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自然
自古以来,好像还没有过如日本人这样喜爱并崇敬自然的民族。与日本人相反,欧美人认为,自然是被人类支配、利用的对象。那么日本人的这种自然观又是怎么产生的呢?原因就在日本人居住的这片土地。
日本的国土呈锯形,有着很长的海岸线,由大小数千个岛屿组成,气候总的来说还算温暖,享有充足的日光和慈雨,四季变化很有规律,其景趣可以说就像一幅优美的画卷。《日本美术的特质》的作者矢代幸雄氏从海外归来看到日本国土的时候,曾对一路的印象作过如下描述,只要读一下这段文字,就会对日本人崇敬自然、以自然之心为心的独特文化背景了解得更加清楚。
日本是漂浮于温带亚热带海洋中的群岛,岛上巍然屹立着被白雪覆盖的座座火山。其自然现象的急剧变化,真可谓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为了能真切感受一下日本的这种特色,我从欧洲回国时特地乘坐了以前坐过的西伯利亚火车。连续一星期的列车旅行,景色雷同、一望无际的茫茫欧亚大草原尽入眼帘。那里悠然生活着似乎没有什么兴奋点的大陆民族,而且感觉到这一切好像与自己全然不能分离。但一过朝鲜进入日本群岛后,眼前突如其来的景致,真是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的岛屿:白浪荡漾于碧海,绿草滋润于地平;小的岛屿:树木繁茂,翠绿铺地。大大小小的各种岛礁,狭长地点缀在海平面上;平原、丘陵、森林、高山,则交错地镶嵌在陆地上。蓝天彩云飞舞,绿地光影追逐,好一派千变万化、生动活泼的景色!真是眼前一亮。
日本北海道的风景
最近我又乘飞机从日本到了国外。我沿着长长的空中走廊,从阿拉斯加到阿留申群岛,一路南下,在由大洋洲附近向日本列岛靠近的时候,似乎觉得到了中国神话传说里的东海蓬莱岛。从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起飞后,据传曾造成日本军悲剧的险峻崎岖、白雪皑皑的阿刺、基斯卡等岛的荒凉场景尽收眼底。忽然间眼前又出现了那条宛如天鹅绒般的带子。它绿意浓浓,此起彼伏;峰峦耸立,透似水晶。在蔚蓝色的大海里,其轮廓犹如一条不规则的曲线,上下翻滚,波浪迭起。面对着眼前这般千姿百态、变幻无穷的美景,我完全陶醉了。
矢代幸雄氏还对日本国土四季变化的美景作过这样的描述:
位于温带的日本,一年中春、夏、秋、冬被平均分配,四季循环,色彩斑斓,好像一幅铺开的美不胜收的风景画卷。山野连绵、杂草丛生、林木繁茂的盛夏与落叶遍野、霜雪严冬般的寂寞,形成了鲜明对比;其间还夹带着灿烂的春花和凋谢的秋叶。画卷随着景色的变化而变化。
在如此这般的四季交错间,又加上了一首绝妙的变奏曲,即朝晖夕阴的气象变化。在四面环海、水蒸气多的日本,偏偏又是高山耸立,水蒸气一上升,瞬间就化为烟云,凝固后又成为雨雪,飘然而落。而千奇百怪的水蒸气从出现到消失,真乃转瞬之间,变幻莫测。像日本这样的自然现象,举世罕见。
以上所描述的景象,到访过日本的外国人也有同感。而这样的自然环境是不能不对日本人的民族性和文化心理产生深刻影响的。
虽然日本的自然环境并不仅仅像以上所描述的那样,大自然“赐予”日本人的还有恐怖的台风、地震等,但从总体上说,自然界是适意明快、恩惠于人的。所以日本人对大自然既有亲爱之情又有崇敬之意,其结果就是使自然与人类达到了完全融合、紧密无间的程度。
世界上能达到这种程度的自然与人类紧密融合关系的民族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因此,日本人崇拜并寄思于自然之主体是理所当然的。自然界对于日本人来说,不仅是优美和高贵的象征,而且是生活中受之恩惠最多的主体,所以日本人视自然为神圣完全是无意识的。日本的神道就源于这种自然崇拜。
保罗·克洛岱尔
保罗·克洛岱尔(Paul Claudel, 1868~1955)是对日本人心理有着深刻了解的外国人之一。他是法国著名的诗人和剧作家,曾在中国及世界许多国家当过外交官。从大正十年(1921)到昭和二年(1927),他出任驻日本大使,其间曾赴日本各地演讲。在其讲演集《朝阳中的黑鸟》(内藤高译)中有这么一段叙述,对我们理解日本人传统的自然观以及由此而生的简素精神,能助一臂之力。因字数较多,恕摘要于下:
