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珠蒙尘,宝剑出鞘(1)
隆武十八年,九月初七,太子聂星逸大婚,迎娶长公主和定义侯之女暮微浓。
婚仪盛况空前,举国同庆。
凤冠霞帔,钗钿礼衣,叠压的连裳花钗礼服足有九层之多,层层颜色不同,从里至外呈现出渐变的红、橙之色,再辅以青绿色的广袖罗锦翟衣,便是太子妃的大婚礼服。
即便微浓先前已试穿过数次,此刻也仍旧被压得透不过气,遑论还有繁复的金翠花钿簪满了发髻。
冗长的婚仪持续了数个时辰,待到礼成,已近深夜。东宫含紫殿内红闱低垂,衬得夜色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红纱,旖旎而暖艳。
沉稳的脚步声从殿外传了进来,惊动了蒙着盖头的微浓,一路上宫婢们的恭喜声此起彼伏,无不暗示了来者是谁。微浓交叠的双手紧了一紧,流露出无声的抗拒。
推开含紫殿的门,一袭婚袍的太子踏入其内,穿过正堂,转过帘幕,绕过屏风,终于缓慢行至婚床前。
“啪嗒”一声,他将带来的锦盒搁在紫檀桌上。
“你们退下。”他低声开口,将屋内下人屏退。
“殿下,这……礼数还没行完呢!”嬷嬷忙道。
太子向来为人温和,此刻也不例外,一抹笑意挂在嘴边,轻声道:“余下的礼数,本宫自会与太子妃行罢。怎么,嬷嬷怕本宫不懂?”
“老奴不敢。”嬷嬷在宫中见多识广,一看这情形便知有异,立即带着一众宫婢退下。
殿内仅剩他二人时,太子聂星逸才用金挑子挑起新娘盖头,看着眼前这张盛妆容颜——清淡冷静,没有不甘,也没有甘愿。
聂星逸嗤笑出声,将带来的锦盒打开,看向微浓:“这是二弟的贺礼。”
微浓不看也知是何物。那日在荣昌当铺,太子是亲眼看到聂星痕赎回了峨眉刺的,今日他又光明正大地送来当作她与太子的大婚贺礼。个中用意,不言而喻。只是她未曾想到,聂星痕竟做得如此直接,毫不遮掩。
“今日见了这峨眉刺,我才知道,二弟对你的心意不一般啊!”聂星逸冷冷一笑,“他是在向我示威,还是暗示?”
微浓没有接话。是啊!燕王算无遗策,向来隐忍克制的敬侯,终于要出手还击了。微浓蓦地想起中秋那夜,在千霞山上发生的一切,鲜血遍染的峨眉刺、聂星痕愤怒的誓言,还有他的再三挽留。
“殿下怎知他不是和您一样,看中了我的皇后命格?”微浓淡淡道,“一对峨眉刺并不能代表什么。”
“若是为了皇后命格,他大可暗中筹谋,何必明面上刺激我?”聂星逸左手按在那双峨眉刺上,凤眼微眯,“想不到二弟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不正合你意?”微浓反问。
聂星逸猛地看向她,见她仍旧端坐在婚榻旁,仍旧是那副淡然之姿。
她与他想象中不一样。当母后命他娶她为正妻时,他虽诧异,倒也不排斥,毕竟,她有皇后命格,又是一介女流,不过任人摆布而已。可他险些忘了,她曾嫁过一国太子,而那个太子,死在了他二弟聂星痕手上。
而如今,她又轻而易举地挑起了他们兄弟的争端,让从前藏在暗处的倾轧摆到了明面上。也许这并非巧合,也许这正是她的手段。
聂星逸越想越觉心惊,却听微浓又道:“您若嫌弃我、鄙夷我,大可悔婚,我求之不得。”
聂星逸回过神来,狠狠蹙眉:“这是父王选定的婚事……”
“不必拿王上做借口,恐怕是您自己舍不得皇后命格。”微浓目光澄净,言语冷漠,“既然如此,您计较这些做什么?彼此心生嫌隙,对您有什么益处?”
