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深渊(4)
任谁都会认为一个能够打倒腓特烈少爷的人,要么孔武有力,要么锐气四射,可这个男孩眼帘低垂,神色淡然,看上去是那种被打都不敢反击的家伙。他也就十七八岁,头发漆黑,皮肤苍白,看起来像是混血儿,兼具东西方的血统。他原本说得上英俊,可惜太清寒了点,怎么看都不像米内描述的“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但他确实换上了一身贵族学院的校服,素色的衬衫,蓝色的丝绸领巾,过膝的暗红色长衣,胸口别着一枚金色的校徽,校徽上是三个同心的齿轮。
那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校服!
马斯顿只是一个小小的公国,最高统治者也只是一位公爵,原本不该有“王立”机械学院这种东西。但那间机械学院的建立者是旧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尼禄,有着上百年的历史,因此保有“王立”这个尊贵的前缀。它位于马斯顿的上城区,出过很多位获得勋位的王牌机械师,该校的学生也是非富即贵。
那里的男孩衣冠楚楚,出入有仆人跟随,那里的女孩裙上熏着暗香,高跟鞋的嗒嗒声撩人心扉。可这些穷苦的下城区小混混只能偶尔看着那些雍容而美貌的女学生,偷望着她们的背影心生渴望,而遇到那些男学生,则会考虑劫上一道。
但今天他们中没人抱有类似的想法,这些出来混的男孩也许认字都困难,但他们很早就从伤痛中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理之一,所谓“人人敬畏者即为英雄”。
一个学院派的男孩从贵族云集的上城区来到肮脏破败的下城区,在血腥气弥漫的格斗场上打倒了屠龙者腓特烈少爷,那么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看起来有多孱弱,他都是个值得敬畏的家伙,是任谁都要尊重的英雄。
头发梳得油亮的小少爷冲进蒸汽室,左右手各提一个沉重的钱袋,跑得气喘吁吁,感觉像是刚刚打劫了银行。
“快走!趁他们那边乱成一团!赢来的钱我都兑出来了!哈哈哈哈,我在上校那个老家伙面前装呆卖蠢,他还以为我真傻呢!”米内眉飞色舞。
“其实不用装,你本色出演没问题的。”他的兄弟淡淡地说。
其他男孩都听出了那话里的意思,可憋着不敢笑,倒是躺在担架上的裘卡杜低低地笑出了声。男孩低头看了她一眼,裘卡杜立刻闭上了嘴。男孩还是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让你说不清他是你的朋友还是敌人,只觉得他很远很远,像是远在天边。
男孩在裘卡杜的担架前跪下:“我没想到你真会猛攻他的胸口,要不是你,我还猜不到他肩上那个装饰物会下移作盾牌用。”
“我们出来混就要相信朋友。”裘卡杜满脸倔强。其实她哪有几个朋友呢?过去没有,未来更不会有,她暴露了女孩的身份,在坏小子的圈里已经混不下去了,那帮坏小子会没完没了地纠缠她。
“能问你的名字么?”裘卡杜有种奇怪的预感,这是她和这个男孩的第一次见面,但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如鸿雁相对飞过,翼梢相触,旋即背向离去,再不回顾。所以她想知道这个男孩的名字。
男孩犹豫了片刻:“西泽尔,我叫西泽尔。”
“西泽尔,你真棒,谢谢你。”裘卡杜诚心诚意地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裘卡杜。”男孩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这在贵族之间是个很常见的礼节,但俯身的时候,西泽尔悄无声息地把一摞金币放进裘卡杜的绷带里。
“你妈妈得少用吗啡,那不是唯一有效的药。有些病,换别的医生看是有希望的。”他低声说。
裘卡杜一愣,难怪西泽尔见到米内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钱袋里摸了摸,原来不是检查收获,而是要拿几块出来给她。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裘卡杜全身骨折,要是被那些坏小子知道,她出不了这间蒸汽室就会被洗劫一空,就算她是女孩也没用。
她心里感动,用那只还能动的胳膊搂住西泽尔的脖子,以一个锡兰女孩的大胆,狠狠地亲在他的面颊上。她身上那股缥缈的香气充塞鼻端,令西泽尔微微僵硬,但立刻又恢复了常态。
他早就知道裘卡杜是个女孩,因为他觉察到裘卡杜身上淡淡的体香,那是机油味都遮不住的,锡兰女孩都有身体熏香的习惯,天长日久香味仿佛渗入了她们的肌肤里。腓特烈少爷在女人这方面见多识广,也敏锐地觉察到了。可那帮坏小子却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裘卡杜太过娘气。
“我不叫裘卡杜,我叫裘卡。”女孩认真地说,“裘卡杜在锡兰是男孩的名字,用在女孩身上的话就叫裘卡。”
“可你的刀上确实刻着裘卡杜。”
“那是我哥哥的佩刀,锡兰女孩是不带刀的,”裘卡的神色黯然,“他和父亲一起死了,他是保卫王都的勇士。”
西泽尔沉默了几秒钟:“如果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大概就不会谢我了。”
他起身离去,裘卡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琢磨着他的最后一句话,迷惑不解。
“难怪能把黑武士调试到那种程度,原来是王立机械学院的高才生啊。不过米内小少爷和西泽尔大少爷,赢了钱就急着走,是那么信不过我的信誉么?”西泽尔和米内刚出蒸汽室,就听见背后传来苍老慵懒的声音。
上校站在阴影里,黄铜打造的义肢闪烁着冷光。他用两根黄铜手指指着西泽尔和米内,那两根手指的末端都是漆黑的洞口。毫无疑问那是填充小型子弹的随身枪,上校把它装在了自己的义肢上。这对作为资深机械师的上校并不难,之前米内亲眼见过他从义肢上打着火点燃了雪茄。
“应该不必如此吧?我的赔率是1赔17,米内也就赢走了几百个金币。这对上校您来说算不了什么。”西泽尔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们是在谈钱的问题么?”上校耸耸肩,“我们是在谈规矩,你破坏了这里的规矩。”
“规矩?”
“你自己下场比赛,让你的兄弟来下注赌你赢,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作弊的嫌疑呢?何况你还毁坏了黑武士,维修费也得几百个金币,你准备把变成废铜烂铁的黑武士扔给我然后一走了之么?”上校的声音越发阴冷,“虽说你们上等人是不必怕我这个平民的,但我在上城区也有几个好朋友,也许我该和你们教务长谈谈。”
“我说上校老爷,这怎么能算作弊呢?我兄弟也没叫我赌他赢,我就是相信他所以赌他赢,这你也是知道的。”米内的脸色苍白,但还是唠唠叨叨地试图分辩,“弄坏了你的甲胄我们赔就是了,不过……不过能不能打点折?我看修那堆废铁不用花那么多钱吧?”
上校脸色一沉,似乎正要发作,后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大呼小叫。
腓特烈少爷只穿了条皮裤,赤裸上身面孔扭曲,提着杆长枪冲了过来,几名黑衣伙计试图拉住他,却被他带得不断跌跟头。
“上校!别跟他说了!一枪崩掉!死在这里的人没人知道怎么死的!”腓特烈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些伙计。
上校这时候倒是不生气了,走到一边冷眼旁观。这显然是最明智也最恶毒的做法,腓特烈少爷一枪崩掉西泽尔,那是贵族杀了贵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就算将来真的出事被查,也有在场的这些人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