要说日本人的心理或传统性格,那就是崇敬的情结。当面对着所崇敬的对象时,自己的个性就变得弱小了,并且谦恭地关注于丢弃自我的各种事和物。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难理解。直到现在,他们的宗教也不是崇拜某种超越性的存在,而是与自然力量和社会存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日本的宗教,就其不具备从彼岸来造就此岸世界的明确“启示”这一观念来看,确实与印度、西奈的宗教没什么不同。但即使如此,两者在深层处仍存有差异。印度人从本质上说是冥想主义者,他们总是凝视同样的东西,这是因为他们所注视的东西永远是一种假象和隐喻。西奈人居住在世界上最大的冲击地带,他们最关心的是与自己同胞关系的调整,故制定法律,以便在暴力和诉讼当中解决兄弟同事间如何分配土地、水等财产这样的道德性和实践性的问题。
日本人则显然属于一个被割裂的全体世界。这个世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与地球上的其他地域没有过任何接触。其国土被整个建立成了一座神殿,日本人在那里只关心一年当中的始与终,即从大雪纷飞的一月,到入梅后的阴雨绵绵、大地复苏;从早春的蔷薇色雾霭,到晚秋的袅袅炊烟;庆丰收的典礼在色彩斑斓中逐次展开。日本人的生活,正如旧家子弟参加古老家族的祭祀仪式一样,缜密有序。日本人倾向于服从自然,甚至使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并参加为自然举行的各种各样的祭祀仪式。他们关注自然,同化于自然,使用自然的语言,尝试自然的服装。日本人的生命与自然同在。人类与自然之间达到如此亲密的关系,如此相互理解和磨合,恐怕还没有哪一个国家做到过。两个世纪以来(大概是指锁国期),日本人只做与自然彼此关照的事情。
请允许我为这一切祈祷。我宁愿这种和合永远持续下去,它对其他国家的人来说,绝没有什么教训可言,因为日本原本就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没什么关系。当异质而陈腐的东西进来以后,正深陷于奴隶和地狱中的人所发出的吼声,似乎并没有搅乱这个魔法岛屿上的音乐。我每次返回法国,所见到的一个令人厌恶的现象就是,比蟑螂更厉害的一些所谓新发现的害虫,正在迅速蔓延,我们美丽的国土正一点一点地遭到侵蚀,这不能不激起我深深的悲伤之情……
在西奈有一个被叫作“风水”的古老传说,据说人若破坏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就必然会受到惩罚。这样的事情在日本是绝不会发生的,因为在那里人类与大地已结成了和平共处的关系。正像大家在国歌里所唱到的那样,愿整个世界的岩石上都长满青苔。
克洛岱尔还把日本的自然称作“为整体崇拜而准备和调整过的一座神殿”,并认为“日本被称为神之国不是没有理由的”。
有不少外国人对日本人的自然崇拜心理比较了解,比如小泉八云(1850~1904)和布鲁诺·陶特(1880~1934)。这里我想介绍约塞斯劳·得·摩拉爱思(1854~1929)的观点,他曾是葡萄牙海军士官,在明治末期来到日本并与日本女人结婚,最后逝于日本。
摩拉爱思发表过许多有关日本的著作。他在《日本精神》一书中写道:
要说白人与日本人的精神,那就是白人对其所拥有的两个概念——神的概念与创造自然的概念——作区别对待,并将两者根本地割裂开来。这大概是由于白人所面对的严酷的甚至敌对的气候环境所致。所以白人走的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径。一条是祈求神的事物,换言之,即虽看不见,但可以想象,以至幻想。另一条是把地球上的事物当作迫害压制人的障碍,因而至今一些白人仍在为筑路而毁林烧山,以致毁掉动物的生息之地,他们诅咒地球上的事物,必欲征服支配之而后快。
日本人不理解这种截然相对的做法。在他们看来,神的观念与自然的观念不仅没有区别,而且相互一致,两者都趋向于某种共通的目的。基于这种需要爱的泛神论的精灵说,日本人从宇宙表面——太阳、月亮、星星、山峦、河流、森林、花草、动物、庄稼——所有的一切中看到了神。欧洲人一方面是理想化,另一方面是一遇麻烦就想用暴力手段去加以征服,因而崇尚观察。而日本人却崇尚静观,因而并不祈求观察。
应该看到,欧洲人的行为过程是能动的、利己的和自我的,是在精神宿命论中对人的个性的肯定,是对与心并存的物我的彰显。
通过以上叙述,也许能很好地理解日本文化为什么会超越繁缛的人为文化而回归自然并以简素为宗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