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斋选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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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灵石古八景游记

据《灵石县志》记载:“灵石八景大都邑之名胜”,“八景者,冷泉烟雨、翠峰耸秀、汾水鸣湍、介庙松涛、夏门春晓、苏溪夜月、两渡秋晴、霍山雪霁也”。

四月五日星期三雨

今天是清明佳节,天下着蒙蒙细雨,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啊!一般来说,游人遇上雨天算是扫兴,可我遇着这蒙蒙的春雨却喜出望外,游兴大增,因为这正是观赏“冷泉烟雨”的绝好机会,此乃得天时者也。早饭后,戴了顶草帽,直奔冷泉……从两渡到冷泉,十里路,没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

我爬上一座小山丘,极目远望。首先进入眼帘的是湍湍南去的汾河水,两岸青山相对而出,连绵不断,确有“雄关锁汾”之势。难怪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时,雨越下越密,与其说是从天上下的,倒不如说是从面箩里筛出来的。细雨蒙罩着冷泉关隘,像炊烟,像薄雾。透过细雨,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周围的村舍林木;隔着细雨,清清晰晰可以听到对岸的鸡鸣狗叫。田里的农夫,路上的行人,反倒慢慢踱着,并不急着干活、赶路,他们在这第一场春雨中尽情地沐浴着……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我不禁想起“子规声里雨如烟”的诗句,儿时感到费解,然而,当我置身于这冷泉烟雨中时,才把“烟”与“雨”自然地连在一起,原来,春雨真像烟一样细密,烟一样轻袅。

此景此情,不禁使我诗兴大发,遂步毛泽东《菩萨蛮·黄鹤楼》之韵,填词一首:

湍湍汾水贯三晋,

沉沉同蒲穿南北;

烟雨莽苍苍,

冷泉锁大关。

古关今难觅,

剩有游人处;

观景乐陶陶,

心潮逐浪高。

四月七日 星期五 晴

昨天,从冷泉到夏门,又步行,又坐车,实在把我这个文弱书生累坏了。旅途的疲劳使我很快便进入梦乡。然而,我又怎能“春眠不觉晓”呢!因为我正是来看“夏门春晓”的,所以,夜幕未隐退、繁星尚满天的时候,我已经爬上了百尺楼顶。

雨后乍晴,空气格外湿润清新。汾河水在脚下的深山狭谷中迂回曲折地向西流去,两岸山上柏树丛生,把石山盖了个严严实实,苍翠葱绿;偶尔在翠柏丛中,钻出几枝桃花,开得正鲜,和岸边的几棵垂柳,恰好绘就一幅桃红柳绿、山青水碧的山水画。

约摸过了个把钟头,东山顶上不大的一块天开始发亮了,周围的云由铅黑色变为暗灰色,继而又变成了银灰色,不大一会儿,云层透亮起来,渐渐地变红了:先是粉红,接着是玫红,最后染成了血红。之后,这血红的朝霞更亮了,山后云中迸出一道道金光,这金光由大红逐渐变成淡黄。当这道道金光开始刺眼的时候,眨眼间,又圆又大的朝阳露头了,霎时,百尺楼上首先洒满阳光,使得这座古老的建筑更加雄伟壮观。

太阳渐渐照进这深山狭谷,使先前秀美的山水画增添了热烈的色彩。山谷间开始喧闹了:春燕在山谷里穿来穿去,忙着捉虫哺雏;山雀在树林间飞上飞下,急着鸣叫求偶……

我恨自己不是画家,不能将眼前的美景写生下来;我恨自己不是诗人,不会即景生情,讴歌这春晓胜景;我只能用这支笨拙的笔,写下以上的文字。

五月十四日 星期日 晴

流水落花春去也,转眼就是夏天。

今天是个周末,一早,我便趁凉快向翠峰山攀登。钻过同蒲铁路桥洞,跨过东夏公路路面,便是翠峰山脚下。这时,当你翘首仰望时,翠峰山立即给你耸秀之感。耸者,高峻耸立也;秀者,景色秀丽也。其实,这翠峰山并不算高,只是因为她兀然矗立在山城之侧,才显得如此高峻;其实,这翠峰山并不算秀,只是满山遍野长满了乔灌藤草花,才显得格外迷人。山顶上,文昌阁的断壁残垣赫然可见,文昌阁下,千百年来被山洪冲刷得纯乎是石头,棱角可见,像是用大斧劈凿出来的,给人以力量。

沿着崎岖的小路从西麓向上攀,“之”字形的山路一直蜿蜒到山顶。小路两旁的山梁沟壑满是枝叶繁茂的荆条、马茹、狼牙刺、酸枣……上面开满各色的小花;贴地面生长着山草、野花,遮盖得不多见土石。小鸟在山谷间、灌木中穿来穿去,叫个不停。啊!初夏的早晨,真是鸟语花香,莺歌燕舞,山色郁葱,空气清新!

