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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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此后的几个礼拜,风平浪静。我们没有就任何事再谈过话;我们照常参加早就定下的社交活动,这意味着在周末和其他夫妇一起领着孩子们共进晚餐,是些收入和我们大致相等并且居住在同一个住宅区内的夫妇。斯蒂芬在我的手机上留了三条短信,我一条都没有回。没人注意到我没有出席第二天在利兹举行的家庭健康研讨会。我回到了婚姻的大床上,我和戴维做爱,仅仅是因为我们躺在那里并且紧紧地挨着(同戴维做爱与同斯蒂芬做爱的区别就跟科学与艺术之间的差别一样大。和斯蒂芬做爱根本就是心旌摇动、天马行空、探赜索隐,并且为全新的感受而震惊颤栗的,结果总是……不确定的,如果你能理解我的意思的话。我为之沉迷,但我对整个情形未必很有把握。戴维,从另一方面来说,按下这个按钮,再按另一个开关,然后嘿嘿!事完了。它好比操作电梯——好像很浪漫,其实很实际)。

在我们这个收入阶层并且同在一个住宅区的人当中,我们有一个了不起的信仰,相信言辞的力量:我们阅读,我们交谈,我们写信,我们有理疗专家、咨询师和牧师,他们很乐意听取我们的倾诉并且引导我们如何去做。所以这事对我是个巨大的打击,我的话,很严肃的话,于我而言正当其时的话,将会改变我生活的话,只不过是肥皂泡:戴维挥手拍去,而它们噗嗤一声爆了,没有丝毫痕迹证明它们存在过。

如今又怎么样呢?当我们两个话都说不通的时候,又能怎样呢?如果我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过着一种迥然不同的生活,在那个世界里行动比语言和情感更有价值,我就会去做些什么,到一个地方去,甚至,揍一个人。但是戴维很清楚我并没有生活在那个世界里,他早就摸清了我的底细;他不按牌理出牌。有一回,我们带着汤姆去露天游乐场玩枪战游戏;做这个游戏时你不得不背一个电子背包一样的东西,当你被击中的时候,它会发出叫声,这样你就死了。当然,你确实可以假装没有听见,接着玩下去,如果你打算耍耍赖皮、破坏游戏的话,因为毕竟,一声尖叫只是一声尖叫罢了。结果证明,这正是我在要求离婚时遇到的事儿。我吼了一嗓子戴维绝不会听到的尖叫声。

这就是我的感受:你走进一间屋子,门在你身后关上了,你惶惶不安了一小会儿,四处张望着寻找钥匙或者窗户或者别的东西,然后你意识到这里并没有出口,你准备尽可能利用你手头的一切。你试了试椅子,发现它坐起来不算不舒适,还有一台电视机、几本书,以及一个贮满了食品的冰箱。你知道的,这能有多糟糕?我要离婚这桩事算是大恐慌,但很快我就进入了盘算我手头上有些什么东西的阶段。结果发现我所拥有的是两个可爱的孩子、一幢不错的房子、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有一个从来不打我并且操作电梯时总能摁下正确开关的丈夫……我想,我能对付这一切。我能过这种日子。

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戴维和我出去与贾尔斯和克里斯蒂娜吃饭,他们是我们在大学时代就认识的朋友,戴维和我相处得很默契,这是一家好饭店,一家位于白垩农场的老式意大利饭馆,有棍子面包、放在篮子里的酒和确实美味的小牛肉(如果我们可以肯定医生不会是坏人——除非他们是那种给孩子与寄宿生注射致命血清的变态杀人医生——那么我想我有权偶尔享用一点小牛肉);晚餐用到一半,当戴维忙着谈论他那霍洛威最愤怒的男人的专栏中的一篇时(一次疯狂的人身攻击——如果你感兴趣的话——针对杜莎夫人蜡像馆的决策过程),我发现贾尔斯和克里斯蒂娜差不多都笑得不行了。他们甚至不是听了戴维的话而笑,而是跟着他一起大笑。尽管我还是很厌恶戴维的饶舌,他无穷无尽、笃行不倦的愤怒,但我突然明白他的确具备逗乐别人的能力,我对他萌生了好感,几乎是暖人心怀,当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们比以往更加肆意地云雨了一番。

