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笔记:悬疑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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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佛珠记(4)

猛然一声浑厚的佛号响起,惊得小杨连同两个小孩悚然,幸而小杨有些功夫,先把两个小孩挡在身后,左脚外撤,右脚内收,两拳攥紧,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外头风雷慢慢散去,阳光,终于露出了脸。

借着阳光定睛观瞧,破败佛堂深处的角落里,慢慢走出来一个托着钵盂的老和尚!

这老和尚,七十开外年纪,白胡子白眉毛外带雪白的寿眉,却是鹤发童颜,红扑扑的脸膛,再一看,三人不由得乐了。

这老和尚,满脸憨笑,浑身褴褛不堪,穿了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灰色僧衣,上头满是灰尘和泥垢,外头的袈裟也是看不出什么颜色,一条条成了烂布片子,脖子上挂了一串好似算盘珠子串起来的脏巴巴的佛珠,再加上老和尚身上、手上不知道多少日子没洗的泥垢,看起来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喽!

老和尚毫不在意,左手托着一个破了半边的钵盂,也没筷子,乌黑的右手抓着钵盂里的大米饭,正吃得香甜。

边吃边说:“阿弥陀佛!几位小施主,你们这是哪里去哦?”说着走过来,一屁股坐了当地,也不计较地下尘土。

金寿、金宝一看是个笑嘻嘻的老和尚,霎时放松了,嬉笑跑过来,先给老和尚作揖行礼,跟着上前围着老和尚问长问短,一个揪胡子,一个抢钵盂,玩得不亦乐乎。

小杨见是个人,以为是庙里年迈的老和尚,也就不再警惕,笑着躬身施礼说:“大师,您可吓坏我们了,要不是大白天,我还以为见鬼了呢……恕罪恕罪,大师也是圆觉寺的出家的?我记得方才在山门里,当家和尚领着大家伙见面,没见过您呢?”

老和尚憨憨笑着:“呵呵呵呵,我嘛,是鬼非鬼,说人非人,鬼是鬼,鬼非鬼,人是人,人非人,鬼算什么,有时候人比鬼吓人多了,庙中有我,我中有庙,既然今日我们相见,既是有缘嘛!来,小施主,你们尝尝老僧的稀饭如何?”

金寿、金宝正揪着老和尚的胡子玩得高兴,听了就要吃,可没有筷子,也想用手抓,小杨听老和尚满嘴胡言乱语,又来得蹊跷,心中纳闷,赶紧过来阻挡了孩子:“听话,老师父就这么一点饭,一会儿咱们回庵堂吃饭去。”

“呵呵呵,小施主这是见疑老僧了。今日不吃老僧的稀饭,以后想吃可就难喽,免不了日后这遭大难了,看来,天意难违……”

小杨一听,更觉得老和尚古怪,有些尴尬,又觉得没啥,便大着胆子伸手从老和尚破钵盂里,抓了一小把米饭,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

谁知这米饭,看着雪白莹润,吃进嘴里,又酸又臭,刚咽下去,一股酸辣辣的脾气从肚子里往上撞,差点没把小杨熏吐了,小杨强忍着,过了半晌,才说:“大师,您这米饭没煮熟吧,怎么都变味了!”

“呵呵呵呵,小施主果然有胆有识!善哉善哉,老僧所见不差哦。”又抚摸了两个小孩的脑袋,沉吟着说,“缘分天定,既然我与小施主有些俗缘,少不了要管点闲事喽!你来看。”说完从脖子上摘下那串算盘珠子似的黑漆漆油腻腻的佛珠递给小杨。

“此物有点来历,贫僧不才,留下几句偈语,一并送于小施主,可千万记得——三千威仪唯心生,细分八万四千行。散去普熏遍法界,收来一笑微尘中。遇色则止,遇乱则宁,遇难则定,遇道则伏。切记切记!”

说完伸手大口捞着米饭吃了个精光。

两个小孩当然不知道老和尚说的什么,金寿伸手揪了半天老和尚的寿眉,就是揪不下来,老和尚顺手摘下两根半尺长的寿眉,随手从脏破的僧衣上撕下一块补丁,抱起来笑道:“小金寿,今儿你向我行礼,老和尚可没什么东西送你,这个就当见面礼喽,记着要收好哦。”说完塞进了金寿腰里的荷包里。

小杨听了老和尚的话,有点傻了,心中暗想:这是什么老和尚啊!怎么连金寿的名字都知道?没记得跟他说过哦,难道……

小杨谨慎地问:“还不知道大师的法号呢?请教大师,来圆觉寺出家多久了?”

