛苦的经历使他如此焦虑不安,同时,她觉得在那人眼中看到了友善,于是以关切回报了友情。她把手放到他脸上。他病了,她想,暂时把那些困惑从脑子里排除出去——灯泡在地上闪着光,影子的方向也不对头。“你是谁?”她问,竭力回想自己怎么会跑来帮助这个陌生人。她想,她从没见过比他更需要帮助的人。
“医生。”
她吃惊地睁开眼,世界明晰起来。是她自己躺在列车过道里,那陌生人俯身跪在旁边。“我晕过去了?”她问,“天气冷极了。”她感觉得出列车在沉重、缓慢地运行。外边的灯光透过玻璃,映照着医生的面孔和他背后那个年轻的犹太人。迈亚特,迈——亚特。她突然满意地暗自笑了,仿佛此时此刻她把一切责任都移交给别人了。火车晃了一下后停了下来,犹太人撞到墙上。医生一动没动。如果说他晃了晃,那也是顺着列车的运动,而不是逆着它。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他的手指摸着她的脉搏;他怀着几乎就要化为语言的颤抖的激情望着她,可她心里明白,这激情不是对她产生的,甚至与她毫不相干。她这样对自己说:即使我有密斯丹格苔[6]那样的腿,他也不会注意。她问道:“是什么使你激动呢?”但是,除了“我的本职工作”几个字以外,医生的回答完全被穿蓝制服的人在站台上以及入口处呼喊的声音淹没了。
“准备好行李和护照。”一个人操着外国口音冲他们喊道。于是迈亚特向她要提包,说:“我给你照看东西。”她把提包递给他,在医生的帮助下靠着车厢壁坐了起来。
“您的护照?”
医生缓缓回答说:“我的行李在一等车厢。现在我不能离开这位小姐。我是医生。”科洛尔头一次注意到了他的口音。
“英国护照?”
“是的。”
“好吧。”另一个人来到他们跟前。“行李呢?”
“没有什么要上税的东西。”那人走了。
科洛尔·马斯克笑了。“这真是边境吗?真的,人们想走私什么都行。他们根本没往包里看一眼。”
“什么都行,”医生说,“只要有英国护照。”他目送检查人员离去,直到迈亚特返回来,他一直没开口。“现在我能走回我的车厢去了。”她说。
“你有卧铺吗?”
“没有。”
“你在科隆下车?”
“我坐全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