第二天早晨,我们带着莫莉和汤姆去拱门浴场,莫莉被造波机送出的一股纤弱的水流击倒,消失在十八英寸深的水底下,我们四个人,甚至连戴维,全都咯咯地笑个不停,在我们平静下来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之前有多么不知足。并非我多愁善感:我很清楚这张幸福家庭的快照只不过是一张快照罢了,并且,未经剪辑的录像会捕捉到我们到达游泳池之前汤姆大发脾气(讨厌和我们一块游泳,想去杰米家里玩)以及此后戴维怒气冲冲地大叫大嚷的镜头(我拒绝了孩子们从自动售货机里买炸薯片的要求,因为我们正在直接回家吃午饭的路上,戴维迫不得已称我是保姆式教育的活化石)。问题并不在于人生是一场阳光灿烂的悠长假期,而我只是太在意自己了以至于没福气消受(当然,尽管它有可能是,但我还是太自我了所以无福消受),问题在于那样的幸福时光是有的,而只要存在着幸福的时光,我就没有权利替自己要求得更多,即使日子会过得一塌糊涂。

这天晚上,我和戴维大吵了一番,第二天斯蒂芬又来到了我工作的地方,我猝不及防,把大半杯子水泼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次争吵不值一提,真的:这只是一次吵架,发生在两个互相厌恶得已经不想再吵架的人之间。它肇始于一只破了一个洞的塑料提包(我不知道它破了个洞,我让戴维用这包去……噢,别提了);结束于我指责戴维是一个又愚蠢又恶毒的孬种,而他跟我说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想吐。斯蒂芬的事更是火上加油。星期一上午是普通门诊,我刚看完一个自认为患了直肠癌的家伙(他并没有生癌。他长了个疖子——这多少是因为他个人卫生方面潦草从事引起的,我这么猜想,尽管我不会告诉你更多的细节)。我走到外面的接待台去拿下一组病历卡,我看见斯蒂芬坐在等候区里,胳膊上绑着显而易见是潦草做成的吊带。

伊娃,我们的接待员,从桌子里探过身来,开始低低地说道。

“这个绑着吊带的家伙。他说他刚刚搬到这个地区,他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医疗证,他只要挂你的号。说是有人推荐了你。要不要我把他打发走?”

“不用,没事的。我现在就看他。他叫什么名字?”

“嗯……”她瞧着她面前的拍纸簿。“斯蒂芬·加纳。”

这是他的真名,虽然刚才我并不清楚他会不会用这个名字。我看着他。

“斯蒂芬·加纳?”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是我。”

“你可以跟我来吗?”

我沿着走廊走的时候,我意识到等候室里有好几个人正在指责伊娃,抱怨斯蒂芬·加纳插了队。我觉得心虚,想逃到听不见的地方,可是到我的诊疗室的路走得很慢,因为斯蒂芬显然极为自得,越发一瘸一拐起来。我把他领了进来,他坐下,笑得合不拢嘴。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我问他。

“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见到你?”

“没有,你瞧,这正是我没回电话试图传递的信息。我不想见你。够了。我做错了。”

听起来很像是我,冷静,略有点儿生气,可感觉上并不像自己。我觉得害怕,激动,比实际年龄小多了,并且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毛丫头发现她自己正在那里猜想伊娃是不是注意到了加纳先生是多么富有魅力(“你看见这个绑着吊带的家伙了吗?”我期待她在今天的某个时刻会说。“哇噻。”而我只要克制自己别说出什么洋洋得意的话)。

“我们可以出去喝杯咖啡,好好谈一谈吗?”

斯蒂芬是一个关怀政治流亡者的压力集团[1]的新闻官员。他为避难议案、科索沃以及东帝汶担忧,他曾经承认,有时,担忧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他,和我一样,是个好人。可是出其不意地来到医生的门诊室,假装受伤来骚扰其中一位医生……这可不好。这糟透了。我给弄糊涂了。

“我在外面有一屋子的病人。不像你,他们每个人,毫无例外,全都不舒服。我不能只要我觉得自己乐意就溜出去喝杯咖啡。”

“你喜欢我的吊带吗?”