我坐在文昌阁废墟旁的一块青石上,环顾四围:身后的群山,一个山峰接着一个山峰,连绵不断,直接绵山;眼前,我不敢俯瞰翠峰山的绝壁峭崖,会使人头晕目眩。山顶原建有文昌阁,当年游人不绝,想也繁闹,使灵石县出现数百位名贤、豪杰。文昌阁下,已成为屋舍毗连、人声喧闹的居民区,谁能想到这里原来是土石裸露的乱坟茔呢。

火车一声长鸣,将我从陶醉中唤醒,远眺山下,一列满载着焦煤的火车呼啸而过,公路上装载着石膏的汽车奔驰如梭……这时,太阳已上了头顶,我沿着北麓的山路开始下山,路上,我吟了一首小诗:

翠峰耸秀入云端,

势屏山城暑天寒;

文昌高阁今何在?

阁下人民歌声欢。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六 晴

周末的晚上,有的人爱听戏看电视,有的人爱喝酒打麻将,有的人爱唱歌跳舞,有的人爱阅报看书……而我,独爱到汾河滩上散步。像是要把一周工作的疲劳都倾撒到滚滚南去的汾水中,让它奔流到海,永不复返。

今天,又逢周末,再加上是酷热的伏天,我照例到汾河畔上散步……

盛夏的山城,像是装进了罐头,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只有这汾河滩上还有点风凉。我袒着胸,由南向北漫步。对面沿岸耸立着连绵不断的山峦,被开采出来的石膏像白色的瀑布直泻下来;河这边,是被汾河空出的大片菜园:西红柿挂满枝,茄子发黑紫,黄瓜是那样的鲜翠,豆角又是那样的嫩绿,彩蝶纷飞;莫道如此美好的田园风光香气袭人,我却无心欣赏,今晚我要欣赏、聆听的却是另一番景观——“汾水流经此处,与乱石相激”。

在静升河同汾河的交汇处,河面特别宽,乱石遍滩,汾河水流经此处,与乱石相激,汇成巨大的声响。我坐在一块被汾水冲刷得溜光的石头上,闭着眼睛,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听觉上,这声音像喧闹的锣鼓,像大海的波涛,像山洪在怒吼,像高山在崩裂……夜渐渐地深了,这声响也更加洪亮了,在空谷旷野上萦绕回荡,久久不绝,时而夹着几声青蛙的叫声,时而和着几只夜鸟的叫鸣,大自然简直是在给我们演奏一曲动听的交响乐。我虽然对人类的音乐一窍不通,但对这自然界的合奏却似乎能够听懂。

夜,越深了,也更静了;水声,越响了,也更美了。这时,水声作拍,我吟诵着这样的诗句:

狂汾奔注山谷中,

激石争喧响声洪;

疑是玉帝宴宾客,

鼓乐日夜震长空。

九月十七日 星期日 晴

中秋佳节,本应与家眷团聚赏月,但我岂能放弃这样好的机会到苏溪观夜月!况且苏子有诗云“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正好用来安慰妻子儿女;于是,我便骑着自行车沿东夏公路向苏溪村奔驰。

苏溪村坐落在绵山脚下,静升河畔,依山傍水,风景十分秀美。黄昏时候,我已经坐在河边。眼前的秋水显得格外碧绿,身后的庄稼已是籽粒饱满,收获的季节就要到了,农民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和佳节的狂欢之中。因为我是专程来观赏苏溪夜月的,所以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绵山之巅——月亮升起的地方。

不知是我心急,还是月亮姑娘有意姗姗,足足有一顿饭的工夫,绵山顶上才有了点亮光,这亮光把黑黢黢的绵山顶上也点起了亮光,这亮光把黑的绵山衬托得更加浑黑幽暗。一会儿,山顶上的天空由淡黄变为橘红,这橘红又亮了起来。这时圆似磨盘、黄如金盘的月亮羞羞答答地露出了美丽的脸庞,顿时,月光像清水一般泻满人间,像白霜一样撒遍河山。月光照到荡漾的溪水上,像无数的碎金在闪闪发光,月亮照到摇曳的树林间,像斑斑光片在频频跳动。有个成语叫“月朗星稀”,留心观察朗月的夜空,深邃的天幕上只稀稀拉拉地缀着几颗银钉,这时才真正体会到“月朗星稀”的意境。

