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童年(2)
可以肯定的是,排泄功能,特别是排尿功能让孩子们极感兴趣,尿床往往是对父母向另一个孩子表示出偏爱的一种抗议。在有的地方,男人是坐着小便的,而女人会站着小便,例如,在许多农妇身上可以看到这种习俗,但在现代西方社会里,风俗一般要求女人蹲下来,而站立姿势留给男性。对小女孩来说,这种差异是最明显的性别差异。为了小便,她必须蹲下,露出屁股,因此要避开人,这是一种羞耻的和不方便的束缚。例如她由于一阵疯笑往往会小便失禁,这种羞耻便增强了,她的控制能力要弱于男孩。在男孩身上,排尿功能就像自由的游戏,具有一切活动自如的游戏拥有的魅力;阴茎可以任人操纵,可以通过它活动,这给孩子一种浓郁的兴趣。一个小女孩看到一个男孩小便,会赞叹地表示:“多么方便啊!”[10]可以随意让尿喷射到很远的地方,男孩从中获得一种万能的感觉。弗洛伊德谈到过“古代利尿剂的强烈野心”;施特克尔理智地讨论过这个说法,但确实就像卡伦·霍妮所说的,“特别是带有性虐待狂特点的万能幻觉,往往与男性尿的喷射联结在一起”[11];这种残存在某些男人身上的幻觉[12],在孩子身上是很重要的。亚伯拉罕[13]谈到过“女人对用管子浇灌会感到很大的快感”;我与萨特和巴什拉[14]的理论相一致,相信不一定是管子与阴茎相似,才成为这种快感的根源[15];水的喷射就像奇迹一样,是对地心引力的挑战,指挥它,驾驭它,是对自然法则的一个小小胜利;无论如何,对小男孩来说,这里有一种日常生活的乐趣,而他的姐妹们是无法感受到的。另外,尤其在乡村,可以通过小便游戏确立大量与事物的关系:水、土、苔藓、雪,等等。有一些小女孩为了了解这些体验,仰面躺下,企图让尿“朝上”喷射出来,或者练习站着撒尿。据卡伦·霍妮的观点,她们也羡慕男孩子能够有权利这样炫耀。卡伦·霍妮指出:“一个女病人在街上看到一个男人小便,突然感叹起来:‘如果我能向上帝要求一件礼物,这就是在一生中能有一次像男人一样小便。’”在小女孩看来,男孩有权触摸他的阴茎,就像玩弄玩具一样使用它,而她们的器官对她们却是禁忌。种种因素使得她们之中的许多人渴望拥有一个男性性器官,这个事实已为精神分析学家搜集的大量调查和自白所证实。哈夫洛克·蔼理士[16]引用一个名叫泽妮亚的病人的话:“喷水声,尤其是从浇灌水管喷出来的水声,对我来说总是很刺激,令我回想起小时候观察到的我兄弟,甚至其他人小便的喷射声音。”另外有一位R.S.太太叙述,儿时,她无限地喜欢把一个小伙伴的阴茎捏在手里,有一天,有人把一根浇花管子交给她:“我觉得捏起来就像捏住阴茎一样,美妙极了。”她强调这个事实:那时阴茎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性的含义;她仅仅知道它有小便的功能。最有趣的例子是哈夫洛克·蔼理士搜集的弗洛里的例子[17],施特克尔后来又加以分析。因而我详细地转述如下:
说的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是个艺术家,很活跃,生理正常,不是性欲倒错者。她叙述,童年时小便功能起过重要作用;她和她的兄弟们玩小便游戏,他们尿湿了双手,一点儿也不感到厌恶。“我对男性优越的最初感受与小便器官有关。我怨恨大自然剥夺了我这样一个又方便又有装饰性的器官。任何一个缺了壶嘴的茶壶,都不会感到如此凄惨。任何人都不需要向我灌输男性占优势和优越的理论。我面前就有一个确实的证据。”她本人在乡下小便感到很大的乐趣。“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尿喷射在森林一角枯叶上更令人愉悦的声音了,她观察尿的吸收。但最令她着迷的是在水里撒尿。”有许多男孩也对这种快乐十分敏感,有一系列幼稚和庸俗的画面,显示小男孩正在池塘或者小溪中撒尿。弗洛里抱怨,她的长裤样式妨碍她想尝试进行试验;往往在乡下散步时,她尽可能久地屏住,然后突然站着尿了出来。“我完全记得这种快感奇特的、禁忌的感觉,还记得我对自己能站着撒尿的惊讶。”