“请走吧。”

“只要你给我一个我们能碰头的准信。为什么你在深更半夜离开旅馆?”

“我感觉很差。”

“为什么?”

“我有一个丈夫和两个孩子却同你睡觉,或许是这样。”

“哦。你说这个。”

“是的。这个。”

“我不会离开,除非我们定个约会。”

我没有让他滚蛋的理由是因为我发现这一切都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刺激。几个礼拜以前,就在我遇见斯蒂芬之前,我还不是这种人,让一个男人为了能逮住和我待在一块儿的弥足珍贵的须臾片刻而假装受了重伤。我是说,我长得绝对不丑,并且我知道只要努力我仍然能勉勉强强赢得丈夫的倾慕,但直到这一刻我还从来不曾幻想过,我有能力让异性为了情欲而疯疯癫癫。我是莫莉的妈妈、戴维的妻子、一位地区医生;我恪守一夫一妻制已经二十年。并且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性欲,因为我有性生活,但这是同戴维之间的性爱,似乎不再需要吸引力以及别的什么了:我们互相做爱是因为我们许诺不再同别人做爱,并非因为我们控制不住自己。

这会儿,斯蒂芬正在我面前哀求着,我确实感到有一丝虚荣渐渐升起。虚荣!我瞄了一眼诊疗室镜子里的我,就一小会儿,只是一秒钟,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不怕麻烦地把他的胳膊绑在吊带里。毕竟,我并没有自负到骇人听闻的地步:我并没有宣称我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想要从悬崖上跳下去,或绝食而亡,或坐在家里听着悲伤的音乐并且沉湎在威士忌里。绑这吊带肯定花了他至少二十分钟时间,搞到筋疲力尽,而且这必定使他有点儿碍手碍脚的;加上从肯特镇过来的行驶路程,我们正在讨论的可是最多只有四十五分钟的不便,一丁点代价,绝对没有痛苦。这并非《致命的诱惑》,不是吗?是的,我对此很有分寸,尽管断定我要比一条假装的吊带更有价值是很荒唐的,突然间我确实感到自己值那么多,这是一种全新的但不完全是不受欢迎的感觉。如果我单身,或者刚刚陷入一桩情事,是一连串桃花运中最近的一桩,我会认为斯蒂芬的行为叫人可怜,或令人可怕,或者,最起码是让人讨厌的;但我不是单身,我是一个已婚的女人,因此我一反常理地对他说我会在下班后和他喝上一杯。

“真的?”他似乎吃了一惊,好像他很清楚他已经越过了限度,一个思维正常的女人不会在这样的情形里同意约会,一瞬间,我刚建立起的对自己魅力的信心荡然无存。

“真的。待会儿打我的手机。请离开吧,让我给那些身体不舒服的人看病。”

“要不要我把吊带去掉?让它看起来就像你已经把我治好了。”

“别犯浑。但或许你出去的时候可以别再一瘸一拐地走了。”

“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好的呀。待会儿见。”

然后,他心情愉快地大步走出了房间。

贝卡在几秒钟后走了进来,像编舞者一样紧扣节拍——她一定是和斯蒂芬错身而过来的。

“我得和你谈谈,”她说道。“我要向你道歉。”

“为了什么?”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所以你爬起来把你最近进行的一次谈话写了下来?让它们看起来像一出戏?”

“没有。”我爱贝卡,但我开始觉得她有可能发疯了。

“好吧,你该写一写的。很有趣。我保存这些谈话。时不时地,随便看看。”

“你应该把和你谈过话的人都找来,把他们说过的话大声念出来。”

她看着我,做了个鬼脸,好像是我疯掉了。

“关键在于什么呢?不管怎么说,你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出去吃匹萨吗?”

“记得。”

“你知道,我把这次谈话写了下来。我记得所有关于你弟弟的闲话儿。可是——别笑,行吧——你有没有提到你有外遇了?”