聂星逸一时哑然,竟无话可说。
“不要把我看作一个妻子。”微浓言语冷淡,声色却厉。
“你是说……”
“你要聂星痕出局,我也要为楚璃报仇,你若看得上我,就把我当作盟友。”微浓直截了当撂下了话。她要聂星逸知道,这段婚姻,只是审时度势下的利益置换,仅此而已。
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聂星逸能听到自己沉而缓的呼吸声,他正面临人生当中的重大抉择。若是将微浓当作妻子,想起她和聂星痕的关系,他会很难受、很恶心;但若推开微浓,他又不想将皇后命格拱手让出去……
良久,他到底是敌不过皇后命格的诱惑,终于点了头:“好。我们只做盟友,不谈其他。”
“如此甚好,我会恪守本分,与您相敬如宾;也请您……自重。”微浓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垂下了双眸。
聂星逸显然明白她话中之意,嗤笑道:“你放心,东宫有一位良娣、三位良媛、四位承徽……我还不至于。”
微浓口上不言,心里却因此放松了些:“那就好,今夜劳您委屈一晚。往后,您可自便。”
聂星逸会意:“人前我会给你足够的尊敬,也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他说完这句,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如今有一子两女,你是否需要……”
“不需要。”微浓直接回绝,“我对养育别人的孩子没兴趣。”
堵得聂星逸无话可说。
微浓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便也不再多说,径直走到梳妆台前,一一卸下头上发簪花钿。戴了几个时辰,她的脖子早就累酸了,如今诸事已定,她也不需谨守这些繁文缛节了。
聂星逸看着她卸簪解钗、对镜梳发,知道她这是赶人的意思,便识趣地说:“我去偏殿凑合一宿,明早再过来。”
微浓起身做了做样子:“恭送殿下。”
聂星逸笑出声来,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正要转身往偏殿而去,却忽听外头传来隐隐的呼喊声,而且,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难道是聂星痕使了什么动作?微浓与聂星逸对看一眼,彼此的第一反应均是如此。两人齐齐往殿外走,微浓正要打开殿门,却被聂星逸一手挡住,朝她指了指窗户的位置。
微浓立刻会意,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这才发现,含紫殿正西方向的流云殿,隐见火光。
而流云殿里住的人是……太子良娣、明氏嫡女,也是聂星痕曾经的恋人——明丹姝。
与此同时,聂星逸也有些惊疑,便上前将窗户稍稍推开了些,想要探探流云殿的火势。
这可就奇了,好端端的,流云殿怎会突然失火?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或者,是良娣明丹姝的争宠手段?可她会这么傻,在今日落人话柄?
“您不去看看?”微浓望着窗外起火的方向,主动问道。
聂星逸转头看她,见她无甚表情。他不知她是否听说过明丹姝与聂星痕的事,也猜不透她的想法,便在心中兀自斟酌:
今夜是自己大婚,若此刻抛下新婚妻子,去探望一个得势的妾,是否符合礼数?尤其,这个妾还和自己不一心。
“会不会是什么圈套?”他小声喃喃。
“她可是您的表妹。”微浓点到为止。
聂星逸恍然大悟。是了!虽然今夜是他大婚,可明丹姝是他母后的甥女,当朝宰相的嫡女,也是他的表妹。他不去探视,绝对不合适。
他若不去,才更显得明丹姝是蓄意放火,公然争宠。若传了出去,且不说他东宫威望扫地,母后和明氏脸面上也绝不好看。
相反,这场走水若是天大的圈套,至少他也可以归结为“争宠”,借口是小儿女之间的争风吃醋,大事化小。
“你若不觉得难堪,我便过去瞧瞧。”聂星逸表态。
微浓一笑回之。
聂星逸知她不在乎,便也不再多说,径直推开了含紫殿殿门,故作质问:“怎么回事?外头如此喧闹?”
“回……回殿下,良娣的流云殿起火了。”
“带路!”
聂星逸放下话,匆匆赶去流云殿,才知是值守的宫婢打翻了烛火,顺着帘幕烧了起来。宫婢亟亟跑出去找人救火,再回来时,火势已旺。所幸起火的是偏殿,夜色又深,无人受伤。
“良娣如何?”聂星逸直接问道。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宫装女子已从他身后跑了出来,惊魂未定地敛衽行礼:“殿下!妾身一切安好。”
聂星逸连忙握住她一双玉手,将她扶起。
起身仰首之间,这宫装女子的面容被宫灯映照了出来。长眉连娟、星眸皓齿、粉腮朱唇、丰姿冶丽,眉心天生一颗淡淡的朱砂红痣,端庄之中为她平添了一丝妩媚。
这就是明丹姝,着一袭流彩暗花云锦缎裙,发髻上簪着一整套赤金点翠如意步摇,步摇随着她的身形盈盈晃动,更衬得她娇艳欲滴。
的确是极美。放眼整个燕国,无论样貌、才学,还是出身,样样堪为女子中的翘楚。这样的女子,本可以做太子妃的,却因为燕王一番心思,最后只做了太子良娣。
她的出身,是她的助益,也是她的阻碍。
明丹姝今日特意妆点过一番,穿得比以往都讲究一些。众人都道是因为太子大婚,她才重妆以示东宫之喜。实则,她并不是为了太子聂星逸。
“殿下,这可是您大婚之夜啊!您……您怎能出来?”明丹姝瞟了一眼微浓所在含紫殿的方向,又看了看聂星逸身上的婚服,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聂星逸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笑道:“你的安危要紧,也是太子妃让本宫出来看你的。”
说到“太子妃”三个字时,聂星逸感到明丹姝身子一僵,他却只作不知,将关切之情表现得更重了一些:“宫婢怎么如此不小心?幸好你没伤着。”
明丹姝似是感动的模样,盈盈欲泣:“多谢殿下挂怀,您快回去陪伴太子妃吧!妾身不要紧。”
聂星逸既然来了,自然要将戏演得更像一些。他探首看了看殿内,继续关切:“这乌烟瘴气的,流云殿今晚是住不成了,不如你先歇在本宫殿里?”