据她看来,孩子衣衫的样式在一般女人的心理中有重要意义。“对我来说,不仅需要解开长裤,然后蹲下来,不尿湿前面,是个烦恼的根源,而且后面的衣摆要往上撩起,让屁股露出来,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那么多女人身上,羞耻是在后面,而不是在前面。我不得不接受的第一个性的区别,重大的区别,就在于男孩是站着小便,而女孩是蹲下来小便的。也许正因此,我最早的羞耻感更多与我的屁股有关,而不是与我的阴阜有关。”在弗洛里身上,所有这些印象都极为重要,因为她的父亲时常鞭打她直到出血,一个女管家有一天打她屁股,要她小便;她受到受虐狂噩梦和幻觉的纠缠,她在梦和幻觉里被一个小学女教师当着全校学生的面抽打,于是不由自主地尿出来,“这种想法给我一种真正古怪的快感”。她十五岁时,有一次忍不住,在一条不见人影的街上站着撒尿。“我在分析自己的感觉时想道,最重要的是站着撒尿的羞耻,还有射出去的尿在我和地面之间要有多长距离。正是这段距离使这件事变得重要和可笑,即使被衣服遮住了。平时的姿势中,也有隐私的因素。小时候,甚至大孩子的时候,小便射出去也不可能尿得很远,但在十五岁时,我的个子很高,想到会尿得很远,使我感到羞耻。我敢肯定,我提到过的那些太太[18],惊慌地从朴次茅斯的现代化女厕逃出来,她们认为,对一个女人来说,站着分开两腿,撩起裙子,从身体底下射出这么远的尿来,是很不体面的。”在二十岁时,她又有一次这样的体验,随后常常这样;想到会被人发现,她不得不停下来,感到羞耻与快感混合在一起。“尿仿佛从我身体底下出来,未经我的同意,但却比我自由自在地尿出来使我更感快意。[19]这种被看不见的力量抽出体外的古怪感觉,是纯粹女性的快感,具有微妙的魅力。感到一种比你自身更强大的意志使尿急喷而出,有着强烈的魅力。”随后,弗洛里发展了一种混杂着小便困扰的、像挨鞭打似的情欲。
这个例子十分有趣,因为它揭示了儿童经验的好几个因素。但是,显然是特殊的处境使之具有如此巨大的重要性。对于正常环境下成长的小姑娘来说,男孩小便的优越是极为次要的,不至于直接引起自卑感。那些在弗洛伊德之后假设仅仅发现了阴茎就足以产生心灵创伤的精神分析学家,极大地误解了儿童的心理;儿童心理远远不像他们所假设的那样有理性,它分不清种类,也不受矛盾的困扰。当小姑娘看到阴茎时表示“我也有过”或者“我也会有”,甚至“我也有”,这不是自欺的辩解;在场和不在场并不互相排斥;孩子—就像他的图画所证明的那样—远远不信他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而相信他最终确定的、有意义的图像。他往往不看东西就画,无论如何,他在自己的感觉中只找到放进画中的东西。索绪尔[20]强调的正是这一点,他引用吕凯的这个十分重要的观点:“一张草图一旦被认定是画错了,它就被认做不存在,孩子对它完全视而不见,可以说被代替它的新草图迷醉了,正如他不重视在纸上偶然画出的线条一样。”男性体型构成一个强有力的形态,往往使小女孩敬服;她对自己的身体完全视而不见。索绪尔引用了一个四岁小女孩的例子,她想如同男孩一样在一道栅栏的栏杆之间小便,说是她想有“一个会喷射的长长的小东西”。她同时断定有阴茎和没有阴茎,这与皮亚杰[21]描绘的孩子身上的“参与”意识是吻合的。小女孩很自然地认为,所有孩子生来都有阴茎,但随后父母将他们中间一些人的割掉了,把她们变成了女孩;这种想法满足了孩子人为造成的想象,孩子将父母神化,正如皮亚杰所说,“把他们想象为孩子拥有一切的根源”;孩子起先不认为阉割是一种惩罚。要让小女孩有一种挫折感,就必须让她出于某种原因,对自己的处境有些不满;正如海伦妮·多伊奇正确地指出的,像看到一个阴茎这样的外在事件,不会导致内在的发展,她说:“看到男性性器官可能造成创伤,但条件是要先有能够产生这种效果的一系列先前的体验。”如果小女孩感到不能用手淫或裸露去满足自己的愿望,如果她的父母压制她的手淫,如果她感到不如她的兄弟得到那么多的爱和看重,她就会把自己的不满投射在男性性器官上。“小姑娘发现跟男孩构造不同,是对她先前感到的一种需要的确认,可以说是这种需要的合理化。”[22]阿德勒正是强调这个事实:父母和周围人做出的评价,给予男孩的威望,在小姑娘看来他的阴茎可以做出解释,并成为象征。她把自己的兄弟看成更高一等;他自己也以自己的男性特征而自豪;于是她羡慕他,感到挫折。有时,她怨恨自己的母亲,很少会责怪父亲;或者她责备自己残害自身,或者她自我安慰,认为阴茎隐藏在自己体内,有朝一日会伸出来的。