“嘘!嘘!”我关上了她身后的门。

“上帝呀!你有外遇了,是吗?”

“是的。”

“可我却忽视了你。”

“是的。”

“凯蒂,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怎会这样待你。”

我做了个鬼脸以示爱莫能助。

“你好吗?”

“还行。凑合吧。”

“那么,发生什么事了?”

这很好玩,听到她话语里的口气。那里有好几种腔调,那是小女孩——哎哟——妈呀、我——想——知道个——究竟——的声气,可是当然了,她知道戴维,她知道汤姆和莫莉,所以那语气里还有警告、关心,或许是不赞成。

“是来真的吗?”

“我不想谈这桩事情,贝卡。”

“你之前想谈的。”

“是的,我之前想谈的。可这会儿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事。”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知道。”

“你爱他吗?”

“不。”

“那这算什么?”

“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我想。这正是贝卡没法理解的。要是她懂得了,她就会越发觉得对不起我,让我受不了。我可以告诉她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的兴奋之情,以及如梦似幻、超凡出世的性爱。但我不能告诉她斯蒂芬对我有意,而他对我的吸引力,看来是以后的日子里我惟一有兴趣的。这太可悲了。她不会喜欢的。

下班后,我再度和斯蒂芬碰头的时候有点焦躁不安,因为我觉得似乎我正在步入某一桩事情的第二阶段,第二阶段从后劲上看起来比第一阶段厉害得多了。当然,我很清楚,第一阶段包罗了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贞、欺骗,这只是举两个例子而已——但它结束了,并且我对这了断很满意;我以为斯蒂芬的事儿是我能打发的,像掸去面包屑,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它要真是面包屑,而我已经把它抖落的话,他就不会在今天上午绑着吊带走进诊疗室了。它这会儿越来越不像面包屑,更像是一摊红酒污渍,一块黄油油斑,一份龌龊并且非常招眼的印度外卖的酱汁。不管是什么,问题在于我焦躁不安,我之所以焦躁是因为我去和斯蒂芬碰头,却并没有决心跟他说我将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了。

我不愿意在上班的地方搭他的车,因为人们总是很爱管闲事的,所以我们约在附近住宅区的街角见面;我们说好了在一幢房子外面碰头,免得彼此错过。当我向那里走去的时候,我尽量去想那个长疖子的男人,因为这很恶劣、很恶劣,寡廉鲜耻,瞒天欺世,而你瞅着这长在直肠部位的疖子时,只能当个好人(除非你贼坏、贼坏了,我是说,病态,邪恶,堕落),所以在我找到斯蒂芬车子的时候,我真还没有找准位置,没想清楚我在干什么,或者我该怎么和他处。我钻进车子,我们出发了,一路奔向克勒肯维尔,因为斯蒂芬知道一间幽静的酒吧,就在一家时髦的新旅馆里面,一直到后来我都不曾起疑,为什么一个任职于总部设在坎登[2]的压力集团的男人会熟悉克勒肯维尔的一家时髦的新旅馆。

不过这个地方对我俩倒是非常合适,不起眼,呆板乏味,里面全都是德国人和美国人,他们随饮料附送给你一碗坚果,我们在那里静坐了一小会儿,我第一次想到,真的,我对这个男人几乎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我该说些什么呢?我和戴维能聊些夫妻之间常说的话题,因为我知道怎么起头——天哪,我现在就该如法炮制——可这个家伙……我甚至不知道他姐姐的名字,所以我怎么能够和他讨论我要不要离开丈夫和两个孩子的事呢?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你说什么?”

“你姐姐的名字是什么?”

“简。为什么问这个?”

“我也不知道。”

看来于事无补。

“你想要什么?”

“你想说什么?”

“从我这儿。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你什么意思?”

