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女(3)
有的人这样表示:“我死后才可阅读”,或者“我死后烧掉”。青春期之前在小女孩身上形成的隐藏秘密的意识越来越强烈。她把自己包在严密的孤独中,她拒绝对周围人显露隐藏的自我,她把这个自我看成真正的自我,事实上这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她扮演舞蹈演员,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娜塔莎,或者扮演一个圣女,像玛丽·勒内吕所做的那样,或者干脆扮演她本人这样的奇迹。在这个女主角与她的父母和朋友所熟悉的实际面孔之间,始终存在极大的不同。因此,她说服自己,她不被人理解,她同自己的关系因此更热烈,她迷醉于自己的孤独,感到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异乎寻常,她指望未来会对眼下生活的平庸进行报复。她通过梦想逃避这种狭窄而平庸的生活。她一直喜欢遐想,她会比以往更加沉迷于这种倾向;她在富有诗意的陈词滥调下掩盖使她恐惧的世界,给男性安放上月光、彩云、柔和的夜的光轮;她把自己的身体变成由大理石、碧玉、珍珠建成的神庙;她给自己讲述愚蠢的仙女故事。正是由于不能控制世界,她往往陷入愚蠢境地;如果她应该行动,她就必须看清这一点;而她可能是在雾中等待。年轻男子也梦想,他尤其梦想自己担当主动角色的冒险。少女更喜欢神奇而不是冒险,她将摇曳不定的魔力之光投到物和人上面。魔力观念是被动力量的观念,因为她注定要被动,然而她期望有权力,少女相信魔力,相信她身体的魔力,这魔力把男人置于她的枷锁之下,置于命运的一般魔力之下,她不用做什么事,命运就会满足她。至于现实世界,她想把它忘掉。
“有时,在学校里,我不知道怎么了,就逃离了讲解的题目,走神了,飞到幻想之国……”有个少女[9]写道,“当我深深陷入美妙的遐想中的时候,我完全失去了现实概念。我呆坐在座位上,等醒悟过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处在四堵墙壁中间。”
“我更喜欢遐想,而不是写诗,”另一个少女写道,“在我的头脑里构想没头没尾的美丽故事,或者借着星光眺望山峦,构想一个传说。这要美妙得多,因为格外朦胧,给人休憩和心旷神怡的感觉。”
遐想可以采取病态的形式,困扰整个人生,如同下面这个例子[10]:
玛丽·B是个聪明和爱幻想的孩子,在大约十四岁进入青春期的时候,狂妄症发作。“突然,她对父母宣称,她是西班牙王后,态度高傲,裹在一块窗帘中,笑着,唱着,指挥,下命令。”两年内,这种状态在来月经时一再出现;然后有八年,她过着正常的生活,但她很爱幻想,喜欢奢侈,常常苦恼地说:“我是一个职员的女儿。”将近二十三岁时,她对周围的人变得漠不关心和看不起,表现出野心勃勃;她体衰力弱,被送到圣安娜医院,在那里度过了八个月;她回到家里,三年中卧床不起,“脾气很坏,凶恶,粗暴,任性,百无聊赖,让周围的人都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家里人把她再送到圣安娜医院,她再也出不来了。她卧病在床,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有时—似乎与经期有关—她起床,裹在毯子中,摆出夸张的姿态,装腔作势,对医生微笑,或者讥讽地望着他们……她的言语往往表现出某种肉欲,她高傲的态度表现出狂妄自大的想法。她越来越陷入幻想中,这时,满足的微笑掠过她的面孔;她不再梳妆打扮,甚至弄乱自己的床。“她炫耀古怪的装饰。即使不是赤裸裸地出现,却也不穿内衣,常常不要床单,蜷缩在毯子里,头上戴一顶锡纸做的王冠,她的手臂、手腕、肩膀、脚踝戴着无数丝线和丝带做的手镯脚链。类似的戒指装饰着她的手指。”然而,有时她对自己的状态也会说出完全清醒的体己话。“我记得以前发过病。事实上,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像一个孩子和布娃娃玩耍,我很清楚,布娃娃不是活的,但想说服自己这是活的……我戴帽,我炫耀。