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动心
最近这几天,慕容七有点忙——忙着和魏南歌密谋。
她早出晚归,看似和沁芳园的红姑娘花翎打得火热,实际上不过是借了花翎的厢房谈事情。
起初,当她知道千娇百媚的花翎竟是魏南歌安插在市井之间的线人时,很是吃惊了一阵。也不由得想到,小久有那么多相好的姑娘,其中定然也有不少这位大人的密探、那位大人的细作。那些姑娘可以前一晚情意绵绵,然后转眼间就把枕边人卖了,这样的事情光想想就觉得虐心,下次一定要提醒小久,帝都水太深,风流需谨慎。
……总之,有了花翎姑娘打掩护,一切都按照魏南歌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慕容七表示愿意合作的当天下午,便按照魏南歌的意思,冒充郡王府管家写了一封信,信中称郡王从友人处偶得一屉产自凤游宫的香料,十分喜爱,王府中想大量购置,有请凤公子过府面谈。
这封信在第二天,被一个既和凤游宫做过交易,又和慕容久私交不错的官家少爷送到了凤游宫京城大掌柜的手上。
一天之后,慕容七收到了一张附有大段客套敬语的货单,单子里长长地列举了凤游宫贩售香料的种类,成分和各自的效用,供她选择。
一切都中规中矩,半个字没提到凤渊。
照慕容七往常的脾气,早就跟踪送信之人,找到所谓的大掌柜直接逼问凤渊下落了。只是此事的主谋是魏南歌,魏南歌要找的并不只是凤渊一个人,他要的是请君入瓮,而不是直捣黄龙。
于是,她只好在魏南歌的指导下,继续耐着性子写了第二封信。
信上列举了几种特殊的香料成分和特性,并以高傲欠揍的口吻直接挑明,我家主人是懂行之人,看得上你们才和你们做买卖,别想用这些骗骗无知庶民的二等货来敷衍了事。
自然,信中所写的那些特别香料的产地,用量和互相混合之后的效用之类高深的内容,都是慕容七从魏南歌那里听来的。
那时候,花翎那间弥漫着幽香的香闺阁楼里,只得他们两个人。他亲手煮水烹茶,淡淡水雾中,清雅温润的嗓音一字一句地缓缓叙说各色雅致繁复的名目,而她,则用手中的紫微狼毫添满浓墨,挽袖抬腕,在雪白的信笺上轻轻书写。那一刻,窗外清风微拂,似乎连彼此心跳的声音都纠缠在墨香茶韵之间。
结果,慕容七回家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写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青瓷茶盏递到她手中,只记得他送她到门口,语声温柔地说道:“七七,辛苦你了。”
她觉得自己有点飘飘然,像是喝多了酒,微微控制不住的醉意。
哪个少女不怀春?
自从十二岁读得懂话本以来,慕容七就一直向往着才子佳人红袖添香的画面,本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实现了,却不曾想如今被她遇上。诚然,魏南歌的确是名副其实的“才子”,她却只能算半吊子“佳人”,但她坚信,只要有朝一日换回女装在他面前走上一遭,定然能把那缺失的另一半补回来。
她托腮望着月亮出神,坐在她对面的季澈不由得皱了皱眉,伸手轻敲桌面。
“慕容七,吃饭的时候别笑得那么猥琐。”
慕容七目光一扫,突然凑了过来:“阿澈,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季澈正在夹菜的手蓦地一顿,狐疑地望着她。
“就是……看到的时候会紧张,心里怦怦跳,明明想接近却不好意思……这种样子的人。”她一边回想着白天的感受,一边费力地形容着。
季澈干脆放下了筷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她的脸颊微红,咬了咬嘴角,难得娇羞了一回。
他听得一愣:“是谁?”