他让我恼火,尽管他对于他迄今为止三言两语的话——一连串“你说什么”和他姐姐的名字,有问必答式的——会引起如此的恼火感到莫名惊讶。不知怎的,他不得要领。我正面对着我所珍视的一切濒临毁灭的困境,或者说是我过去所珍视的,不管怎么说,而他却坐在那里啜饮强力啤酒,除了怡然地享受周围的氛围以及因为有我相伴而感到愉快之外,对一切都浑然不觉。我很害怕他随时都会往椅子上一靠,满意地叹一口气,说,“真是妙不可言。”我想要难过、悲痛、羞愧。

“我是说,你愿不愿意我抛弃家庭?过来和你生活?和你一起私奔?怎样?”

“天哪。”

“‘天哪’?这就是你打算说的全部的话?”

“说实话,我还没认真想过这一切呢。我只是想见到你。”

“也许你该想想这个问题。”

“马上?”

“你确实知道我已经结婚,还有孩子,不是吗?”

“是的,不过……”他叹气了。

“不过什么?”

“不过眼前我还不打算想这件事。我想先一点点地多了解你些。”

“走运了你。”

“为什么走运?”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闲工夫的。”

“什么,你想先和我私奔然后再了解我?”

“所以你只需要一场外遇?”

“现在告诉你我今晚会住在这里是不是合适?”

“请你再说一遍。”

“我在这儿订了一间屋子。只是预备万一。”

我一口干了,走了出去。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在我下一次和他见面时问我——因为有下一次,甚至在我钻进把我带回丈夫和家庭那儿的出租车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下一次。“为什么你把我扔在旅馆里?”我搪塞了一些无力的“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女人了”的玩笑话,可毫无疑问并没有太多的料可以开玩笑,真的。一切都太可悲了。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没理睬他那下流的夜总会老板的手势,这很可悲;我最终有点相信会做这种手势的男人在我的生活里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也很可悲。虽然如此,我们并不谈论悲伤的事。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婚外恋。我们有太多的乐子。)

我到家的时候,戴维又犯了背痛。我并不知道这将会成为我们生活的转折点——我为什么该知道?戴维的背总是给我们添麻烦,尽管我宁可不要瞧见他现在这个样子——痛楚难当,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头下枕着几本书,还有无绳电话,它的电池需要再充电了(因此,很有可能,我手机里并没有短信),稳稳当当地搁在肚子上——我很多次看见他这样了,已经见怪不怪。

他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光火。他因为我晚到家了而生气(但太生气了——真走运——他对我刚才到哪儿去了或者做了些什么没有兴趣),因为我在他行动不便的时候让他来管教孩子而生气,因为他年纪越来越大了而生气,因为他的背经常折磨他而生气。

“你是怎么当医生的,你从来都不能他妈的治一下它?”

我装作没听见。

“你要不要我扶你起来?”

“我当然不需要你扶我起来,你这该死的蠢女人。我想躺在这儿。我只是不想躺在这儿照看两个该死的孩子。”

“他们吃过茶点了吗?”

“噢,是的,当然了。他们吃了点那种会自己爬进烤架并且会自己烤熟的冻鱼排。”

“我很抱歉如果这是个蠢问题的话。我弄不清楚你的背什么时候发作的。”

“他妈的好几年前。”

在这幢房子里不可以滥用他妈的这个词;说起来全都得非常、非常小心。每当戴维在孩子们面前这样咒骂的时候——孩子们只管假装看电视,只消看看当听见不该听的话时他们的两个脑袋是怎样飞快地转了过去就明白了——他正在告诉我们每一个人他非常不幸,他的生活太可怕了,他厌恶我,事情糟透了,他再也没法控制他的用词。他当然能够控制,绝大多数时候控制得很好,所以轮到我憎恶他左右摆布的手段。

“闭嘴,戴维。”

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地嘀咕着,对我的一本正经和冷酷无情感到绝望。

“你需要我做什么?”

“给他们弄茶点,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很快就能爬起来了。如果我可以歇一会儿的话。”好像我正打算请求他跳一支林波舞,或者把好几个书架给抬起来,或者把我带到楼上去做爱。

“你要读报纸吗?”

