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炉灶与火蜥蜴(3)
“是的,”他思索一下,“是的,我原谅你了。天知道为什么。你很特殊,你很恼人,可是你又很容易让人原谅。你说你才十七岁?”
“唔……下个月才满。”
“真怪。真奇怪。我太太三十岁了,可有时候你显得比她成熟多了。真弄不明白为什么。”
“你也很特殊,蒙塔格先生。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消防员。呃,我可以再惹你生一次气吗?”
“说吧。”
“那是怎么开始的?你是怎么进入这一行的?当初你是怎么选择工作,又怎么想到要接受这份工作的?你跟其他的消防员不一样。我见过几个;我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总是看着我。昨晚,我说到月亮,你就抬头看月亮。别人绝不会那么做。别人会掉头走开,丢下我在那儿自言自语,或者威胁我。如今没有人有时间听别人说话。你是少数包容我的人,所以我觉得你会是个消防员很奇怪。不知怎的,这工作好像不适合你。”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一半灼热一半冰冷,一半柔软一半坚硬,一半颤抖一半挺立,两半彼此倾轧。
“你还是赶紧去就诊吧。”他说。
她跑开了,留下他站在雨中。过了许久,他才移动。
而后,走在雨中,他慢吞吞仰起头,有那么一下子,张开他的嘴……
机器猎犬趴在消防队后侧一个黑暗角落中微微嗡响,微微振动,在光线幽微的犬舍内,睡着但不是真睡,活着但不是真活。凌晨一点的微光,自辽阔的夜空投下的月光,穿透巨大的窗户,这儿那儿轻触着微微振动的猎犬身上的铜和钢。光线在一片片红色小玻璃和它鼻孔内敏感的尼龙刷毛上熠闪,它的身体轻轻颤动,八条腿如蜘蛛一般趴在橡胶衬垫的爪子上。
蒙塔格滑下铜杆。他走到外面瞧瞧城市,乌云尽散,他点了根烟,回到室内,俯身看那只猎犬。它就像一只刚从野地里回来的巨大蜜蜂,吃够了沾满有毒的野性、沾满疯狂的梦魇的蜂蜜,体内充盈着过浓的琼浆玉液,此刻正借着睡眠涤净它的邪恶。
“哈啰。”蒙塔格轻唤,对这只无生命却是活的畜生,他始终感到着迷。
晚上无聊的时候——每晚必然——消防员们滑下铜杆,启动猎犬的嗅觉系统,接着把老鼠放出到消防队地下室外采光井,有时候是鸡仔或猫儿,反正它们终必溺死;然后赌猎犬会先抓着哪一只猫或鸡或老鼠。小动物给放了出来。三秒钟,游戏结束;那只老鼠或猫或鸡才跑过采光井半途,就被那些具驯服功能的爪子捉住,同时一根四英寸长的中空钢针自猎犬的鼻子伸出,注入大量的吗啡或普罗卡因[2]。猎物被扔进焚化炉。游戏重新开始。
玩这种游戏时,蒙塔格多半待在楼上。两年前,他曾经跟他们之中的高手赌过一次,结果输了一周的薪水,米尔德里德气得青筋暴起,失去理智。不过如今晚上他都躺在自己的床铺上,面向墙壁,聆听着楼下的哄笑,老鼠的四脚如钢琴弦似的奔窜,发出小提琴般的吱叫,还有猎犬像飞蛾一般悄然无声扑向阴幽的光源,寻获它的猎物,刺入针头,然后回到犬舍寂然死去,就仿佛开关关上了似的。
蒙塔格摸摸它的鼻口。
猎犬闷吼一声。
蒙塔格往后跳开。
猎犬在犬舍内半站起身,用它那双突然被启动的眼珠内闪烁的蓝绿色霓虹光望着他。它又闷吼一声,一种夹杂了电的嘶响的奇异锉声,一种煎炒声,一种金属摩擦声,一种因怀疑而显得锈蚀老旧的钝齿的转动声。
“没事,没事,小伙子。”蒙塔格说,他的心怦怦跳。
他看见针尖朝空伸出一英寸,缩回,伸出,缩回。闷吼声在机器畜生体内嘶呐,它盯着他。
蒙塔格往后退。猎犬从犬舍内往外跨出一步。蒙塔格一手抓住铜杆。杆子自动反应,悄然无声向上滑,带着他穿过一楼天花板。他踏上昏暗的上层平台,身子发抖,脸色青白。铜杆下方,猎犬已趴回原处,伸展着那八条不可思议的昆虫般的腿,而且正跟自己哼嗯着,它那双多面向的复眼恢复宁静。
蒙塔格兀立在升降杆旁边,让恐惧消退。他身后,四名男子坐在角落一盏罩着绿色灯罩的吊灯下,围着牌桌打牌,他们瞥看一眼,但没作声。只有那名戴着凤凰标志队长帽的男子终于好奇了,他细瘦的手握着牌,隔着长形房间开口了。
“蒙塔格?……”
“它不喜欢我。”蒙塔格说。
“什么,猎犬?”队长审视他的牌,“得了。它没什么喜欢或不喜欢的。它只会‘执行任务’。这就像弹道学中的一课。我们决定它的弹道,它执行。它自行瞄准,自行发射,自行终止。它只是一堆铜丝、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塔格咽了口口水。“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成任何一种密码,我们有太多的氨基酸,太多的硫磺、牛乳脂肪和碱性物质。对不?”