月,缓缓地高了,小了;夜,渐渐地深了,静了;欢度佳节的村民陆续进入梦乡,我也该上路回城了。

当我回眸苏溪全貌时,古寺、村舍、树木、庄稼、山峦、溪水……万物都笼罩在柔和的月色之中。

十月八日 星期日 雨转晴

深秋季节,秋风萧瑟,天高气爽。

前年的深秋,我正在北京,曾游览香山,尽情观赏那“红于二月花”的枫叶,真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满山都是血一般红的颜色;去年的深秋,我恰在乡下,曾跑遍了山原沟川,欣赏农家那果实累累的收获,高粱红,玉米黄,谷子低了头,糜子随风摇……山上山下,场里村外,真是五彩斑斓、应有尽有;今年的深秋,我却冒雨来到了两渡,专门等着看“两渡秋晴”后的景色。农谚语“秋雨连阴四十天”,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整整下了七天,才算是盼来了一夜西北风,耳听窗外“呼呼”直刮的秋风,高兴得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清晨,万里长空,一碧如洗。天空,更加高远了些,秋色,更加浓烈了些。云雾被强劲的秋风一扫而光,落叶被无情的秋风刮得飒飒直响;被秋雨淋滤过的空气,更加清新;被秋雨洗涤过的山峦,格外洁净;汾水猛涨,满满一河床,汹涌南去;秋晴桥,数百年来不知经受了多少次风吹浪打,但至今仍安然无恙地横跨两岸。汾河彼岸,山上山下,一片金黄,收获的季节已经到来,农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收获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汾河这边,回首两渡古镇,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古老的煤乡换了新装;当年的“窑黑子”,如今成了矿山的主人,生产蒸蒸日上,生活幸福美满。

十一月三日 星期五 风

今天是农历的十月初三,我的朋友请我去参加他儿子的婚礼。因此,我紧裹大衣,顶着刺骨的寒风,从静升村向张嵩步行。与其说是参加婚礼,倒不如说是去介庙欣赏松涛。

吃过饭,娶亲的队伍走了,我便趁着酒兴,向介庙直奔。

我是第一次到介庙,来到位于绵山西麓的介庙一看,与我想象中的介庙大相径庭。这里,只有三孔窑洞,住着一家人家;窑洞前面和左边,裸立着几通石碑,既没有金碧辉煌的介之推庙的殿宇,更没有荫天蔽日的松林,只有黄蒿在凄冽的寒风中摇曳;不远的地埂上,有几棵树叶落光的核桃树,我不禁产生了敬仰与赞美之情。在这土地瘠薄、气候恶劣的荒山野郊,能够顽强地生存下来,该是多么的坚强啊!

没有松树,当然也没有松涛了,我只好扫兴而归。回来的路上,恰好遇上张嵩村的黄老汉,他告诉我说:“民国三十九年,介庙的破皮红松树被日本鬼子砍了个干净;没砍之前,那松树不知道有多少棵;每到刮大风的时候,好几里远的地方都能听到松涛的声音……”我边听黄老汉的描述,边想象着那令人惊骇、给人力量的“介庙松涛”。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五 雪

“二〇二”单位的汽车在韩信岭上爬行,外面虽然是数九寒天,大雪纷飞,但爬坡的汽车驾驶室里却十分暖和,我靠在松软的靠背上,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花,不禁想起了“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的诗句。不是吗?你看,天地相连,浑然一体,漫山遍原,一片皆白,万物像是玉雕蜡铸一般,好一个琼天玉宇。

我这次冒雪前往“二〇二”的所在地——李家山,正是观赏雪后放晴的霍山美景。《灵石县志》上称作“霍山雪霁”。这一带的山,海拔大都在2500米以上,连绵起伏几百里,一直延伸到霍县、沁源等县,说它是灵石八景之一,未免太自私了。

几天来,我就住在“二〇二”职工宿舍里,天天等着雪停天晴,但老天爷好像故意和我作对,整整三天没有停过片刻雪花。唉,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只好耐心地等待,好在“二〇二”有比县城清晰的电视,每天总要看它个完完了了。

昨夜西风劲,天晴云散尽,二十九日早晨,我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军大衣,扛着把木锨出了门。寒风呼呼直刮,卷着积雪直往脸上打,像是无数的小刀在割。我一边除雪开路,一边艰难地向制高点爬。

登上高处,极目远眺东南,远处的山峰一座座像汉白玉雕成,群山连绵起伏,像一条条玉龙,雪峰座座高耸,如一头头蜡象……这时,一轮又大又圆又红但不刺眼的朝阳从洁白的雪山后面爬上来。这时的世界,只有三种颜色:红的太阳、蓝的天空、白的山原;每一种颜色都不混有一点杂色:红得那样烈,蓝得那样纯,白得那样洁。置身于这样洁净的世界,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被淘洗得干干净净。

面对这样的景色,我再找不出满意的词句来描绘,只有毛泽东的“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最合适。

回到“二〇二”宿舍,我即兴写了以下一首小诗。

霍山崔巍积雪浓,云散天晴丽日红;

银装素裹何清净,天地尽在琼瑶中。

(1984年12月)