毫无疑问,缺乏阴茎在小女孩的命运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即便她没有认真地嫉羡它。男孩从阴茎中获得的巨大特权是,由于拥有一个能看得见和握得住的器官,他至少可以部分地与之保持距离。他身体的秘密,它的威胁,他都投到身外,这允许他与它们保持距离,当然,他感到自身的危险是在他的阴茎中,他害怕阉割,但这种恐惧较之小姑娘对“体内”感到的弥漫的恐惧更容易克服,后者的恐惧往往延续女人的整个一生。她极其担忧在自己体内发生的一切,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自己比男性更不透明,更深地受到生命的朦胧的神秘所包围。由于小男孩有一个可以认出自己的他我,可以大胆地承受他的主体性;与之相异的客体本身,变成一个自主、超越性和力量的象征:他衡量自己的阴茎有多长;他和自己的同伴比赛小便能射多远;后来,勃起和射精是满足和挑战的源泉。小姑娘却不能体现在自己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中。作为补偿,人们把一个外在的东西—布娃娃—放在她手中,让它在她身边完成他我的作用。必须指出,人们把包扎一只受伤手指的绷带也称做poupée(即布娃娃),一只包扎的、分开的手指,看起来很好玩,是一种骄傲,孩子从此开始异化的过程。但这是一个人面的小塑像—或者在没有小塑像的情况下是一绺玉米穗,甚至是一块木头—以最令人满意的方式代替这个分身,这个天然的玩物,即阴茎。
重大的差别在于,一方面,布娃娃代表整个身体,另一方面,它又是被动的东西。小姑娘由此受到鼓舞,异化为它,把它看做惰性的既定。而男孩子把阴茎当做自主的客体来寻找自我,小姑娘喜爱她的布娃娃,打扮它,就像她梦想自己被打扮和被喜爱那样;反过来,她把自己看做一个美妙的布娃娃。[23]通过恭维与责备,通过形象与词句,她发现了“美”与“丑”这两个词的含义;她很快知道,要令人喜欢,就必须“漂亮得像一幅画”;她竭力要像一幅画,她化妆打扮,她照镜子,她要与公主和仙女媲美。玛丽·巴什基尔采娃给我们提供了孩子爱俏的一个生动例子。她很晚才断奶—三岁半—大约四五岁时,她强烈地感到要被人赞赏,要为他人而存在,这肯定不是偶然的,在一个年龄更大的女孩子身上,断奶的打击应该是强烈的,她不得不更加热切地力图克服这种强加的断奶。她在日记中写道:“五岁时,我穿上妈妈有花边的衣服,头上插花,到客厅跳舞。我是大舞蹈家佩季帕[24],全家都在那里看我跳舞……”
这种自恋在小女孩身上出现得非常早,它在女人的一生中将起到头等重要的作用,以致人们很自然地把它看做女人神秘本能的流露。但是我们刚才看到,实际上不是解剖学上的命运决定她的态度。把她同男孩区别开来的差异,是一个她可以通过许多方式承受的事实。阴茎肯定构成一个特权,但是,在孩子对它的排泄功能不感兴趣并进入社会以后,它的价值自然而然减少了,如果他过了八九岁,它在他看来仍然保留价值,这是因为它变成了男性特征的象征,而社会上是重视男性特征的。事实上,教育和环境的影响是巨大的。所有孩子都力图通过诱惑和炫耀的行为来补偿断奶;人们强迫男孩越过这个阶段,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阴茎上,使他摆脱自恋;而小女孩在将自己变成客体的倾向中得到确认,这种倾向在所有孩子身上都是共有的。布娃娃有助于这种倾向,然而它并不起决定性作用;男孩也可以喜欢一只玩具熊、一个驼背小丑玩具,他把自身投射到玩具中;正是在整个生活形式中,每个因素—阴茎、布娃娃—获得它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