老和尚大笑道:“卸去尘劳向空门,当知世法无有真。五色无尘无你我,不识老僧总痴心。什么是法号?什么是出家?哈……贫僧多年没见人了,今日跟三位小施主聊了这半天,也困了,要去睡了,请小施主自便。阿弥陀佛……”

说完,老和尚一阵风似的走到角落里,也不管地下肮脏,躺下就睡,一会儿响起了呼噜声。

小杨匪夷所思,看看天色晴朗了,见两个小孩还要去找老和尚嬉闹,心知不妥,这老和尚糊糊涂涂神神秘秘的,不像什么善类,便赶紧领着两个孩子,大步流星出了屋子。

出了屋,小杨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大圆觉寺,左右看看,山峦耸立,绿树繁茂,竟然不知道走到哪里来了。左右看看,确实迷了路,心里发慌,又不敢给两个小孩说,自己心里打着鼓,赶紧去找出路。

不料左右转了几个弯儿,抬头一看,咦?这不还在圆觉寺的后院嘛!怎么搞的?

不远处,还有几个呼唤的声音,细听,是赵府的人!

小杨大声喊:“我们在这儿呢,赵老爷!赵老叔!我们在这儿呢!”

正叫喊着,前头急匆匆跑来几个人,为首的圆觉寺当家的和尚,后头还有赵府的管家,一脸惊慌。

赵府的管家老赵过来一手抱住一个小主人,急得都变了声调:“我的小祖宗乖乖宝贝!你们这是去哪儿了!这么半天!把老爷太太都急坏了!小杨少爷,快回去吧,你爹急得直跳脚呢!”

老赵喜得老泪纵横,又气又急又乐,看见两个小主人找回来自然高兴,可对小杨真是恨,十六岁的小老爷们了,真正是不懂事!金寿金宝可是赵大福赵将军的嫡传宝贝儿,就是少了根儿头发,老爷也得发疯。何况失踪了这么久!

众位和尚也是吓得惊心动魄,谁也没遇到这种游览的施主失踪的事儿,还是三人!万一传出去,以后谁还敢来圆觉寺游览,和尚们的香火钱更别想了!因此,几个和尚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小杨情知不好,蔫头耷拉脑地跟着众人进了当家和尚的禅堂,还没等张嘴,杨掌柜气得五官挪移,冲上来就是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杨掌柜气冲冲地打了小杨一个大耳光,百口莫辩的小杨脸当场肿胀起来。

“孽子!方才跑到哪里去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敢随便带两位小少爷游逛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就是打死你也赔不起!快着,给赵老爷跪地请罪!”

满脸气恼的杨掌柜确实生气了,自己好容易认识了赵大福将军,靠着毗邻而居的优势,这半年赚了不少银子,小杨这个捡来的儿子,竟然差点弄丢了摇钱树的宝贝公子,这要是出了事,别说银子赚不到了,人家豪门权贵,哪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满心委屈的小杨眼泪汪汪,跪在赵大福跟前儿,磕头请罪。

赵大福是个大度人,刚开始天色急变,看两个儿子不见了,急得直跳脚,又骂下人不晓事,又骂保姆丫头一出门就不知道哪里钻,丢了两个宝贝儿子,看饶过哪一个。

倒是曾太太大家闺秀,稳得住,着人打听了,知道是小杨跟着的,先放了一半心,她知道,小杨这孩子,素日稳重大方,温厚心细,跟两个儿子混得一家兄弟似的,肯定出不了事。

再看杨掌柜被赵大福那一顿骂,吓得面如土色,也觉得武将出身的丈夫有些过分,就安慰了丈夫,赶紧命人去找。

杨掌柜当时就满脸羞愧地不自在,站在赵大福跟前像个跟班儿似的满脸赔笑拧成了花,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软话。

好容易见儿子没啥事,小杨被打,原本古道热肠的赵大福也不好意思喽。

赶忙扶起小杨,拍拍他的肩头说:

“老杨!住手住手!你这是干什么!孩子们爱热闹,乱跑出去玩耍,这不是回来了?发那么大火干什么?难道你是怪我刚才的话说重了?”

杨掌柜听了,哪敢说什么,又是赔礼道歉一番,狠狠瞪了小杨一眼,让他退下去洗洗脸。

倒是曾太太见杨掌柜打得重了,心有不忍,叫过小杨来安抚了好久,又让丫头拿了败毒消肿的药,给他敷上,两个小孩子看小哥哥因为自己两个被打,吓坏了,拥在小杨身边期期艾艾,见敷药,又乱嚷着要帮忙,众人看着直乐,也就不再提了。

这边,赵小姐可是急坏了,偷眼看小杨半边脸都肿了,顿时忍不住落了泪,又急着自己两个弟弟不懂事,白白害人家挨了打,又感念小杨在杨家受了这痛打,平时还得受多少主子奴才的挤兑和讽刺,才十六岁的人又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得心里多苦!

