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乐府诗名篇（上）
1 得志者的欢唱与失意者的悲歌——刘邦《大风歌》与项羽《垓下歌》等
乐府诗史上，得志者之歌，无疑首推汉高祖的《大风歌》。
公元前195年，刘邦击溃了最后一个异姓诸侯王淮南王黥布的反叛，归途经过故乡沛县丰邑，置酒沛宫，召集故乡父老子弟聚饮。酒酣耳热之际，刘邦击筑高歌并应节起舞。歌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就是著名的《大风歌》，宋人郭茂倩收入《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时题为《大风起》。《大风歌》虽是刘邦有感而发，但也经过了排练。刘邦曾召集沛中小儿120人，教之歌。之后，《大风歌》也传至宫廷，成为宫廷表演曲目。
作为诞生于楚地的乐府诗，《大风歌》既承载着丰厚的地域文化观念，同时又具备乐府歌诗的特定意涵。楚人有强烈的故土观念。刘邦和项羽都是楚人，在故土观念上二人如出一辙。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收其宝货女子后，便意欲东归，声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劝说项羽建都关中的韩生对此遗憾地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羽闻言大怒，烹杀韩生。由此诞生了“衣锦夜行”和“沐猴而冠”两个成语。其实不唯项羽，同为楚人的刘邦凯旋之后回归楚地故里，高唱楚歌《大风歌》，又何尝不是出于同样的缘由？刘邦的父亲太公刘煓在故土观念这一点上比刘邦和项羽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西京杂记》记载：刘邦称帝以后，太公刘煓被接到长安，虽然贵为太上皇，但他却思念家乡丰邑，常常凄然不乐。刘邦为尽孝心，命能工巧匠吴宽前往丰邑，将故乡的田园屋宇绘成蓝图，重建起高仿真的新丰县，并命名为“新丰宫”。新丰宫中的竹篱矛舍，都与丰邑相同。又将丰邑父老乡亲、鸡犬鹅羊一并搬迁过来。太上皇大悦，日与徙居的新丰故人蹴鞠同乐，乡关之思从此烟消云散。
《大风歌》作为乐府诗，历来都被视为成功者喜悦的欢歌，志得意满者豪情的抒发。这样的意涵引来了后世无数人的赞叹，当然也有人对此种含义进行消解。如元代睢景臣所作《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就专门描写刘邦年轻时无赖和不堪的一面。
刘邦是楚汉之争中胜利的英雄，《大风歌》是胜利者的欢唱。相比之下，项羽军壁垓下，被汉军及诸侯重重围困时所唱，便是失败者的悲歌。歌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在四面楚歌之际，看着即将永别的美人虞姬和战马乌骓，忍不住唱出了这首慷慨悲凉的《垓下歌》。歌中有天时不利的怨愤，有身陷重围的无奈，更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盖世英雄兵败垓下，本就令人感慨唏嘘！而霸王别姬的铁骨柔情，缠绵呜咽，又让这首失意者之歌染上了更为浓郁的悲剧色彩。《垓下歌》收入郭茂倩《乐府诗集·琴曲歌辞》时名为《力拔山操》。
英雄有得意之时，也必然有失意之时。汉高祖晚年就遭遇了与项羽兵败垓下时相似的处境。汉高祖晚年，后宫戚夫人圣宠最隆。高祖数度欲废吕后之子、孝惠太子刘盈，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为太子。吕后洞悉高祖心思，胁迫张良出了个主意，让太子召来商山四皓，使高祖的想法未能实现。高祖自知大势已去，作歌劝慰戚夫人。歌曰：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歌用暗喻之法，将孝惠太子比作羽翼丰满的大雁。面对这样一只高翔于天外的大雁，高祖深感无计可施，因此不由得发出无可奈何的慨叹。他告诉心爱的戚夫人，尽管自己是大权在握的皇帝，但由于太子大势已成，又有四皓辅佐，再想换掉他，已是无从下手了。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于既成事实无力更改又不得不就此作罢的不甘与无奈。这首歌名为《楚歌》，收入郭茂倩《乐府诗集·杂歌谣辞》中。显然，高祖唱《楚歌》时的处境，一如当年项羽唱《垓下歌》时。英雄末路的悲歌，又被历史轮回到了当年的得志者身上。
太子之争看似以高祖和戚夫人的落败而告终，但这一事件却并未就此完全落下帷幕。高祖驾崩后，吕后将戚夫人囚禁于永巷，令其终日舂米。戚夫人在舂米时自编自唱《戚夫人歌》，倾诉自己悲苦的生活、思子的情怀和怨愤的心声。歌曰：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昔日风华绝代，宠冠后宫，如今囚身阶下，苦不堪言。今夕地位的巨大落差，母子身份的鲜明对比，不堪忍受的劳役之苦，求助无门的凄惨处境，都被她用歌的形式唱了出来。她在呼喊，在求救，这也是她唯一能采用的呼救方式了。而正是这首歌，不仅没能为她带来救兵，反倒为她和她的儿子赵王如意招致了杀身之祸。吕后闻歌大怒，斩戚夫人四肢，剜其眼，熏其耳，饮以哑药，置之于厕，呼为“人彘”。赵王如意也因此被鸩杀。《戚夫人歌》无疑又是一首失意者的悲歌，而吕后处置戚夫人手段之残忍，又让这首失意者之歌悲感愈浓。《戚夫人歌》后被郭茂倩收入《乐府诗集·杂歌谣辞》中。
从楚汉相争到汉初，以高祖《大风歌》为核心，身处权力中心的人们之间的恩怨纠葛都以歌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这些歌都是脱口而出、直抒胸臆的作品，是他们生活的真实记录，是他们生命的深沉慨叹。尽管略逊文采，却有着很强的表现力，能给人强烈的震撼力。借由这些歌的存在，才使后人更真切地感知到那段历史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