“这些我们都知道。”
“我们队上每个人身上的这些化学平衡和比率都记录在楼下的大档案中。哪个人若想在猎犬的记忆库设定一个自己偏好的密码,比方说,在氨基酸方面动个手脚,是轻而易举的事。这就可以解释那畜生刚才的举动。对我的反应。”
“狗屎。”队长说。
“恼怒,但并不是绝对生气。有人给它设定了适量的‘记忆’,所以我碰它的时候它就会闷吼。”
“谁会干这种事?”队长问,“你在队上没有敌人,盖。”
“据我所知是没有。”
“我们明天让技师查看一下猎犬。”
“这不是它头一遭恫吓我,”蒙塔格说,“上个月发生过两次。”
“我们会解决这问题。别担心。”
但是蒙塔格并未移动,他兀立想着家中玄关内的通风孔铁栅和铁栅后面藏着的东西。假如消防队上有人知道通风孔的事,那么,他们会不会“告诉”机器猎犬?……
队长走到升降杆这儿,询问地看一眼蒙塔格。
“我只是在想,”蒙塔格说,“猎犬晚上趴在楼下都想些什么?它会不会醒过来真的对付我们?我想到就发毛。”
“只要是我们不要它想的事,它都不会去想。”
“真可悲,”蒙塔格轻声说,“因为我们只要它追捕和猎杀。如果它只能知道这些,太可惜了。”
比提队长轻哼一声。“嘿!它是个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是一把可以自行寻找目标、保证百发百中的精准来复枪。”
“所以,”蒙塔格说,“我不想当它的下一个猎物。”
“为什么?你有什么事良心不安?”
蒙塔格迅速抬起目光。
比提站在那儿,眼睛定定望着他,同时嘴巴张开,发出非常轻的笑声。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只要他走出家门,克拉莉丝总会出现在某处。有次他见到她在摇一株核桃树,还有一回他看见她坐在草坪上织一件蓝毛衣,有三四次他在他家门廊上发现一束迟开的鲜花,或是一小包栗子,或是一些秋叶整整齐齐地别在一张白纸上,用大头针钉在他家屋门上。克拉莉丝天天陪他走到街角。一天下雨,次日晴空万里,过一天刮起强风,再一天云淡风轻,隔日却像夏季的火炉,到了傍晚克拉莉丝的脸蛋整个儿晒得红通通。
“为什么,”有次在地铁入口,他说,“我觉得认识你好多年了?”
“因为我喜欢你,”她说,“而且我对你无所求。也因为我们彼此了解。”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老,很像个父亲。”
“这你倒要解释一下,”她说,“既然你这么爱孩子,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说笑!”
“我的意思是……”他打住自己,摇摇头,“呃,我太太。她……她从来不想要孩子。”
女孩不再笑了。“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是拿我寻开心。我真蠢。”
“不,不,”他说,“这个问题问得好,已经好久没人关心去问了。问得好。”
“我们谈谈别的吧。你有没有闻过枯叶的气味?像不像肉桂?来。闻闻看。”
“啊,没错,是有点儿像肉桂。”
她用她那双清澈的深色眸子望着他。“你总是好像很吃惊。”
“只是因为我一直没时间……”
“你有没有去看看我跟你说的那块拉长的广告牌?”
“有吧。有。”他不由得笑了。
“你的笑声比以前好听。”
“是吗?”