不免也是一番疼惜,把逛庙这点儿乐趣,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心里暗暗祈祷神佛保佑小杨这可怜人儿。

小杨看赵小姐脸色不善,悄悄偷看自己,眼角眉梢又带了泪痕,更如梨花带雨,清新可爱,脸上火辣辣得痛,心里却甜蜜蜜的。

这番小小变故,也没让兴趣盎然的赵家和杨掌柜怎么样,吃了素斋,又游玩了整整一下午,到了日头偏西,赵大福又送了和尚们不少米面布匹作为佛前的供奉,这才登车回府。

晚上回了家,小杨少不得又被杨太太痛骂了一顿,杨掌柜也着实恼怒,又夹枪夹棒地跟着训斥,晚饭也没让小杨吃,把他撵回房中自省。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擂,这世态炎凉之事,自古就有嘛,那些有些得意的奴才们,对小杨更加放肆无忌,还是厨房里的老仆人看不下去,偷着给小杨递了几个饽饽和一碗热汤。小杨吃饱了饭,想起家里越来越多的冷嘲热讽,又看人家赵府父母俱在热热闹闹,又感到身世悲凉如此,哪年是个头,忍不住对着昏暗的烛火,掉了眼泪。

摸了摸怀里,忽然想起来那位奇怪的老和尚给的念珠,便拿出来在灯光底下慢慢细看。

一条脏兮兮的绳子,看不出本来颜色,上面串了一百零八颗油乎乎的算盘珠子,翻过来倒过去,也没见什么出色的地方,闻一闻,一股发霉的味道里,夹杂着一股细细的檀香味儿。

小杨这些年也跟着杨掌柜学了不少古玩珍品鉴赏的学问,可这么一条算盘珠子,算什么好东西?

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随手一扔,佛珠跟桌上的黄铜烛台碰在一起,“当啷”一声,发出金石相碰的声响。

咦?明明是算盘珠子嘛!木头怎么会有石头的感觉?

小杨立即拿起来,拿出手帕子仔仔细细摁住一颗,擦了半天,又用茶水清洗了,再看,原来是颗亮晶晶的石头子儿,又凉又硬。

正奇怪间,门外咳嗽一声,小杨赶忙把佛珠放进书桌。刚合上抽屉,杨掌柜走了进来。

小杨起身肃立低头:“爹爹,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却见杨掌柜一身浅蓝绸袍子,也没系腰带,手里提了个食盒子,一脸肃然,坐了椅子。

“先吃饭吧。”杨掌柜打开食盒,里头是三碟小菜,半盘酱羊肉,一碗热饭。一一摆出来,小杨看了,心里热乎乎的,觉得虽是养父,毕竟教养了自己这么多年,亲情还在嘛。

于是高兴地请父亲坐下,自己拿了筷子,大口吃起来。

杨掌柜拿出水烟袋,一面抽烟,一面看这个“儿子”吃饭,等小杨吃了一大半,这才思索着开了口:“儿啊……怎么说呢……你老家的二伯来信儿了,说是,说是从本家里,又给你找了个哥哥。这两日就到京了,让我预备好他的衣食住行,你也知道,咱们家虽然有吃有喝,不算穷人,可也富不到哪里去,全凭着我在外操持着,不然,一家子还不得喝西北风去?所以,你这屋子,先给你哥哥住,你先搬到外院去,你娘在外院给你预备了一间屋子,等过些日子,爹再给你预备。你那位本家哥哥,是个秀才,人也温和,你们必然能相处得不错,就这样,准备准备,明天就搬吧。”

说完,杨掌柜看看眼前自己收养的这个儿子,一抬腿走了。

直愣愣把一口饭噎在喉咙里的小杨公子,听了杨掌柜话,就像一盆冰水浇头而下!

长长呼吸了两下,到底没忍住,豆大的泪珠,到底热乎乎淌了下来……

这些年步步惊心,处处谨慎忍耐,自己这个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就这么被抛弃了。

想了想,倒是省心了,不用在外头假装什么杨家的少爷,自己就凭着自己,还能少了一碗饭?

小杨公子擦擦眼泪,到底是少年气息,久有青云志气,也不用下人帮忙,自己简单卷了个铺盖,收拾了文房和杂物,又带了那串脏兮兮的佛珠。第二天一早,就搬到外院,跟下人住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