“不,不!”明丹姝受宠若惊地道,“这于礼数不合,殿下千万别这么做!妾身去魏良媛屋里歇一宿即可。”
魏良媛娴静温婉,是太子聂星逸纳的第一个妾室,也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一个,曾经生过一个儿子,但后来夭折了,再无生养。所以聂星逸对她格外爱怜一些,日常用度都照顾有加,她住的宜暖殿也和明丹姝的寝殿同等规制。
明丹姝素来与魏良媛交好,聂星逸见她要去宜暖殿住,便也没再多说,执意送她过去。两人相携去了宜暖殿,魏良媛也出来迎接,聂星逸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明丹姝与魏良媛站在宜暖殿门口,目送聂星逸重回含紫殿,才施施然进殿,一叙姐妹之情。
“我与良娣要说些体己话,你们先退下吧!”魏良媛如是命道。
明良娣与魏良媛时常单独说话,宫婢们早已习以为常,便领命退出殿外。见下人们都散了,两人才一并往内殿而去,明丹姝边走边问,语带急切:“他人呢?”
“在偏殿隔间。”魏良媛给她指了指位置。
明丹姝面色一喜,又突然顿下脚步,有些忐忑地问道:“我这样子……可有不妥?”
魏良媛浅笑:“您今夜甚是明艳动人。”
饶是对方如此说,明丹姝还是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这才重新抬步往偏殿走去。
魏良媛适时停下,止步于偏殿门口。唯明丹姝一人撩起帘幕,独自走进黑黢黢的隔间。
外头的烛火隐隐流泻进来,依稀照见一个人影站在案几前,背对她而立,身姿笔挺,身材高大。
明丹姝眼眶一热,立刻从背后环住他,哽咽呼唤:“你终于来了……”
来人慢慢转身,将她双臂拂掉,后退一步问道:“你找我来,有事?”
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起伏急缓错落有致,险些令明丹姝哭出声来。
是聂星痕。
今夜太子大婚,聂星痕借口不胜酒力,宿在燕王宫中。其实,他是为了赴明丹姝之约。就在方才,明丹姝的流云殿起火,众人忙碌救火之时,他在魏良媛的掩护下进了宜暖殿。
不过明丹姝那把火,却不是为掩护他而放。相反,是他授意明丹姝,为转移聂星逸的视线而放。
他要太子的新婚之夜,就此作废。
明丹姝似是没听见聂星痕的问话,泪意蒙眬地抬起右手,轻轻抚上他的薄唇与下颌。浅浅的胡楂儿擦着她的掌心,她的纤纤玉指流连其上,反复摩挲。
聂星痕再次拂掉她的手,语气冷淡:“魏良媛可信得过?”
明丹姝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她是父亲安排的人,不会出卖我。”
聂星痕在黑暗之中紧蹙眉峰:“你放火的内情,她也知道?”
“不,我没告诉她。”明丹姝语气隐含失落,“她大约以为,这是我为了见你而耍的把戏。”
聂星痕沉默下来,没再说话。
明丹姝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鼻尖酸楚:“你很久没和我联络过了……”
“如今你是太子良娣,我该和你频繁联络?”聂星痕低声讥嘲。
明丹姝见他如此冷漠,终于低泣出声:“别这样……你知道的,我当初并不情愿……”
“是吗?”聂星痕收起嘲讽,转而平静地说道,“我还以为是王后许你太子妃之位,你心动了。”
“可我并没有当上太子妃。”明丹姝流泪辩解。
“所以你后悔了。”聂星痕替她说了出来。
明丹姝没往下接话,因为对方说的是事实。曾几何时,她爱慕着那个沉默寡言、刚毅隐忍的王子,每次母亲带她进宫拜见姨母赫连王后,或是参加宫宴,她都是雀跃的,因为可以时常见到他。
她知道,他也对她有意,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所以,在他封侯出宫之时,她私下接受了他的鸾佩,那是王子诸侯下聘正妻的信物。
其实她心里隐隐清楚,赫连王后想要撮合她与太子表哥,但她情窦初开,一心想着那个远在房州的英俊男子,等待他的求娶。她以为,只要自己坚持,以父亲对自己的宠爱,一定不会反对。
后来,聂星痕真的去提亲了,却被父亲拒绝了。姨母赫连王后也召她入宫,狠狠斥责了她一番,还要她想清楚,这辈子是想做太子妃、做王后?还是蜗居房州,做一个时刻担心守寡的敬侯夫人。
她回去想了一整夜,考虑了方方面面,到底是觉得自己从前太过天真。不可否认,她确实为太子妃的位置动摇了,她也想和姨母一样,有朝一日能入主凤朝宫,立于女子的巅峰。
于是,她让父亲退还了聂星痕的鸾佩,也拒绝再看他寄来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