“已经读过了。”

“我去打开收音机。”

于是我们听了第四频道的艺术评论的消息,我们也听了《辛普森一家》,我们还听了烤架底下冻鱼排噼啪的爆裂声,我努力不去踩到我的丈夫,在我想念利兹和克勒肯维尔的旅馆的时候——并非渴望在里面发生的事,而是房间本身:它们的静谧,它们的床单和被套,它们象征了比这个更为美好、纯粹的生活。

戴维在备用房间里的床垫上过夜;我不得不帮他脱衣服,所以我终于结束了关于需求、渴望、权利、义务以及直肠上长了疖子的男人的胡思乱想,尽管我什么都没做。然后,我就上床读报纸了,坎特伯雷大主教撰写了关于离婚的文章,那种“得不到的是最好的”症候群,以及他如何不愿意否认每个人都有权利结束一桩不合情理、有辱人格的婚姻,可是……(为什么每一张报纸都塞满了有关我,我,我的事?我想读我不曾卷入的火车撞车的事件、我不曾吃到的不卫生的牛肉、我不曾居住的地方的和平条约;可我的眼睛却被讲述口交和当代家庭破裂的故事所吸引。)于是我终于开始思考不合情理、有辱人格的婚姻,我是不是陷在里面,而且不管我怎么使劲地哄骗自己——哈,可是“不合情理、有辱人格”这些字眼在我们这个独特的住宅区里意思是完全不同的,他叫我该死的蠢女人,他在我们一家子出游的时候把兴致搅没了,他坚持不懈地否定我所视若珍宝的东西,他认为老人应该待在公交车上专门指定的座位——我很清楚,真的,我没有。在我和戴维的关系中,我既没有受到无理对待,也没有遭到侮辱;我只是实在不怎么喜欢这些,这是种非常不一般的抱怨。

婚外恋的关键是什么,什么时候会落到这个地步?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我和斯蒂芬做了两次爱,我没有一次达到高潮(高潮并不代表一切,尽管这可以说是在长时间的性事中必然会产生的);我们花时间谈论童年时代的假日、我的孩子、当年与他同居的已经搬回美国的女友、我们共有的对那些不会问问题的人的厌恶……这里面有哪些打动了我?我又想从中得到些什么?这是真的,我最近一直没有跟戴维提起我童年时代的假日,理由都不用说了,可这当真就是我在婚姻中错失的东西吗——有机会省视前半生,并且兴奋地谈论康沃尔郡岩石区潮水潭带来的愉悦?或许我该努力一把,就像一个人可以离开孩子度周末,并且穿上漂亮的内衣。或许我该回家并且对大卫说:“我知道你以前听过了,不过我可以再讲一遍有一回我在一只我爸让我别碰的死螃蟹底下找到半个克朗的事吗?”不过,这个故事讲第一遍,还只是有点傻,只在戴维没完没了地幻想那些我遇见他之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时受欢迎。现在再说的话,他能叹一口气,说些没人听见的脏话,就算我走运。

你看,我真正想要的,我从斯蒂芬那里得到的,是有机会从潦草的涂鸦当中重塑自己。戴维关于我的画像如今已经很完整了,我相当肯定我们俩都不怎么喜欢它;我想把这页撕掉,在一张空白的纸上重新开始,就像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做的,把画团成一团糟。甚至无所谓谁是这张白纸,真的,所以此事非关我是否爱斯蒂芬,或者斯蒂芬是否懂得如何和我在床上做爱,或随便什么诸如此类的事。我只想要他在我跟他说我最心爱的一本书是乔治·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契》时全神贯注地倾听,我只想要这种感觉,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感觉,还没有什么不对劲。

我决定把斯蒂芬这个人告诉我弟弟。我弟弟没有孩子,目前没有情人;我差不多可以断定他不会指责我,即使他很爱莫莉和汤姆,并且当我不在家的时候还会和戴维出去喝一杯或吃点什么。我们亲密无间,马克和我,我发誓信赖他所说的话,尊重他的直觉。