“轻松多了。”
他感到自在又舒服。“你为什么没上学?我天天见你到处闲逛。”
“哦,学校并不想念我,”她说,“他们说我是反社会者。我不合群。真奇怪。我其实很喜欢与人交往。这要看各人对交往两个字所下的定义了,是不?我觉得交往的意思就是跟你聊这些事。”她摇晃着一些从前院树上掉落的栗子,嘎嘎作响。“或是谈谈这世界有多奇怪。群处是很好,但是我不认为把一群人找到一块儿却不让他们交谈就是交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课,一小时篮球或棒球或跑步,再一个小时抄写历史或是绘画,然后又上体育课,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从来不发问,起码多数学生不发问;他们干脆把答案放映给你看,我们就坐在那儿再听上四个小时电影老师的讲课。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交往。这是一大堆漏勺,然后把大量的水从勺口倒入,从底部流出,而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可它明明不是酒。一天下来,他们把我们弄得精疲力竭,只能上床睡觉,或是去游乐园欺负别人,拿着大网球到砸窗区砸碎玻璃,到砸车区砸烂汽车;或者开车上街狂飙,试试看能够开得多贴近灯柱,逞强好勇。我想我就跟他们说的一样,没错。我没有一个朋友。这应该证明我是不正常的。可是我认识的人个个不是狂嘶乱舞,就是互殴。你有没有注意到人们如今是怎么彼此相残的?”
“你的口气好老成。”
“有时候我是古代人,我害怕与我同龄的青少年,他们彼此残杀。从前的情况也是这样吗?我舅舅说不是。单仅去年,我就有六个朋友遭枪杀,十个撞车身亡。我害怕他们,而因为我害怕,他们不喜欢我。我舅舅说,他的爷爷还记得从前青少年不会彼此残杀的时代。可那是老早以前的事,情况跟现在迥然不同。我舅舅说从前的人崇尚责任。你知道吗?我有责任感。多年前,我该揍的时候就会挨揍。现在我负责家里一切采购和打扫的工作。”
“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说,“我喜欢观察人。有时候我在地铁上待一整天,看人,听人说话。我只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需求,要去什么地方。有时候我甚至去游乐园,半夜坐喷射汽车绕着城市边缘狂飙,只要有保险,警方也不理会。只要人人有一万元保险,那就皆大欢喜。有时候我在地铁上偷听别人谈话,或是在冷饮店偷听,结果你知道什么吗?”
“什么?”
“人们什么也不谈。”
“哦,一定会谈吧!”
“不,什么也不谈。他们多半举出许多汽车、衣服或游泳池的名字,然后说真棒!但是他们说的话全都一模一样,众口一致。还有在室内,他们多半时间打开笑话机,那些笑话多数一模一样,或者扭亮音乐墙,五彩缤纷的图案上下变幻,但它只是些颜色,而且全是抽象的。还有在博物馆,你有没有去过?全是抽象的展示品。如今只有这些东西了。我舅舅说以前不是这样。古早以前,绘画有时候会说故事,或甚至画人。”
“你舅舅说,你舅舅说。你舅舅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是了不起,的确是。噢,我得走了,再见,蒙塔格先生。”
“再见。”
“再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队。
“蒙塔格,你爬那根杆子的模样就像鸟儿上树。”
第三天。
“蒙塔格,我瞧见你今天从后门进来。是猎犬让你烦心?”
“不,不是。”
第四天。
“蒙塔格,有件滑稽事。今儿早上听说的。西雅图有个消防员故意把他自己的化学成分输入一只机器猎犬的记忆库。你说,这是什么样的自杀?”
五、六、七天。
之后,克拉莉丝不见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怎么了,只知道哪儿也没见到她。草坪上没有人,树丛里没有人,街上没有人,而尽管起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念她甚至在找她,但事实上等他走到地铁车站时,他心里隐隐约约忐忑不安。不对劲,他的例行常规被搅乱了。诚然,这只是在短短数日内建立的一种简单常规,然而?……他几乎想转身重新再走一趟,给她时间出现。他确信只要他再走一趟同一段路,一切就会没事了。但时辰已晚,地铁列车已到站,制止了他的计划。
纸牌飘颤,手翻指动,眼睑开阖,消防队天花板上的语音报时钟发出单调的低音,“……一点三十五分,十一月四日星期四凌晨……一点三十六分……一点三十七分,凌晨……”纸牌轻敲油腻桌面的嗒嗒响,林林总总的声音传向蒙塔格,穿透他闭阖的眼睛,他暂时筑起的屏障。他可以感觉消防队里充斥着光亮和沉寂,充斥着黄铜的颜色,硬币的颜色,金银的颜色。隔桌坐着的那些看不见的男人正对着他们的纸牌叹息,等待着。“……一点四十五分……”语音报时钟悲悼着这寒冷一年中一个寒冷凌晨的寒冷时刻。
“怎么啦,蒙塔格?”
蒙塔格睁开眼睛。
一台收音机不知打哪儿嗡响着。“……随时可能宣战。这个国家已整备待发,保卫它的……”
消防队的屋宇震动,一大队喷射机呼啸着单一的音符,掠过凌晨漆黑的天空。
蒙塔格眨眨眼睛。比提队长正望着他,仿佛他是一尊博物馆的雕像。比提随时可能起身绕着他转,触碰、探索他的罪疚和自觉意识。罪疚?什么罪疚?
“该你出牌了,蒙塔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