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于是支吾道:“你……你猜。”
季澈并不知道她私下里和魏南歌合作的事,因此盘点下来,也只想到一个可能的人选,忍不住冷笑道:“如果你指的是凤游宫的凤渊——那是幽冥莲花的副作用,是你想多了。”
说罢,他继续低头吃饭,却没再看她一眼,也没有再开口询问。
他看起来好似心情不大好,慕容七本想告诉他不是凤渊,但瞄了两眼,还是很识相地作罢了。揭逆鳞,捋虎须这种事,自打她十二岁那年打架输给季澈之后就很少做了,再说这件事连她自己都没有想清楚,待有了实质性进展再来和他探讨也不迟。
季澈离开郡王府的时候,还未到掌灯时分,天边一抹金红的霞光斜斜地从屋脊打下来,正照进他黑沉沉的眸子里。
回想起方才慕容七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心中才压下的烦躁之意又略有抬头的迹象。不过区区一朵妖花而已,竟然能轻易就将她的心神控制,两年的佛经,她真是白抄了。
这些年,凤游宫的生意越做越大,他身为一帮之主,眼观六路,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凤游宫不涉足江湖,也和鸿水帮的生意没有交集,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从来懒得去管闲事。可是如今这位凤公子惹事惹到他头上,看来是要会一会了。
没走几步,早已经等在暗处的郭子宸牵了马走上前来,一边将马缰递到他手里,一边道:“少主,有青鹞传书。”说罢,侧了侧身,示意肩上蹲着的一只深青色羽毛的鹞鹰。
季澈翻身上马,微一抬手,郭子宸肩上的鹞鹰便展开翅膀,轻巧地落在他的手腕上。
这种青鹞是季澈亲自从大漠中捕来,花了不菲的代价专门培育的,比信鸽更强壮,也更灵敏,飞得极高,普通箭矢暗器根本无法近身,价值千金,也只有在传递特别重要的消息时才会用到。帮中大小头目千余人,能配备这种鹞鹰的,也不过寥寥几个高等级的分舵主。
以及,某个从他这里软磨硬缠骗走一只的人。
季澈看着从鹰腿上取下的小纸卷,微微眯起眼睛,晚霞的最后一缕光芒将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染成金色,眼底幻出淡淡的琉璃七彩。
纸条上只有短短两个字——“即归”。
落款是一朵妖娆的桃花。
——慕容久的标志。
自从发现慕容七身中幽冥莲花,季澈便立刻传信给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的信郡王大人,信中言简意赅,威逼利诱,总的来说,是让慕容久尽快找到可以克制花蛊的药物,然后第一时间带来京城救他妹妹,否则就要问他讨还欠下的五千三百六十一两银子。
如今,慕容久既然说要回来,那幽冥莲花一事,应该是有眉目了。
至于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慕容七——看她的表现再说吧。
凤游宫的回信很快又送来了,于是时隔两天,慕容七再次成了花翎的入幕之宾。
当她绕过绣满百花的屏风时,正看到那人一袭青衫坐于桌前,一手执笔,一手轻按袖口,低眉敛目,并不强壮的手腕挥动起来如行云流水,别有一番隽秀峥嵘的风骨,身后长窗半掩,风卷流云,修竹轻舞,海棠垂红。那一刻的画面,慕容七翻遍所知的词汇,却也只能想到“端方君子,温润如玉”这八个字。
“七七,你来了?”魏南歌搁下笔,朝她轻轻笑了笑,站起身将手边的一封书信递过来,“这是凤游宫的回信,你先看着。对方的语气似有妥协,这一次,我们便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如何?”
慕容七接过信,很是好奇:“怎么说?”
“先前对方也不过是探探底,现在知道要和他们做生意的是行家,又是难得的大主顾,行事会更加小心,却也更为放心。我们把语气放软些,估计下一次就能提出与宫主见面。”
“还有下一次?”慕容七顿时跳了起来。照这样一来一去两天时间,真要见到凤渊,起码还得五天。这两日她夜夜做梦,梦到的都是那个无耻的下流坯,明明应该很厌恶他,在梦中时却偏偏对着那个朦朦胧胧的修长身影欲罢不能,害得她每次梦醒之后,心情都很低落。
“少安毋躁,须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魏南歌禁不住摇头笑叹,“七七虽与王爷容貌相仿,性子却有天渊之别哪。”
“这样不好吗?”慕容七抬头,从信笺背后露出两只凤眼,乌溜溜的眼珠里有些忐忑。她知道自己冲动,平时季澈总说她是用膝盖来想问题的,虽然她向来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但如今面对的人是魏南歌的话,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魏南歌愣了愣,随即温和地说道:“也不是不好。”
那就是说,也不算好了?
也对,他曾经的爱人可是殷紫兰,殷紫兰是谁?那可是整个京城有名的才女,知书达礼、端庄温婉,即便有些大小姐脾气,也无伤大雅。哪里像她,空有一个公主的封号,本质却是一个一口气能吃下三碗饭,一拳能撂倒三个壮汉的姑娘。
更何况,现下她还是个寡妇。
想到这里,慕容七不禁有些泄气。
魏南歌招了招手:“七七过来,可以写回信了。”
慕容七抬眼看着他俊雅的脸,复又暗忖道,人活一世,总要为自己争取一下,没有努力过就放弃,不是她慕容七的为人之道。他既喜欢温婉女子,自己便学着做一个温婉贤淑的姑娘,试一试也没什么不好。
这么想着,心里不由得一定,她打起精神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他方才用过的笔,选出一张信笺,摆出自认为最优雅的姿势,静静等待。
半晌,却没有听到魏南歌说话,不禁问道:“魏大人,信上要写些什么?你该不会让我自己想吧?”
要是依了她,只用写上“叫你们宫主亲自出来见我”这几个字即可。
一回头,却见魏南歌正倚在屏风边笑吟吟地看着她,她心里一慌,手抖了抖,几滴墨汁溅在纸上,她忙不迭地去擦拭。耳边却传来魏南歌含笑的声音:“不急,信不长,很快就能写好。”
装淑女第一仗就没打好,慕容七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等到终于开始写信,没写几笔,刚决心做才女的慕容七却被一个生僻字卡住,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魏南歌形容了几遍,见她还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只得走上前来。慕容七本以为他是要将那字写给自己看,谁知他却径直走到她身后,微微弯下腰,伸手握住她执笔的右掌,一笔一画地将那字写了下来。
慕容七顿时浑身僵硬,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尤其动弹不得。那个字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她半点没看清,只感觉得到他手心里熨帖的温度,还有拂动她耳后发丝的温热呼吸,这一切,就像在她身体里放进了一只小鹿,没有规律地活蹦乱跳,生生不息。
这应该确实、肯定、绝对是喜欢上了吧?
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反复地飘过一句话——怎么办,阿澈,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