他说的是“你他妈的脑子发昏了”。我们正在莫斯威尔山上一家泰国餐馆里,离他住的地方很近,甚至这会儿前菜还没有上,我真希望我把今晚最困难的那部分留在稍晚些时候说(要不是我本来不觉得这是件难事的话。我怎么会犯下这个大错的?为什么我会以为我弟弟会对这一切毫不在意?我曾经设想一边喝冰镇啤酒,吃沙嗲肉串,一边轻声地、开玩笑地、出谋献策地谈天,可这会儿我明白这有点儿不准确,要是我弟弟一笑置之,温和地摇头,他也绝对不是那个弟弟了)。

我看着他,无力地笑着,“我知道这事看起来是昏了头,”我说道,“可你真的不了解。”

“好吧。说说看。”

“我太压抑了,”我说道。他理解这种消沉。他一直被当作卡尔家门的害群之马:频繁跳槽的记录,没结婚,嗑药,接受理疗。

“那就给自己开一份处方。去和别人谈心。我不觉得婚外恋能有什么帮助。离婚自然不用提了。”

“你不打算听下去,是吗?”

“当然要听。可是,聆听并不表示为你鼓劲,是吗?你可以找你的哪个女朋友来做这事。”

我想到了贝卡,轻蔑地嗤了一声。

“你还跟谁说了?”

“没跟谁。好吧,有一个。可她似乎没听见。”

马克同情地摇了摇头,好像我正在谈论女人的隐喻。

“这算什么?”

我绝望地打了个手势。马克总是嫉妒我和贝卡这样一些人的关系;他压根儿不能相信她总是纵容地对我笑,好像我是一个口齿不清的中风病人。

“老天,凯蒂。戴维是我的朋友。”

“是吗?”

“好,好吧,不是,不算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他是,你知道的,他是家里人。”

“这就意味着他可以一直待在家里了。因为他是你的姐夫,你们有时候一起出去吃吃咖喱饭。不管他对我做了些什么。”

“他对你做了些什么?”

“不在于……他做过什么。我们很清楚没有人做过什么。他只是……他总是和我过不去。”

“真不幸。”

“老天,马克,你听起来和他一样。”

“那么,或许你也应该同我分道扬镳。你可以离开每一个没能每分每秒完完全全赞同你的人。”

“他让我情绪低落,把我折腾得毫无意兴。从来就没什么事是对的,我不能使他快乐……”

“你有没有想过心理咨询?”

我嗤之以鼻,马克醒悟到我们这是在谈论戴维,他“逗”地发出一声霍默·辛普森[3]式的怪声,这一刻我们又变成姐弟俩了。

“好,好,”他说道,“馊主意。要我和他谈谈吗?”

“不需要。”

“为什么不?”

我什么都没说;很难说为什么不需要。只知道我并不想这次谈话有什么内情泄露到真实生活里。我只想在今晚让弟弟了解我沉湎其中的微小然而诡谲的痴心妄想。我需要同情,而不是行动。

“怎样才能让你好过一点?”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考虑过了,背得滚瓜烂熟。

“我再也不希望戴维是戴维了。”

“啊。那么,你想他是谁?”

“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一个非常爱我的人,让我感觉良好的人,把我当宝贝的人,觉得我了不起的人。”

“他确实觉得你很了不起。”

我放声笑了起来。不是讽刺地笑,抑或苦涩地笑,虽然毫无疑问要是总得有一个苦笑的时刻的话,就应该是这会儿了;我笑得肚皮痛。这是我几个月来听到的最好笑的话。我这会儿很多事都搞不明白,但我确实清楚,我浑身的每一处,戴维都不认为我了不起。

“怎么了?我说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控制住自己。“对不起。只是你说戴维认为我了不起这个想法。”

“我知道他确实是。”

“怎么知道的?”

“就是……你清楚的。”

“不,我真的不清楚。这就是整个的问题所在,马克。”

我再也不希望戴维是戴维了,这是真的。我期待生活的轨道不变——我想他当我孩子的父亲,我想他和我结婚整二十年,我甚至都不在乎他的体重和背痛。我只是不喜欢他的声音、他的语气、他一成不变的阴沉面容。实际上,我期待他爱我。这样要求一个丈夫真的太过分吗?

注释:

[1]谋求对立法者、舆论等施加压力的组织。

[2]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

[3]美国动画片《辛普森一家》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