这使我高兴,然后,逐渐地,仿佛不由自主似的,我好像中了魔法;我仿佛生活在一个梦里……我像一个女演员,在扮演一个角色。我待在一个想象的世界中。我过着好几种生活,在所有这些生活中,我是主角……啊!我经历过那么多不同的生活,有一次,我和一个美国男子结了婚,他非常俊美,戴着金丝边眼镜……我们有一座大公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我举行多么盛大的宴会啊!……我在穴居人的时代生活过……我以前举行过婚礼。我没有计算过同多少人睡过觉。这有一点落后。人们不理解我赤身裸体,在大腿上戴着一只金手镯。从前,我有一些我非常喜爱的朋友,在我家里举行宴会。有鲜花、香水、貂皮。我的朋友们送给我艺术品、塑像、小汽车……当我光着身子裹在床单里的时候,这令我想起从前的生活。作为艺术家,我爱镜子里的我……我在迷醉中成为我愿意成为的样子。我甚至做过蠢事。我有吗啡瘾、可卡因癖。我有过一些情人……他们在夜里潜入我家。他们成双而来。他们带来理发师,大家看明信片。”她也喜欢医生中的一位,宣称是他的情妇。她有过一个三岁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非常有钱,她在旅行。她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还有十个类似的故事。每一个都是她在想象中所过的虚构生活。”
可以看到,这种病态的幻想本质上是要满足少女的自恋,她认为没有过上符合她需要的生活,担心面对生存活的真实,玛丽·B只是把许多少女共有的补偿过程推向极端。
然而,少女对自己的孤独崇拜不能满足她。为了实现自己的想法,她需要生存于另一个意识中。她往往在同伴们那里寻找援助。年龄更小时,知心朋友充当她的支持,以便摆脱母亲的圈子,探索世界,特别是性的世界;如今,这知心朋友既是少女摆脱自我限制的客体,又是将自我还给她的证人。有些小女孩互相展示自己的裸体,她们比较胸脯,读者也许记得《穿制服的少女》中描写寄宿女生大胆游戏的场面,她们互相乱摸或者准确地抚摸。正如柯莱特在《克罗蒂娜在学校》中所指出的那样,而罗莎蒙德·莱曼在《灰尘》[11]中表现得不那么坦率,在几乎所有的少女中间都有同性恋倾向;这种倾向几乎与自恋爱好没有分别,每一个少女都垂涎在他人身上体验一下自己肌肤的柔滑和曲线美;反过来,她对自己的钟爱也包含了对女性一般意义的崇拜。在男女两性上,男人是主体;因此男人通常被这种意愿区分开来:这种意愿推动他们接近有别于自身的客体。但女人是欲望的绝对客体,因此,在中学、学校、寄宿学校、画室中,盛行那么多的“特殊友谊”;有的友谊纯粹是精神上的,另外一些是执著于肉欲的。前者尤其指在女友之间互相打开心扉,交换秘密;最热烈的信任的证据是给意中人看私人日记;朋友之间没有出于性欲的拥抱,只交换极端的温情表示,往往迂回地互赠感情的信物,因此,娜塔莎用烧红的铁尺烫伤自己的胳臂,向索尼娅证明自己的爱;她们尤其会互相以千百个爱称称呼对方,交换热烈的通信。例如,这是新英格兰的年轻清教徒艾米莉·狄金森写给她热爱的女友的信: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念你,昨天整夜我梦到你。我和你在最美妙的花园里散步,我帮你采摘玫瑰,我的篮子永远装不满。这样,一整天,我请求和你一起散步,夜晚来临时,我很幸福,我心急火燎地计算在我和黑暗,在我的梦和永远装不满的篮子之间隔开的时间……
孟杜斯在《少女的心灵》中援引了大量相似的信:
我亲爱的苏珊……我真想在这里抄写几节《雅歌》[12]:你多么漂亮啊,我的朋友,你多么漂亮啊!你像神秘的未婚妻,你像沙仑玫瑰[13],像幽谷百合,你像她一样,对我来说,胜过普通的少女;你是象征,许多美好崇高事物的象征……正因如此,雪白的苏珊,我以纯洁的、无私的,包含某种宗教意味的爱,深爱着你。
另一个少女在一篇日记里袒露了不那么高尚的冲动:
我在那里,我的腰被这只雪白的小手搂着,我的手搭在她圆滚滚的肩膀上,我的手臂靠着她赤裸的、温热的手臂,我的胸贴紧在她的酥胸上,我面对着她微启的好看的嘴,露出小小的牙齿……我瑟瑟发抖,感到我的脸火辣辣的。[14]
埃瓦尔夫人在《少女》中也搜集了大量这类亲密感情的吐露:
给我心爱的仙女,我亲爱的心上人。我漂亮的仙女。噢!请对我说,你仍然爱我,请对我说,我对你始终是忠诚的女友。我很忧愁,我那么爱你,噢,我的L……而我无法对你说话,向你表达清楚我的爱慕;没有语言可以描绘我的爱。我崇拜的人,这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受;有时我觉得我的心要爆裂了。被你所爱,这太美了,我难以相信。噢,我的宝贝,请对我说,你还会长久地爱我吗?……
从这种激情很容易滑到青少年有罪的爱情;有时,两个女友中的一个控制另一个,虐待狂似的施展她的权力;但往往更多是没有屈辱、没有斗争的互爱;给予快感和获得快感,仍然像每一方自恋而非成为一对情侣时那样单纯。可是这种洁白是苍白无力的,当少女期望进入生活,通向他者时,她想恢复父亲目光的魔力,为己所用,她要求得到天神的爱情和温存。她寻求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像男性那么陌生,那么可怕,但具有男性的威望,一个有职业、能谋生、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女人,很容易像一个男人那样有魅力;众所周知,在女学生心中,女教师、女学监会燃起多么炽热的“火焰”。在《妇女军团》中,克莱芒丝·戴恩以圣洁的方式描绘了欲火炎炎的激情。有时,少女对她的知心女友和盘托出自己热烈的爱;甚至有时她们会分享这种激情,双方因更强烈地感受到而自鸣得意。一个女学生这样给要好的女同学写道:
我感冒了,卧病在床,我一味想着X小姐。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教师。在第一年,我已经非常爱她,但现在这可是真正的爱。我相信我爱得比你更热烈。我觉得我在抱吻她,我半昏厥过去,我很高兴能回到学校去看她。[15]
她往往大胆向自己的偶像袒露感情:
亲爱的小姐,面对你,我处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境地中……我看不到你的时候,为了遇到你,我愿献出世上的一切。我每时每刻想念你。如果我看到你,我就满噙热泪,无地自容;在你身边,我是那样渺小,那样无知。当你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很窘困、激动,我仿佛听到仙女柔和的嗓音和难以表达的、多情话语的喁喁声;我窥视你的一举一动,谈话时我走神,喃喃地说出一些蠢话:亲爱的小姐,你会承认这是胡言乱语。我从中看到非常清楚的一点,就是我打心眼里爱你。[16]
一所职业学校的女校长叙述:[17]
我记得,在青年时期,我们互相争夺一位年轻女教师包裹午饭带来的一张纸,我们把纸分成一块块,一块卖到二十芬尼。她用过的地铁票也成了我们收集的对象。
既然被爱的女人要扮演一个男性角色,最好她未婚,已婚并不总是使恋爱的年轻女人沮丧,但令她不快,她憎恶她钟爱的对象要受到丈夫或情人的摆布。这种激情常常是暗地里进行的,或者至少是纯粹柏拉图式的,但和被爱的对象是男性相比,向具体肉欲的过渡要容易得多;即使她和同年女友没有过轻佻的体验,女性身体也不会使少女惧怕;她时常与她的姐妹们、母亲有亲密的接触,其柔情中微妙地渗透了肉欲,在她赞赏的女人身边,从柔情滑入快感,也是不知不觉地进行的。在《穿制服的少女》中,当多萝西·维克吻到赫尔塔·蒂尔的嘴唇时,这吻既是母性的,又是肉欲的。在女人中间,有一种消除羞耻感的合谋关系;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唤起的骚动,一般是不强烈的;同性恋的温存既不会破坏童贞,也不用插入,它们满足童年时阴蒂的快感,却不要求有令人不安的新变形。少女可以实现她作为被动客体的使命,却没有感到自身深深地异化。蕾内·维维安在下面的诗句中表达的正是这种情况,她在诗中描绘了“有罪的女人”和她们的女情人的关系:
我们的身体对她们的身体是友爱的明镜,
我们虚幻的吻具有淡淡的柔情,
我们的手指决不弄皱面颊的汗毛,
皮带解开时我们也能
同时成为姐妹和情人。[18]
还有在这几句诗中:
因为我们喜欢妩媚和细腻,
我的占有没有伤害你的乳房……
我的嘴不会贪婪地咬住你的嘴。[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